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金陵,烟雨朦胧,暮春浓艳。这一日又是个阴雨天,聚宝门外的米行大街行人寥寥,一派萧寂。傍晚,就在沿街商铺都要关门打烊之际,一架装饰华贵的马车在几名骑士的簇拥下从雨花台方向缓缓驶来。待过了菜市口,眼瞅着就要到护城河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内的窗帘被挑开,一张尖细泛白的脸露了出来。这时,一个心腹小厮迎上前,道:“老爷,聚宝门到了!”
车内男子没有应声,他望了望窗外景色,颇有感慨地道:“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长安富贵繁华地,就是风雨也比那漠北清新许多!”
“漠北虽然遭罪,但有钱赚哪!”小厮眉开眼笑地道,“才一万贯的本钱,遭一次罪,五万贯轻轻松松就到手了!大明境内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男子嘴里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小厮又叹口气道:“可惜朝廷查得紧,这买卖做不大,也长不了。万一哪天被逮住,抄家都是轻的!”
“逮住?”男子笑着用折扇敲了敲小厮的脑袋道,“朝中有人,还怕官府抓?”
“老爷是要……”
“当然!”男子点点头,“这次只是探路,所以才冒了次险。既然已经证明是笔好买卖,那接下来当然是上贡了!”
“老爷英明!”
车中男子淡淡笑了笑,道:“这事先别提了!聚宝门快到了,先进城吧!”
“是!”小厮迎了个诺,旋又看了看男子身上那套绸布衫,小心地道,“老爷,这里是京城,咱们不能穿丝绸的。还是找件粗布的换了吧?”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旋又微微一叹,拉下窗帘更衣。他是商人,纵有万贯家财,论身份却仍是四民之末。明太祖朱元璋在世时曾下旨严禁商贾衣绸。尽管这道禁令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坚决执行下去,但至少在天子脚下的南京城,还是没有哪个商人敢穿着锦衣绸衫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的。男子虽对朝廷这种贱视商贾的做法忿忿不平,但也无力抗拒,只能换上普通百姓的粗布衣,方才进城。
进入聚宝门,马车直奔胭脂巷旁的仙鹤坊,最后在一座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男子下车,早已守在门口的一个老奴立时迎了上来,看看男子的脸,笑道:“老爷总算回来了,这一趟可瘦了好些!”
男子一笑,道:“这次我出外,也多亏了你操持家业。你的功劳我是记着的!回头去账房,支二十贯钱喝酒!”
“谢老爷!”老奴喜笑颜开,赶紧上前欲扶男子。男子摆了摆手,直接提脚登阶进府。
一进府中,景色就是一变。从外面看上去,这宅子虽占地不小,但粉墙早已剥落,大门上的朱漆也都残缺不全,就像一个破落许久的大户人家。但进入院中,却发现里面焕然一新。不仅中庭内遍栽名木,各间房屋也都是雕栏玉彻,极尽奢华。男子进入花厅,里间早已摆好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精致酒菜。男子见了食欲大开,立时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他又来到浴房,那里澡具早已备齐。男子在两个婢女的侍候下除去衣衫,抬脚进入装满热水的木桶中,顿时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时婢女又走到桶跟前要侍候他沐浴,男子却挥了挥手,命她们退出房外。待二人离去,男子便全身蜷入桶内,靠着桶壁想起心事来。
这名男子叫沈文度。是明初吴中巨商沈万三的独子。当年沈万三家财亿万,号称海内第一富豪。但正所谓树大招风,坐拥如此巨富,沈万三也引起了明太祖朱元璋的注意。后来朝廷重建南京城墙,沈万三被勒令捐建其中三成,事毕后,朝廷仍不罢休,最终抄籍其家,沈万三也被发配云南,客死异乡。
沈家虽然败落,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抄家遗漏下的各项财产,也足够沈文度几辈子吃喝不尽的了。不过身上流着巨商血液的沈文度并不打算坐吃山空。经历了洪武、建文两朝的蛰伏,到永乐即位后,他终于决定卷土重来。吸取父亲的教训,这次沈文度出山,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坚固的靠山,而他选中的就是令世人闻名色变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沈文度摸准这位缇帅贪财好色的本性,首先收集各式奇珍异宝奉上,成功拜入纪纲门下。随后,其又亲自到苏杭搜罗江南美女献上,成功讨得纪纲欢心。而在赚钱的门道上沈文度把目光对准了贩私盐。
盐在明朝由官府垄断,商贾要想贩盐,需遵循开中之法,先运粮至官府指定的边塞要地,换取盐引,再去盐场凭引支盐到指定处贩卖。不过沈文度却不守这规矩,他仗着纪纲的庇护,又成功买通了长芦盐运司都转运盐使,直接从河间府的长芦盐场取盐,再根据行情运往各地贩卖,所获之利是普通盐商的数倍之多!
不过虽然收获不菲,但贩卖私盐的利润尚需与纪纲以及长芦盐运司的官吏们分赃,这极大的降低了沈文度本身的收益,对此他一直不大满意。去年年底时,沈文度运盐至大同,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太原商人,一番交谈下来,沈文度有了新的想法。
大明江山取自蒙元,故从建国伊始,明朝便对北遁塞外的蒙元残部实行严厉的封锁政策,严禁中原汉民与塞外胡人互市贸易,而这其中对蒙古各部影响最大的,就是盐铁之禁。
铁乃军国利器,盐则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此二物均非塞外盛产,多需通过与中原互市方可得到。朝廷颁布禁令,这无疑是掐住了蒙古各部的命根子。经过四十多年的封锁,当年元廷北遁时从中原带走的铁制军器已在无数征战中被折损了七七八八,盐的情况虽然好些,但也捉襟见肘。
按照漠北千年流传下来的老习俗,但凡草原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到中原的花花世界去抢。可是现在的大明王朝正如日中天,反观蒙古自己,却已四分五裂,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都无实力侵入中原。但盐铁又是漠北部落所急需的,在这种情况下,走私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些明朝商人与边军勾结,将私货偷运出塞,从牧民手中换回牛皮羊皮脱手,收益之丰令人瞠目结舌。当然,这也要承担极大风险,万一被官府查获,按律轻则抄家,重则杀头。不过在高额的利润面前,仍有胆大的商人趋之若鹜。
在搞清了走私的收益后,沈文度便动起了心思。他先到长芦盐场买了一批海盐,然后通过太原商人的路子,卖到塞外的瓦剌,一下赚了个盆满盛满。刨去给边军的贿赂和太原商人酬金,他仍有五六倍的纯利!在见识了出塞走私的巨大利润后,沈文度再也不甘在中原小打小闹,他要打通出塞的路子,为自己攫取更大的收益,重现父亲当年海内第一富豪的荣光!
“老爷!”窗外传来一个声音,将沈文度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去纪大人府上的人已经回来了!”
沈文度精神一振:“哦!他怎么说?”
“纪大人言,今天天色已晚,请老爷明日午后去别馆相见!”
“唔,知道了!”沈文度答应一声,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第二日中午,沈文度吃完饭,旋戴上顶万字巾,换上一件天蓝色直裰袍子出府。出仙鹤坊后,他沿着西城墙一路向北,一直走到清凉门内的清凉山下。
清凉山是南京的发源地。东汉建安十六年,吴主孙权迁都至秣陵,在石头山金陵邑原址筑城,取名石头,这便是这座石头城的由来。其后历经六朝风雨,石头城一直是金陵城西北的望江要塞。到唐朝后,江水改道西移,清凉山不再与长江相接,石头城遂逐渐荒废,转而成为金陵士民踏青觅翠、发思古之幽情的好去处。到明初时,清凉山以石城霁雪、清凉问佛二景名闻天下,引得无数士人香客心向神往。不过沈文度此番前来绝非赏景拜佛。到山脚下后,他沿着一条青石小路向东侧山林深处走去。左弯右拐了好一阵,一道木门出现在路中间,门口站着两个家奴打扮的小厮。沈文度上前,笑道:“烦请二位通报一声,说沈文度求见老师!”说完便掏出两张宝钞。
二人接过宝钞,见是五十两的,顿时眼光一亮,其中一个忙满脸堆笑地作了个揖,道:“先生且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说着便一溜烟儿向内跑去,一盏茶功夫过后,他又跑了回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沈文度随着小厮继续往内走,刚开始时,路两旁还都是竹林,凉风吹过,竹叶婆娑作响,让人心旷神怡,待往里走了十来丈,路往左边一拐,一个人工开凿的小湖出现在眼前,湖面上种满莲花,池中央有一个小岛,上头建着一个四方小亭,周围用纱幔与外间隔开;在靠近路口的岸边上,停着一艘小船,显是用来载人进亭用的。
小厮在岸边就止步,随即道:“老爷就在亭中,请先生屈驾登舟!”沈文度点点头,随即抬脚上船,随手又抛给船夫一串铜子。不一会儿,船到亭边,沈文度离船上岛,随即上前几步,走到亭前站定,欠身恭敬地道:“学生沈文度求见老师!”
“进来!”里面传出纪纲的声音。沈文度一笑,挑帘入内。
这间亭子不大,陈设也颇简单,只是在亭中放置一张花楠小几,几上摆着一个官窑小胆瓶,瓶中插着水仙,显出几分幽人野客之致,纪纲悠然自得坐在几后的小摇椅上来回晃荡,身旁则有一个色艺双佳的歌伎用象牙拍板轻轻拍着板眼,婉转低唱着小曲。
“老师果真好兴致!”沈文度呵呵一笑道,“竟一个人躲在这山林美景中悠然听曲!”
“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纪纲一笑,随即起身,命歌伎将纱幔掀起,随后又让她乘送沈文度前来的小舟离岛,然后才转身对沈文度随意地道:“好久没你消息,还以为你死了呢!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沈文度见小舟尚未驶远,故不想谈正事,转而将周围景色扫了一眼,对纪纲笑道:“老师这山水林间别馆,倒让学生想起王维的那首《山居秋瞑》。”说着又婉婉吟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纪纲笑骂道:“尔一介商贾,学那些儒生做甚?想法子赚钱才是正经!”
这时小舟已走远了,沈文度遂进入正题,道:“学生手头有一笔大买卖,想请老师相助!”接着便将这次走私的事跟纪纲说了。
纪纲听说是向瓦剌走私,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道:“尔胆子也忒大了!出塞可不比在内地!一旦被发现,漏子可就捅大了!”
沈文度镇静地道:“学生明白!可这利润之丰,也绝非内地可比!”他凑到纪纲耳边,神秘地道:“一斤盐,运到瓦剌,换回来的牛羊皮可以卖到十三文的价钱!”
“十三文!”纪纲倒吸了口凉气。他长期庇护沈文度贩卖私盐,对盐的价格自然十分清楚。由于盐业乃官府专营,长芦盐运司向制盐的灶户收购食盐,每四百斤才支付一贯钱,划下来平均一斤不过两文半,但经盐运司一转手,到盐商手里时就成了三文半,再到百姓手中时,一斤盐的价格已经变成了五文还要多。由于纪纲的疏通,沈文度直接以两文半的价钱提盐,比普通盐商省了一两文。当然,这一两文并非沈文度独吞,纪纲和长芦盐运司在其中要分去五成,但饶是如此,各方所获也十分惊人。仅纪纲而言,他当缇帅这十年一共攒了二百多万贯的家财,其中有差不多一半来自沈文度的“孝敬”。而现在,沈文度将盐贩到瓦剌,竟能卖到十三文,这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凭空多出近十文的利润!想到这么大一笔收入,纪纲顿时心有所动。
“老师!”沈文度继续道,“而且在瓦剌,盐比茶、布都要紧俏,学生这次去瓦剌,见到了马哈木手下的知院脱里迷失,他答应,只要学生能多贩些盐过去,其中四成可以直接用金银来抵!而且是照我们大明的官价!”
“什么?”纪纲蓦然警觉,“你见到了脱里迷失?你没有泄露身份吧?”纪纲担心一旦瓦剌头领知道这个走私商人跟自己的渊源,会以此来要挟自己。
沈文度赶紧解释道:“老师放心,学生哪能有那么傻?而且像咱们这种敢走私出塞的商人,和官府多少都有些关联,瓦剌对此心知肚明,从来不问来历!否则谁还敢干这营生?”
蒙古是大明宿敌,他们要是盘问商人底细,明朝官吏就不敢庇护走私,那蒙古各部获取中原货物的路子就彻底绝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纪纲一想就懂。
在确认了安全性之后,纪纲顿时放松下来。再回忆起刚才沈文度说的瓦剌用官价金银换盐的做法,纪纲的心更加蠢蠢欲动。
明初重农抑商,对金银矿藏的开采限制极严,明太祖朱元璋还下旨禁止民间以金银易货。同时,严格限制金银矿藏的开采冶炼,导致中原金银与铜钱的比价偏高。按官价,一两银子换一贯钱。但实际上,市面上要想用钱换一两银,少说也得一贯加上二百文,金的比价比银还要高些。瓦剌用官价折银,这一下又凭空多出了好些利!再加上走私本身的高额利润,这无疑是一笔回报惊人的买卖。想到滚滚而来的雪花银子,纪纲终于坐不住了。
“你想怎么办?”纪纲望向沈文度,眼光中射出贪婪。
“只要缇帅能助学生通关,其余一切都由学生打理!”
纪纲开始盘算:锦衣卫本身就有侦刺鞑子情报的职责,缇骑乔装出塞更是家常便饭。只要将沈文度说成是锦衣卫的密派,边关没有哪个官吏胆敢阻拦。不过话说回来,纪纲也知道,既然沈文度找上自己,那肯定不会是小打小闹,届时随他出塞的必然会是一支庞大的商队。规模一大,难免引人注目,风险自然也就增加了。但想到这其中的巨大收益,纪纲还是觉得冒些险是值得的!
“可以!”纪纲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得每次的量不要太大,免得招人耳目,细水方可长流!”
“学生明白!”沈文度当即点头答应,随即又微笑道,“如此劳烦老师,学生实在过意不去。若买卖顺当,学生愿将每斤多出来的十文拿出一半,孝敬老师!”
纪纲不容置疑地做出一个手势:“六文!”
“六文!”沈文度脸色有些发白。以前在内地贩盐,他都是把一文差价的一半支付给纪纲和长芦盐运司。这次走私用不着打发盐运司,但沈文度仍按老规矩拿出一半,本想应付纪纲已经绰绰有余,孰料他却狮子大开口。
“你不要嫌多!”纪纲冷冷道,“贩盐出塞非同小可,不出事则已,一旦被人告发,光凭我是抹不平的。实话告诉你,这六文我只留一半,其余一半得孝敬给汉王。有他老人家在背后撑腰,你这买卖才能做的踏实!”
听了纪纲的解释,沈文度想想也觉有道理,便点头道:“也是!花钱买个平安!”说到这里,沈文度忽然又生出个念头,随机试探地道:“老师,既然汉王能出面,那咱们索性做得再大些?”
“你的意思是……”
沈文度的脸色兴奋得有些潮红:“老师或许不知,鞑子们最缺的不是盐,而是铁!现在瓦剌一心想灭掉鞑靼,急需精铁制兵造甲。运铁去瓦剌,利比贩盐高了一倍还有多!而且脱离迷失说了,如果学生能运铁过去,全部用金银立付……”
“住口!”沈文度说得眉飞色舞,纪纲却已吓得脸色煞白,赶紧打断他道:“尔想钱想疯了?盐不过用于生计,铁可是军国利器!我大明和鞑子是宿敌,要让皇上得知走私铁,那就是资敌的罪名!到时候别说你我肯定抄家杀头,就是汉王都有可能夺爵下狱!这事你就不用提了,我要不要脑袋吃饭?”
见纪纲说得这么严重,沈文度遂尴尬地笑道:“学生也就是一说,老师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你回去吧,把你那边的事操办好!汉王那边我自会去说!”纪纲挥挥手,下了逐客令,接着开始琢磨起说服高煦的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