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州动乱平息,朝廷终于放开手脚,准备与塞外的瓦剌开战。从入秋开始,各路军马便源源不断地向北京开来,再次将这座三朝古都变成一座大兵营。与此同时,数不清的漕船也顺着新修成的大运河一路北上,直抵通州张家湾码头,再将船上的江南大米卸到朝廷设置的粮仓中,以为来年北征之用。与此同时,永乐的敕旨和各部的公文也接连不断地从北京发出,送到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开平、榆林甚至宁夏、甘肃、固原等边塞重镇的藩王和守将手中,整个大明北疆都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十一月,马哈木等瓦剌三王兵至饮马河,声言欲攻阿鲁台。永乐得报,立刻召集廷议。杨荣对皇帝心意心知肚明,当即出班断言瓦剌明图鞑靼、实欲南侵。此言一出,同样心明如镜的大臣们纷纷附和,安远侯柳升、武安侯郑亨等一干靖难名将更是嗷嗷请战!二征漠北的计划就此正式敲定。风声传到塞外,本还心存观望的朵颜三卫见势不妙,赶紧与瓦剌断绝往来,转而遣使入朝请罪,并主动纳马三千匹。收到兀良哈部的贡马,永乐愈发雄心勃勃,只待明年春天一到,便要再征漠北,将夜郎自大的瓦剌三王一网打尽!
就在永乐磨刀霍霍,准备跟瓦剌大打出手之时,朱高煦也在紧张地忙碌着。冬至大节后的第二天,高煦与高燧奉旨前往被命名为长陵的天寿山陵寝,祭扫已在半年前正式下葬的仁孝皇后徐仪华。从长陵出来,兄弟二人打马回程,当走到小榆河时,高煦突然对高燧笑道:“三弟,前头就是玉泉山,你我去那里游览一番,喝口茶再回程如何?”
高燧一怔,面露难色道:“父皇还等咱们回宫缴旨,到山上逗留嬉耍,怕是不合适吧?”
高煦大大咧咧一挥手道:“又耽搁不了多久,误不了事!昨夜一场大雪,玉泉山景色正佳,不赏他一赏未免太可惜了!”
见高煦坚持,高燧不好再推,旋笑道:“既然二哥有此雅兴,小弟自当奉陪!”
二人领着随从又走了一阵,随即来到玉泉山下。
玉泉山是西山支脉,其地貌土纹隐起、作苍龙鳞,颇具特色。而最使其名闻天下的,还是遍布山间的清泉。玉泉山的水,澄洁似玉、甘洌醇厚,可谓海内之冠。永乐北巡期间,专门派内官至此处取水运回宫中,供其煮茶之用。高煦与高燧来到山下,随即下马登山。途中,两兄弟边走边聊,看上去颇为亲热。
登到山顶,高煦遥指远方被白雪覆盖的叠叠山峦,对高燧笑道:“幽燕雪景,远胜江南。为兄在京城时,每至冬日,也有登钟山赏雪。只是南方雪量不丰,完全没有这白雪皑皑的气派。”
“二哥说的是!”高燧也被眼前景色感染,兴致勃勃地道,“都说金陵聚天下锦绣,但在小弟看来,别的不说,就这冬日雪景而言,是远比不上燕蓟的。尤其这西山,本乃太行支阜,放眼望去,宛如腾蛟起蟒,光这气势就非钟山可比。若再覆以霜雪,苍茫气概更显……”高燧正说得起劲,忽然想到钟山乃太祖陵寝所在,自己说它不如西山,有对太祖不敬之嫌。思及于此,他赶紧闭上了嘴巴。
高煦似乎并未注意到其中不对,只就着刚才话题继续道:“三弟说的是,北京的确是个宝地,三弟长年留守,实为一大美差,让为兄羡慕得很哪!”
“给父皇看家护院,有什么美丑之说?”高燧随口一应,又喟然一叹道,“可惜这北京怕是也待不了多久了!”
“哦?此话怎讲?”高煦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此处没有外人,二哥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高燧苦笑道,“私增护卫的那件事,天晓得父皇心里有没有疙瘩。”
三个月前,永乐曾经突然找到高燧,说他手下三护卫人员超额,有违制度。高燧听后吓了一跳。幸亏他也有所准备,只说这两年重建北京,城中工匠太多,自己为防匠人闹事,故有意多添些护卫以备万一,这才搪塞过去。不过饶是如此,他仍被永乐一顿教训,不仅超额的兵士被勒令调往他卫,本来归属赵王府的群牧千户所也被革除。这件事过后,高燧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高燧被罚的事,高煦自然一清二楚。此时见他主动把话题扯到这上头,高煦心中暗喜,表面上仍装出一副不以为然之态,道:“三弟你草木皆兵了吧!这事不是早说清了吗?”
“面上是过去了,但私底下谁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高燧面带忧色道,“自打立了太孙后,父皇对咱们这些藩王是越发约束得紧了!尤其是我,虽说封国在彰德,但一直都留守行在。父皇年纪渐渐大了,为将来计,迟早是要把我撵回藩国!这次太孙扈驾北上,没准就是来接我这位置的!”
高煦目视前方,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三弟有何打算?”
“打算?”高燧自失一笑,道,“我能有何打算?父皇要我留便留,用不着我了,打点行装去彰德就是!”
听高燧话中隐隐带有不满之意,高煦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遂将目光对准高燧道:“在为兄看来,天下无有比三弟更适合镇守北京者!”
高燧眼角一跳,哈哈笑道:“二哥何出此言?”
“本就如此!”高煦一本正经地道,“三弟文韬武略,不逊旁人。靖难时协助大哥镇守北平,居功至伟。这些年留守行在,外御鞑子、内督营造,皆井井有条,足见你才具!”言及于此,高煦忿忿不平地道,“他朱瞻基不过是个半大顽童,仗着嘴甜,把父皇糊弄得晕头转向,要什么给什么;你劳苦功高,多招几个护卫却被骂得灰头土脸,这是什么狗屁世道!”
高燧眼珠一转,道:“二哥这话当小弟面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万万不能提起!毕竟瞻基现在已经是皇太孙了!”
“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咱们流血流汗,到头来却受尽猜忌!瞻基那小子成天就知道讨巧卖乖,结果去了趟山东回来,居然就成了太孙!”高煦又臭骂一顿,待气出得差不多了,突然对高燧道:“若是我做皇上,定命三弟永镇北京,总领塞上军事!”
“二哥你……”高燧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高煦。只见高煦满脸郑重,眼光中透露出殷殷期盼。高燧神色几变,终扭过头,望着远方群山沉默不语。高煦也未再言语。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傻子也明白他的用意。他已经开出了价码,就看高燧接不接招了。
良久,高燧终于转过身来,对着高煦呵呵一笑道:“彰德也未见得就比北京差!”
高煦的心倏地一沉,正欲再说,高燧又道:“二哥还记得靖难时打彰德的事吗?”
“打彰德?”见高煦突然提高靖难,高煦有些莫名其妙。
“当时的彰德守将是赵清!此人颇有几分意思!”高燧仰着脑袋,似在回忆悠悠往事,“记得当时你和父皇兵围彰德,遣使劝其归降。这赵清既不战也不降,只送了一纸回书!就是这封回书,促成父皇下定决心,挥兵直捣黄龙,最终问鼎天下!”
高煦想起来了。当时赵清回书的内容是:“殿下至京城日,但以二指许帖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
至此,高煦终于明白了高燧的态度。他在心中臭骂高燧懦弱,但却也无可奈何。半晌,高煦意兴阑珊地一挥手,勉强笑道:“今日与三弟聊得尽兴,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吧!父皇那里还等着咱们缴旨哩!”
“二哥先请!”高燧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
回到府中,高煦再也憋不住,当着史复大骂道:“这个三弟,活脱脱一只小狐狸!平日里口口声声与我同进退,一到关键时刻,就耍起滑头!”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殿下不必沮丧!”史复却似早有预料,并未如高煦一般愤慨:“何况赵王既引出赵清之语,那殿下至少可以放心,他绝不会出卖咱们!”
“可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高煦满脸阴霾地问道,“你说过,若三弟出手,兵谏便有八成把握;反之则只有五成!现在三弟袖手旁观,咱们的计划还能干吗?”
“为何不干?”史复反问高煦一句,又道,“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有十足把握。现在还有五成,当然要奋力一搏!”
“可是……”
“殿下不必担心!”史复打断高煦,道,“走私精铁的事,极为隐秘,陛下发觉不了!再说……”史复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道:“沈文度已被咱们盯得死死的。万一事泄,咱们就先下手为强!”说着,史复扬起右手,往颈间一划。
高煦面如冰霜,思忖许久,终于咬牙道:“好,听你的!”
“王爷英明!”史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啜了口茶,道:“既然未能说服赵王,那咱们再留在北京也无意义。过两天王爷逮个机会去向皇上请辞,咱们这就回南京!”
“恩!”高煦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咱们给马哈木送了这么大一份礼,希望这次他能争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