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开河站之后,瞻基他们歇息半日,到傍晚时,得到消息的任城卫指挥使亲率二百骑兵匆匆赶至,潘叔正这才向瞻基告辞,率衙役押着俘虏回济宁。到第二日早上,奉旨协办河工的都督佥事周长也终于抵达济宁,并一起赶到开河站与瞻基一行会和,宋礼也从东平赶了过来。一班人马齐聚,瞻基精神大振,带着大家一起来到南旺。抵达南旺后,瞻基登高一望,见地势果如白英所说,心中顿有了底。接下来,大家在南旺逗留二日,将当地地理详细描绘成图,随即又在白英的指引下一路北行,将预计中的新河河道全部勘定。到二月二十日,瞻基带着大家精心拟定的治河方案,在蔺芳的陪同下暂别山东,回京向皇祖父永乐述职。
南京这边,永乐已经得知了瞻基在山东遭劫的消息。瞻基所乘渡船刚在三山门外码头靠岸,江保便就过来传旨,命他即刻进宫见驾。瞻基跟蔺芳简单交待两句,便带上记载着方案的奏本随江保进宫。
进入乾清宫御书房,永乐已经等候多时。待瞻基行完礼,永乐招招手,让他走到自己身前,仔细打量了一遍,方笑道:“黑了,瘦了,不过却也精神许多。看来这次山东之行,对尔磨砺非小!”
见皇祖父这么关心自己,瞻基心头一热,随即笑道:“皇爷爷说的是。这次去山东,孙儿眼界大开,阅历广增,这是在宫中读再多书也找不来的!”
永乐哈哈大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被梁山贼寇打劫,这种经历当然是书里给不了的!不过此事中尔临危不乱、应对有方,最终化险为夷,这份胆略和机敏殊为难得!由此可见,尔虽长年居于深宫,但却未染颓靡之气,对此朕甚感欣慰!”
得到永乐这个评价,瞻基心中喜不自胜,不过外表仍一派谦恭:“孙儿自小便追随皇爷爷左右,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获益匪浅。这次能够成功脱险,说到底还是皇爷爷平日教导有方!”
“朕可没教尔被贼人打得四处躲藏!”永乐又是大笑,然后又郑重道,“这次遭劫,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山东布政司已有本呈上,但所述甚为简略。尔既已回宫,便将这前后经过详细道来!”
“阿!”瞻基拱手一揖,随即将经过全盘托出。在讲到听见贼寇头领在悬崖边对话一节时,瞻基尤为细心,连二人的语调都刻意模仿了出来。说完后,他便目不转睛地望着永乐,希望从他的脸色中窥的什么端倪。
永乐眉角猛地一跳。在山东布政使的奏报中,只提到瞻基勘探途中遭遇草寇,但内情却未有详述。此时听瞻基讲述,他才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拦路打劫,而是针对瞻基进行的一场早有预谋的暗杀!
有人暗杀皇长孙!这简直是耸人听闻,永乐的内心无比震惊。他在脑海中将可能的主谋搜索了一遍,一个熟悉的名字随即冒了出来。永乐的心猛地一抖,沉着脸问瞻基道:“尔所言可是实情?”
“句句是真,孙儿敢以性命作保!”瞻基十分坚定地回答。
永乐脸颊猛一抽搐,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立刻又敛去,只小声道:“看来这世道还是不太平!”
瞻基有些迷惑:皇爷爷这句话究竟是说山东贼寇猖獗,还是如自己期望的那般另有深意?他正要洗耳恭听下文,永乐却只摇摇头,道:“终究是有惊无险,你下次多加小心就是了!还是说正事吧!河工的方案带来了吗?”
瞻基微微有些失望,不过仍很快调整好心情,从袖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本章,双手呈上道:“带来了,请皇爷爷御览!”
永乐将本子接过,又从身后上拿出会通河流域的地图,铺到书架上仔细查看,瞻基则从旁解说,二人议了小半个时辰,永乐才点点头道:“河道东移,点子确实不错!工期和工程耗费可有估出来?”
“大约需要半年,前后需征发民夫三十万,开支大约需七百五十万贯!”
“七百五十万?”永乐眉头一皱,“记得那个蔺芳跟朕说最多不过六百万贯!怎么一下超出这么多?”
“当时未曾料到会重开新渠!而且此次改道后,要在汶上重新筑坝,这笔开支也是少不了!”瞻基先解释了原因,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即便如此,也用不了七百五十万贯。按照蔺芳的核算,工程本身大约也就需个六百五六十万贯的样子!”
“那这多出来的一百万贯是做何用?”
“是这样!”瞻基一欠身,道,“孙儿这次去山东,发现流民甚多。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此素为国家动乱之源。譬如这次所遇贼寇,其中虽不乏奸诈之徒,但想来也有许多是穷极无奈,不得不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按理说,对此等流民,当由朝廷出面安置。只是若要如此,恐又要花一大笔钱,以朝廷眼下财力,恐难以支应。故回京路上,孙儿便想,不如以工代赈,将此等流民组织起来修运河。如此既可减轻百姓徭役,又可让流民有个活命的路子,以防他们穷极生乱。一百万贯虽然不少,但较之于其他安置之法,却就节省多了!此乃孙儿一孔之见,是否妥当,还请皇祖父圣裁!”
自打上次在开河站与赛儿争论后,瞻基便对山东民生艰难生出恻隐之心。不过他也明白,山东之所以隐患丛生,根子还在于朝廷对百姓剥削太重。但若要减免山东赋役,又会影响到朝廷在北疆的整体战略,进而对开拓国策造成冲击。瞻基不想也不敢去触皇祖父的霉头,但也不能对流民之事无动于衷,于是便想到了以工代赈的法子。
像修河这种事,以前都是作为徭役摊派给百姓,朝廷不需支付任何工钱,最多安排个伙食而已。百姓对此虽然不愿,但因有家有业,却也不敢推辞。流民都是家破人亡之辈,没有牵挂,自然也不可能再给朝廷白干活,要组织他们修河,工钱肯定是免不了的,这一百万贯便是支付给修河流民的工钱。这样既稳住了流民,又避开了赋役这个禁脔,瞻基自信是两全其美的好方法。
果然,听了瞻基的话,永乐心有所动。其实山东之困,他心中一直有数。只是正和瞻基所忌惮的那样,永乐本人也不敢轻易减免山东的赋役。这些年来,朝廷之所以能在北疆取得诸多成就,无一不仰仗山东的赋役。有这么层缘故,永乐只能对山东民生之困置若罔闻。不过承受了多年的苛捐重役后,山东的民怨的确已到了一个必须正视的地步,尤其这流民滋生,更是成为大明王朝的隐忧。
赋役一时半会是不能大减的。虽然漠北军事已告一段落,但山陵还在修建,接下来还要营建北京城,这事已搁置了好几年,实在不能再拖。但流民之患也必须尽快消除。面对这种两难之局,永乐一直没找到好的解决之道。
但今日瞻基的话,倒给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尔之言不无道理!”思忖再三,永乐道,“只是疏浚运河,工期不过半年,过后民夫没了差事,依旧会沦为流民!如此岂非治标不治本?”
“这个不会!”瞻基笑着道,“运河一通,不仅漕船,就是商船也会大大增加,到时候这些流民便可改行做船夫或纤夫。总之只要有口饭吃,谁又会再铤而走险呢?”
永乐心中盘算:实行以工代赈,流民有工可做,同时朝廷也不需再额外摊派徭役。而到运河贯通,不仅给流民开辟了新活路,原先山东百姓应承担的力役也就不用了,这其实是变相的减免徭役,山东百姓的日子因此会多少好过一些。这种办法既可以将现有的流民妥善安置,又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新流民的滋生,用一百万贯解决这个大麻烦,的确是十分划算的。想到这里,永乐颇为赞许地对瞻基道:“《易》中有云:‘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也。’尔能从河工中寻到改善民生之道,着实难得!这笔钱朕掏了!”
“孙儿代山东百姓谢皇爷爷恩德!”虽然未能如愿将遇刺的祸水转嫁给高煦,但却从永乐口中得到如此高的评价,瞻基失望过后总算也获得了些满足。
永乐将手中本章放回书案,对瞻基道:“明日便把尔之方案付诸廷议。若群臣无异议,过几日朕便下旨正式疏通会通河。至于这这具体工程……”永乐想了想,又问道,“尔还要赴山东协助宋礼他们督办河工吗?”
“是的!”现在会通河已经成为瞻基最大的政绩,他当然要全程参预其间,将这份大功给稳稳当当地坐实了,“孙儿愿亲眼见证会通河全线贯通,还请皇爷爷务必成全!”
“尔不怕再次遇劫?”永乐笑着问道。
“男儿行事,岂能稍遇险阻便半途而废?”瞻基先是豪气冲天地说了一句,继而又笑道,“何况孙儿此次也不可能再微服赴鲁。到时候出入都有大批侍卫跟着,草寇又岂再有觊觎之机?”
永乐哈哈大笑,道:“好!便让尔再去山东!尔打算何时动身?”
“孙儿准备在宫里歇两天,待皇爷爷圣旨一下,便和去山东传旨的中使一道启程渡江!”
“不用这么急!”永乐摆了摆手,忽然话锋一转,道,“过几天你五、六两位叔爷爷就要进京,你见过他们后再走!”
所谓的五、六两位叔爷爷指的是周王朱橚和楚王朱桢。瞻基闻言,一愣道:“各位叔爷爷不是要到皇爷爷的万寿节才进京么?”
“朕已命他们两个先到先回。其余诸藩如期在万寿节进京!”
当年永乐以反对削藩为名靖难,但在取得天下后,却引自己之事为戒,对藩王暗中防备。每隔一两年,永乐便会召诸王来京住上一段日子,名义上是一叙亲情,实际上是通过这种方法钳制藩王。而在诸王来京的日程安排上,永乐也会有意错开,以防这些各霸一方的兄弟叔侄们私下里凑到一起搞什么合纵连横。周王朱橚和楚王朱桢在诸王中年纪最长、辈分最高,将他们和其他藩王隔开,就是怕这两个藩王牵头惹事。瞻基久随永乐左右,深知其心意,此时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目的。不过他又想到:“皇爷爷为何特地要自己与周、楚二王见面呢?难道……”
“尔五叔爷爷五天后就到。到时候尔代朕去三山门外码头迎接!”永乐淡淡又道。风遗尘整理校对。
“啊!”瞻基兴奋得都快要叫出来。自己的父亲朱高炽一向和周王父子关系甚笃。当初父亲与二叔还在为谁当太子争得头破血流时,周王朱橚就曾上奏,请皇爷爷立父亲为国储。故世所共知,自己这个五叔爷爷是亲东宫这边的。现在,父亲正为策立自己为太孙的事大造声势,这次周王进京,明显对自己大有好处,皇爷爷明知如此,不仅不阻拦,反而特地要自己去迎接周王,这就非同寻常了!
虽然以前永乐也经常流露出对瞻基的好感,但这种形势下,用这么明显的方式鼓励瞻基去和朱橚见面,这实际上就是对东宫推立太孙的变相鼓励。而这种情况,也只有在皇爷爷对二叔高煦心生嫌隙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皇爷爷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对我遇劫内情还是颇为关注的!”瞻基十分愉快地想着,口中恭敬地道:“孙儿领命!”
“恩,尔先道乏吧!尔父亲和母亲肯定早在春和殿翘首以盼了!”永乐点点头,旋又挥了挥手。
“阿!孙儿告退!”瞻基按捺着内心的喜悦,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待瞻基出门,永乐默默坐了半天,方充满疑虑地咕哝出一句:“难道真是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