第三章 祸起萧墙 第四节

杨荣的判断没有错。半年后,永乐下旨,改封汉王朱高煦于青州,命其择时就藩。未己,又命工部制汉王仪仗,先送青州。接着,到永乐十五年三月,见高煦迟迟未有动静,永乐再下敕旨,催促高煦往居青州。

青州地处鲁北,距北京不过数百里,一旦就藩,高煦从此将彻底脱离朝堂不说,还处于北军的严密监视下,稍有异动,便有可能大军压境。永乐这番安排,明显是煞费了苦心。接到永乐催行敕旨后,高煦立刻拜发奏本,请父皇允其留于京中,但随即遭到永乐的严词拒绝。至此,朱高煦被逼到了绝境。

煦园暖阁内,高煦将史复、周宣、庄敬、枚青等汉藩心腹召到了一起。高煦阴沉着脸,将四人扫视一遍,半晌方冷冷问道:“尔等说说,父皇究竟为何要逼本王去青州?”

“会不会是陛下知道了王爷走私的事?”周宣犹豫地道。

“绝无可能!”枚青断然否定道,“此事若发,使长就不是去青州这么简单了!再说沈文度不是在逃吗?只要他不落网,就牵扯不到纪缇帅,更牵扯不到王爷身上!”

“会不会是从沈府下人那里挖到了什么?”庄敬蹙着眉头道,“沈府一门数十口,都在当日的查抄当中被抓,他们中间或许有些知道些情况!”

“那也应该先捕拿纪缇帅!现在纪缇帅都还好好地待在北京,怎么板子先打到王爷头上了?”枚青又道。

“恐怕没这么简单。”史复思索许久,总结道,“皇上连番催逼王爷就藩,此事或是表明,他也许还真从沈府下人那里听到了些传闻。只不过下人们所知有限,不足以证明缇帅和王爷参与其间,所以皇上虽心有猜疑,但未能最终确定,故作此折中安排,以防万一!”

殿内众人的脸一下变得雪白。如果史复的判断无差,那高煦就已经身处嫌疑——而这还是在沈文度逃匿的情况下。现在朝廷仍在大张旗鼓地搜捕沈文度下落,万一他被擒,那接下来汉藩将面临的形势,会比当下还要糟糕!甚至跌落深渊万劫不复也是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大家再也坐不住了!

“王爷!”枚青首先进言,“不能再拖了,动手吧!要再犹疑下去,那就来不及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庄敬也从旁撺掇。

“动手吧!成败在此一举!”周宣赳赳道。

高煦浑身一震,随即陷入深思。

本来,高煦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趁着父皇北征漠北,在南京城里放手一搏。孰料已是箭在弦上之际,永乐突然提前班师,这使得他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这一年多来,他便一直在是否动手之间摇摆不定。但现在,他必须做出抉择。

其实高煦并不想拼死一搏,毕竟父皇已经回到了北京,再要动手,不仅难以聚附人心,而且还会面临着父皇亲率北军征讨的威胁。但随着形势的发展,他却发现自己已被逼到不得不动手的地步。

首先要面临的威胁就是沈文度。沈文度的下落不明,使他时刻处于危险当中。尽管他已暗中搜捕沈文度,但父皇也同样在做此事。而朝廷的力量远胜自己,这也就是说,这场搜捕的比拼中,自己输掉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高煦明白,沈文度落网之日,就是自己东窗事发之时。而经过刚才史复分析,高煦突然意识到:一旦事情败落,自己的下场之惨恐怕会远超之前预想。

而另一个隐患来自于自己手下的汉藩三护卫。汉藩三护卫共有正军一万九千人,这在众藩王中已是首屈一指。不过自打算兵谏后,高煦便一直谋划着扩军。这一年多来,高煦趁永乐不在南京,凭着走私攫取的丰厚回报,将护卫军户中那些本不算兵士的贴户也征召起来,供应粮饷,授予军器、按时操练。如此一来,他手下亲军虽名义上未有增加,但实际上已达到了近三万之多!这多出来的一万兵马,固然大大增强了汉藩的实力,但开销也是猛增。自北征开始,走私精铁已经不可能,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养这多出来的一万军士,高煦已将之前走私赚的钱财消耗几近,再不动手,那他就将坐吃山空,只能解散这支费尽心机组织起来的额外护军,让他们屯田做工,自谋生路。

而最直接的麻烦就是永乐的就藩旨意。观父皇态度,自己去青州就藩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易。而一旦离开京师这个中枢要地,那所谓的玄武门之变也就彻底成了镜花水月,从今以后,自己再无登鼎之望。这对于被欲望烧红了眼的高煦来说,无疑比让他死还难受。诸多因素集合到一起,高煦别无选择。

高煦把目光投向史复,史复沉思半晌,也轻轻点了点头。高煦遂一拳砸向桌面,恶狠狠地道:“好!上天入狱,在此一搏!”

高煦做出决定,房内众人士气大振,接下来大家便开始谋划兵变事宜。

首先是分析形势。现在北征虽已结束,但随征的南京京卫仍随永乐驻在北京,交趾的京军也未回朝,故朝廷在京师仍只有十卫兵马。而高煦这边,由于扩军成功,兵力已达三万之众,加上庄敬手下的锦衣卫和海外勾结的倭寇,汉藩在南京城内的实力较两年前不仅未有削弱,反而还有所增强。

接下来便是如何布置兵变。这一点众人没有花费心思,两年前那个曾经搁浅的兵变方略依然存在高煦他们的脑海中,现在只需照办出来,故技重施即可。

真正让众人为难的,如何让天下归心!在两年前的那场图谋中,高煦原是打算让永乐和瞻基丧命漠北,自己则在南京除掉大哥高炽。这样一来,他身为皇次子,理所当然地就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天下文武纵心有不服,也不得不俯首听命。但现在,事情却变得十分棘手。

随着永乐的提前班师,高煦借瓦剌之手除掉父皇和朱瞻基的计划已经破产。本来,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永乐回到南京后,自己也可以效法唐太宗,杀太子后逼父皇退位,甚至将他二人一锅端掉。如此风险虽然很大,但只要筹划得宜,也不是没有机会。

可现在父皇人在北京,当监国太子的大哥却在南京,这就给高煦出了个难题。除非能将永乐和高炽同时除掉,否则凭着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份,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朱高煦定为乱臣贼子,继而集合天下之力把他除掉。而两京相隔三千里,汉藩实力也有限,想做到两头兼顾,简直难于登天!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难题,那兵谏就无从谈起!但要解决,又谈何容易?众人眉头紧锁,苦苦思索,但都想不到一个妥善的办法。高煦看在眼里,心中焦急万分。

过了许久,史复才叹口气,道:“此节凭我汉藩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看纪缇帅那边有没有办法!”

“纪纲?”众人一愣。纪纲现今身在北京,锦衣卫在北京的番子也不少,史复这么说,无疑是要把对付永乐的希望寄托在纪纲和他手下的缇骑身上。

“这个太冒失了吧!他哪有那么大的能耐?”高煦立刻摇头。在南京兵变,汉藩将发动汉府三护卫、庄敬控制的南京缇骑,以及勾结的海外倭寇。这么大的势力,对付一个朱高炽和区区十卫驻军,高煦还不敢说有十足把握。而眼下北京不仅有永乐亲自坐镇,还有大批北军、北京京卫以及随驾北上的南京京卫,总兵力超过二十万;而反观纪纲,不仅眼下受到了永乐的怀疑,手下能控制的缇骑也不过两千,而且这些人马还只能因势利导,想直接唆使他们向皇帝开刀那是绝无可能!如此悬殊的差距,怎么看纪纲都不会有丝毫胜算。

“王爷忘了跟纪纲的嘱托了吗?”史复微微一笑道,“纪纲非等闲之辈。这一年多下来,其之经营必已大见成效。”

高煦略有些迟疑地道:“就那些乱哄哄的工匠,真能派得上用场?”

“这叫浑水摸鱼,只要精心策划,出其不意,或有奇效亦未可知!”

“可是,纪纲他敢吗?”

“他不敢也得敢!”史复肯定地道,“沈文度对他的危害更甚于王爷。姓沈的落到皇上手里,头一个要死的就是他!”

高煦将目光投向其他三人。枚青和周宣略一思忖,便坚定地点了点头。庄敬则显得有些犹豫。史复见其神色,遂道:“庄副帅,若非如此,纪缇帅终究还是难逃一劫。而到那时,不光缇帅,就是这里的人,包括你,也都不会有好下场!”

庄敬心中一凛,犹疑片刻,也轻轻点了点头。高煦见状,终于下定决心,道:“好!就这么办!”说完,他又道:“可此事毕竟风险太大。要是纪纲那边不能得手,咱们就算把南京闹个天翻地覆也是枉然!”

“所以咱们得有两手准备!”史复道,“其实,王爷要想坐上这蟠龙宝座,除了逼皇上逊位,还有另一种途径!”

“你是指……”

史复沉着地道:“即便纪纲逼宫失败,但只要天下归心于王爷,那皇上就算不愿,也只能徒唤奈何!”

“你这简直是梦呓!”高煦一听大失所望,道,“有父皇在,谁会听我号令?要真能如此,本王早就大功告成了,何至于拖到今日?”周宣他们也是大摇其头,认为史复此言简直是异想天开。

史复却是一笑:“以前臣亦以为绝无可能。然后来反复思之,发现其实未必!”

“此话怎讲?”

“藩王!”史复一脸镇定地道,“今上以反对削藩起兵,自登基以后,虽表面上颇顾亲情,但暗地里,其对藩王之忌惮戒备并不逊于建文君。这些年里,其以处事暴虐为由,连削岷、齐二藩,又夺代藩三护卫,连至亲如周王,亦曾降书切责。去岁末,皇上又以行在要地,亟需充实军力为由,选调秦、晋、周、肃、等四王护卫亲军各五千人赴真定操练,将来常驻北京。这实际上就是变相地将这些护卫收归朝廷统领。皇上如此行事,藩王自多有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如果殿下许以重诺,答应即位后恢复洪武朝时藩王自领本省军务的旧例,那必能使彼等心有所动。藩王皆太祖子孙,身份贵重,又各封建一方。他们若能支持殿下,那地方文武官吏纵效忠朝廷,但亦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殿下就算不能使天下归心,但至少亦可与今上分庭抗礼!”

史复的话,让高煦大吃一惊,但继而一想,又觉有些道理。藩王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威胁朝廷,这一点在永乐本人发动的靖难之役中已得到明证。自登基以后,永乐以己为鉴,暗中推行削藩,这一点其实与他当年拼死反对的建文如出一辙。只不过永乐本身就是皇室长辈,加之其以武力夺位,声威赫赫,实力远非当年建文所比,而其削藩的过程也是循序渐进,不像建文那般想着将天下藩王一网打尽,手段也温和许多。而反观藩王,没有一个有当年燕王那般气吞山河如虎的威势和实力;何况在永乐的削藩策中,藩王只要尊礼守法,虽无可能再掌军事,但做个太平王爷还是不成问题的。有了这些因素,永乐的削藩推行得十分顺利,藩王莫有抗拒者。不过话虽如此,藩王从权倾一方的诸侯变成吃喝等死的闲散皇族,这种角色间的巨大落差,仍使得他们多有不满,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如果高煦能承诺恢复洪武旧制,那对藩王们的诱惑无疑是十分之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确实有可能在这场兵谏大戏中选择汉王。

理清这其中利害,高煦顿时有些兴奋,不过很快,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摆了出来。高煦想想,仍摇头道:“父皇和本王,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一旦真撕破了脸,藩王就算有心,也没胆子附和本王!否则本王一旦兵败,他们也难逃灭顶之祸!”

“如果王爷一触即溃,那藩王们肯定是保命要紧!可要是王爷能坚持住,他们就会蠢蠢欲动!”

“坚持?”高煦有些嘲讽地望着史复道,“拿什么坚持?就算杀掉大哥,占了南京,可凭这一座城,几万兵,能挡得住父皇讨伐?到时候北军南下,本王立成齑粉!”

“可要是王爷您全领江南之地呢?”

“裂土江南?”高煦不解其意。

史复冷笑一声,侃侃道:“今谷王国于长沙,宁王国于南昌,此二人皆在靖难中立下大功,实力冠于诸藩。只要谷、宁二藩愿追随殿下,那您便可将荆、扬之地收归囊中。得此疆土,加上王爷占据京师,咱们就可以凭长江天堑,与皇上长期对峙。而江南乃朝廷赋税所在,北军粮饷,多半出自江南。届时南北交通断绝,用不了多久,北京粮饷供应就会出现问题。再者,现北京驻军中,有近半是随驾北上的南京京卫,他们的家眷都在南京。只要将对峙局面维系下去,日子久了,皇上麾下将士们既缺粮少饷,又恋土思家,肯定会军心浮动。到那时,天下大势就会逐渐向王爷这边偏移。而藩王们见皇上颓势渐显,肯定会争先恐后起兵响应。如此一来,王爷便可鼎定胜局!”

史复对局势的推演有理有据,高煦听了怦然心动。可这时一旁的周宣却泼了盆冷水:“谷王倒也罢了!上次某去南昌,宁王就举棋不定,想让他追随殿下,恐怕没那么容易!”

史复冷笑道:“他不从,咱们就逼他从!”

“逼?”高煦一愣,“怎么个逼法?”

“咱们先好言相劝。若宁王不从,那等王爷控制京师后,即可以监国之名传旨江西都司掌印刘通,便说京城之乱或与宁王有关,命其发兵围住宁王府,圈禁宁王。刘通靖难时曾是王爷麾下部将,想来不会起疑。而与此同时,王爷率军出南京、谷王率军出长沙,合围南昌府。到时候宁王内外交困,四面楚歌,除了起兵相从,还能有什么选择?”

“这……行吗?要是他宁死不从怎么办?他手下还有两万护卫亲军,这可都是当年从大宁撤回来的精锐!他要死拼到底,那可就麻烦了!”

“死拼到底?”史复放声大笑道,“殿下难道忘了宁王的靖难大功是怎么赚来的吗?他要真是个忠于朝廷的义王,哪还有今天的永乐皇帝?”

史复这里指的是当年永乐略施小计,逼得宁王朱权不得不跟他一起靖难的旧事。听到这里,高煦也不由噗嗤一笑,道:“倒也是!这一节上我可以效仿父皇!”

“正是如此!”史复点点头,继续道,“三藩举义后,便可携势收编荆、扬诸卫,待整编完毕,江南尽落吾手,然后划江裂土,最多拖个一两年,天下局势就会大变!”

“恩!”高煦信心大振,当即点头道,“就这么办!”

“既然如此……”庄敬趁机插口道,“那纪大人那边,是不是就不用冒那份险了?”庄敬是纪纲一手提拔起来,后来才引荐给汉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正的靠山是纪纲,而不是眼前的汉王。刚才史复提议让纪纲在北京兵变,庄敬出于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顾虑,为保自己平安,故也点头表示同意。但此时听了史复的话,他又希望纪纲能安然无恙。毕竟他还不能算是汉王的铁杆嫡系,如果纪纲健在,那他在新朝廷中的地位会重要得多。

史复瞅了一眼庄敬,道:“北京还有二十万大军,庄副帅就这么有把握,保证咱们能顶得住皇上的头三把斧?”

“这……”庄敬顿时哑了口。

“双管齐下,这样最为保险!”史复下了结论,随即又道:“不过划江裂土的事,咱们私下里准备就是了。缇帅那边任务繁重,还是不告诉他为好,省得乱了他心智!”

庄敬一下变了颜色。史复之意,无疑是要把纪纲逼上梁山,让他不得不为汉藩、更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力以赴。想到史复的阴险居心,庄敬骨子里渗出森森寒意。

史复又将他的丑脸对准庄敬,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万一纪缇帅不幸,庄副帅就是我大明的新任缇帅!”

庄敬身子一抖,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点了点头。

“那本王给纪纲写信!”见大事终于敲定,高煦遂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准备写信。

史复走上前,轻轻拿过高煦手中的笔,道:“何劳王爷亲自动手,还是由臣代劳吧!”接着,他将笔放进砚台里蘸了蘸墨,抬头对高煦一笑道:“缇帅是聪明人,不需写那许多,臣寥寥数字,他一看便知。”说完,他在笺纸上写下八个楷体大字,吹干后小心折好装进信封,然后用火漆封好。交给枚青道:“事关重大,还得你亲自走一趟!”

枚青望望高煦,见他微微点头,遂也点头道:“好,我去!”

“路上可以走得慢些,咱们这边还需时间准备!”说完,又嘱咐周宣道:“周指挥明天去一趟长沙,和谷王约定妥当,然后再去南昌,探探宁王口风。如果宁王愿主动相助,那自是最好不过!”

“恩!”周宣重重点了点头。

交待完毕,史复面向高煦,脸上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王爷,好戏就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