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永乐正式下旨疏浚会通河。又过了二日,瞻基在三山门外码头迎到了周王朱橚的大驾。早在从开封启程前,周王便接到了东宫发来的密札,此时又见奉旨迎接自己的竟是瞻基,朱橚顿时也明白了皇兄的心意。二人结伴进宫,永乐在华盖殿设宴款待,兄弟二人大醉一场,瞻基也喝得醉眼蒙眬。休息了几日后,瞻基启程北上,协同宋礼、金纯督办河工。
相较与上次山东之行的磕磕碰碰,这一次再赴山东,瞻基的运势可谓一帆风顺。工程从三月初开工,仅仅用了不到四个月,会通河南段的新河道便大功告成。六月二十六日,瞻基与上百位大小官员在南旺亲眼见证了汩汩清流从引水渠进入会通河道,这条阻塞了数十年的南北交通命脉,在这一刻终于全线贯通!从此以后,南粮北调的运力将显著提高,大明朝廷对北疆的控制力也因此大大增强!
与其他官吏不同,瞻基为河道建成欢欣鼓舞的同时,也因另一件事倍感甜蜜。这几个月里,白英和赛儿也全程参与了会通河的建设,瞻基与赛儿朝夕相处,彼此间的情愫也是与日俱增。虽然一直未曾挑破那层窗户纸,但瞻基内心深处,已深深打下了这个爽直少女的烙印。在仪式结束后返回济宁的路上,瞻基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赛儿带回宫中。
抵达济宁城时已是傍晚。草草吃过了潘叔正的接风宴,瞻基一个人返回房中。就在他盥洗完毕,准备上床歇息时,房门被轻轻推开,金纯闪身进来。
“天色已晚,金大人还不歇息?”见是金纯,瞻基笑着起身招呼。金纯却是一脸凝重,走到瞻基跟前作了一揖,随即道:“臣有一事,想与殿下一叙!”
见金纯说得郑重,瞻基纳闷之余,遂也将笑容收起,先请他到椅子上坐了,又觉得有些闷热,遂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觉得清爽了些,才回头对金纯道:“金大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金纯面上浮出一丝犹豫,然立刻敛去,转而阴郁地问道:“恕臣斗胆,请问殿下对那位唐赛儿姑娘有何打算!”
瞻基的心一抖,不自然地笑道:“金大人这是何意?”
金纯不依不饶地继续道:“臣是想说,殿下是否要将唐赛儿带回京城?”
被金纯直言不讳地戳穿心思,瞻基脸色一红,但旋又坦然道:“不错,我已下定决心,收赛儿入宫!这次回京,我便向皇爷爷和父亲殿下奏明,请他们恩准!”
金纯的眼中布满了焦虑。本来,他对瞻基和赛儿之间的种种一无察觉。直到五天前,蔺芳偷偷跟他提起,这才引起他的注意。这几天,金纯着意观察了二人,果然从中瞧得了些端倪,而正是这些,让他感到深深不安。今天,会通河已经正式建成,瞻基也将在三天后启程回京。金纯生怕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时冲动,平白生出个晴天霹雳。
作为太子精心挑选的重臣,金纯在协助瞻基办好河工差事外,还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他要为瞻基成功当上太孙保驾护航,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故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前来探根问底,不想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殿下糊涂啊!”金纯摇摇头,一脸忧色地道,“您可知您此举的后果吗?”
“我当然有分寸!”其实瞻基心中也有些忐忑,不过对赛儿的好感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想到这里,瞻基强振精神,佯作自信地一笑道:“我知你心意。婚姻之事,即便是民间,亦都是由父母做主,何况皇家!不过皇爷爷气度非凡,做事从来不拘一格,此事虽有违常理,但亦非背离纲常,想来他老人家不会太过责难!至于父亲殿下,他一向宽仁,应也不难说服!”
瞻基这话倒不完全是强词夺理。毕竟他是永乐最宠爱的皇孙,凭着这份优势,没准儿真能说服这位皇爷爷。至于父亲高炽,倒与他话里说的不一样。依照瞻基对自己父亲的认识,他十有八九会勃然大怒。不过瞻基也有自己的算计:父亲从来都不敢忤逆皇爷爷之意。只要皇爷爷准了,父亲就是有天大的不满也只能咽肚子里,顶多也就关上门痛骂自己一顿,剩下的也只有无可奈何了。
瞻基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金纯却是苦笑连连,道:“殿下,你可有想清楚,这个唐赛儿出自民间,还混迹于江湖。这等人物,岂能带入宫中?”
“出自民间又如何?我母亲也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各位叔王之妃,也大都出自民间!至于江湖……”瞻基哈哈一笑道,“当年曾祖母不也算是江湖中人吗?太祖爷爷不照样与她相濡以沫,相伴终生!”
“这岂能相提并论!”金纯有些发急,“孝慈高皇后是滁阳王故人之女,虽非名门闺秀,但毕竟出自良家!岂是这个唐赛儿比得了的?”
“尔这是什么话?”听金纯话中有辱赛儿之意,瞻基顿时怒道,“难道唐赛儿非良家女子?”
金纯一愣,这才明白自己言语有些不谨慎,触怒了瞻基。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他退缩。金纯横下心,道:“殿下莫忘了,这唐赛儿可是在戏班子里待过的人!”
“那是迫于无奈!”
“不管是不是被迫,既然干了这下九流的营生,那她这名声无论如何都好不到哪去!就是寻常百姓,还不肯与贱民结亲,殿下乃大明堂堂皇孙,收个唱戏的戏子入室,这要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存?”
“这……”瞻基面露犹豫,不过仍道,“可她毕竟未入贱籍!”
“世人岂管她有没有入贱籍?何况……”金忠话锋一转,幽幽道,“眼下正是成败攸关之际。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是殿下谨言慎行,还免不了遭明枪暗箭,若再惹出这等事,正好落人以口实。一旦汉王那边借此兴风作浪,殿下名声大毁不说,立储一事也有折戟沉沙之忧!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殿下岂能不掂量清楚?”
瞻基打了个寒噤。不错,现在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这时候传出个私纳戏子的名声,没准儿真会给自己招来天大麻烦。要真是因此错失太孙大位,那自己可真就欲哭无泪了!何况不说别的,就连最起码的说服皇爷爷永乐,他其实都并无把握。想到这里,瞻基终于冷静了下来。半晌,他方苦笑着对金纯道:“赛儿不过是唱了两年戏,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以会如此不堪?”
金纯面如死水,微微摇头道:“臣亦知这唐姑娘乃纯良之人。然世风如此,殿下纵贵为天潢,也敌不过天下悠悠之口!”
“唉……”瞻基颓然长叹,心中充满了苦涩与凄凉。良久,他方起身,艰难地对金纯摆摆手道:“我累了,金大人还是先回吧!”
金纯是程朱门徒,素对男女之情嗤之以鼻,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难过至此,饶是他铁石心肠,也不免心有戚戚。不过他更多的感觉仍是庆幸,庆幸这位皇孙终究还是没有少年轻狂,庆幸自己最终将他拉回了正轨。金纯不再作声,只默默向瞻基作了一揖,便悄然离去。他走后,瞻基呆呆地站了一会,便如烂泥般瘫倒在床上。而就在这时,窗外的树丛传出一阵细细的抽泣声……
第二天日上三竿,瞻基才从房中出来。他愁肠满腹地在后花园走了一阵,不知不觉竟来到赛儿居住的厢房前。犹豫再三,瞻基终于推门而入,但展现在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一惊:整个房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赛儿的衣饰器物皆已不在。瞻基猛地意识到什么,忙又跑到紧挨着的白英所住厢房内,里面同样是空空荡荡。这时,李谦走了过来,瞻基愤怒地抓住他的肩膀,叫道:“他们人呢?”
李谦有些胆怯地看了看瞻基,嗫嚅道:“回殿下,他们一早就已离开了!”
“为何不叫醒我?”
“金大人有交待,不许打扰殿下,任由他二人自便!”说完,李谦又拿出一枝金凤簪,哆哆嗦嗦地递给瞻基,道:“这是在唐小姐房中发现的!”
瞻基的心猛地一抖。这支金凤簪是宫中之物,瞻基在一个月前悄悄送给了赛儿。赛儿十分喜欢,一直仔细珍藏,而如今却又退回到了他手中。瞻基接过簪子,两行热泪再也憋将不住,终于簌簌流了下来……
两天后,瞻基黯然告别山东,返回南京复命。当他返回京城时,策立太孙的呼声已经响彻朝堂。而有了这次疏浚运河的大功,瞻基面前已经没有任何障碍。终于,在经过四个月的准备后,永乐九年十月初十,朝廷举行大典,永乐亲自册封皇长孙朱瞻基为皇太孙。至此,东宫一扫缠绕多年的阴霾,大明王朝曾经摇摆不定的前途命运,也从这一天开始,有了明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