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的被捕,对高炽不啻于当头一棒。而接下来形势的发展更是出其所料。解缙被押解回京后,立刻被打入诏狱,纪纲亲自监审,木杖、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等各种刑具悉数搬出,轮番向解缙身上招呼。可怜解缙一个白面书生,何曾经历过这等架势?三两下便被打得昏死过去。偏偏纪纲受高煦唆使,打定主意要借此掀起一场大狱,又岂能轻易放手?每每解缙晕厥,便被冷水泼醒,接下来又是一轮新的刑罚,如此过了三天两夜,解缙终于扛不住,不得已屈打成招。纪纲拿到供词,立刻进宫面见永乐。永乐得知解缙果然蓄意害己,震怒之下立刻将其定了个斩监候,并按图索骥,照其供词锁拿其他“奸党”。纪纲得令,大出缇骑,将大理寺丞汤宗、礼部郎中李至刚、宗人府经历高得旸、中允李贯、赞善王汝玉、编修朱紘、检讨蒋骥、潘畿、萧引高,东平知州余万言等解缙“供认”的同党统统锁拿入狱。一时间,本因陈瑛伏诛而有所舒缓的朝廷气氛再度紧张,南京城内风声鹤唳,太子系文官人人自危,以往与解缙有诗词书信往来的官员文士则连夜将其付之一炬。
这一日下午,黄淮、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四人来到春和殿,高炽满脸愁容地接见了他们。待众人行礼毕,高炽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能见诸位爱卿无恙,本宫的心总算好受些!”这一次高煦虽然掀起大狱,不过为避免永乐怀疑,他也不敢株连太过,像蹇义、夏元吉还有几个内阁阁臣,他们虽是太子嫡系,但同时又受永乐信任。要说这些人也参与谋逆,高煦知道父皇是绝无可能相信的,因此虽然有许多支持太子的普通臣僚落马,倒是这些东宫的核心重臣反而未受波及。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黄淮的心情十分难过。他本来只是想借高煦之手除掉解缙,谁知最后仍把东宫搅了进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鼓动陛下!”回想起当日的情景,黄淮悔得肠子都青了。
高炽和其他阁臣并不知道黄淮的心思,他们所想的,是如何营救这些落难的大臣。虽说这些大臣都地位不高,但人数却不少,任由他们被夺职下狱,东宫在朝堂上的声势将受到严重影响。
可是,要如何解救呢?如今解缙这帮人都被关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凡看押于此者皆是钦定要犯,其之逮捕、刑讯、处决均皇帝一己决断,不必经过三法司。要想救出这些大臣,只有两个办法:
首先是打通锦衣卫的路子,在犯人审讯一节上作文章。只要没有确凿供词,永乐也未必会穷追到底。不过有纪纲坐镇,这条路想都不用想。
除此之外,还能挽回这些大臣性命的办法,就只能是向永乐求情了。想到这里,高炽捏紧拳头,坚声道:“明日本宫便去找父皇,向他老人家阐明原委,请他放过这些蒙冤之人!”
高炽话一出口,几位阁臣都是一惊。杨荣首先站出来反对道:“太子万万不可!此案乃陛下钦定,您贸然前往,又当如何进言?”
“此事摆明是二弟有意陷害,吾直言便是!”高炽的眸中燃着愤怒的火焰。他本是一个仁厚之人,平日甚少动怒,高煦屡次相逼,他也只是暗中化解,当面仍是一团和气。但这一次,他确实是出离愤怒,已顾不上和高煦撕破脸皮了。
“如何直言呢?”金幼孜眉头紧锁地道,“大绅业已招供,皇上正在震怒中,殿下言此乃汉王构陷,又无有确凿证据,皇上会如何看太子?要知道,皇上可不认为解缙是冤枉的!”
“不错!”杨士奇也耐心地规劝道,“此事因运粮失期而起,又牵涉我东宫臣属甚众,如今皇上嘴上虽不说,但心中却对殿下或多或少的有了看法。前几日殿下自荐主持河工一事被驳回,便是皇上疑殿下的明证!值此之际,殿下再为大绅他们求情,又与汉王兄弟阋墙,这对殿下可是百弊而无一利啊!”
黄淮耷拉着脑袋道:“陷害大绅,是为了报复先前我等请杀陈瑛,而借机株连,则又狠挫殿下气势,还使皇上对殿下心生疑虑。而到现在,大绅他们则成了鱼饵,若殿下不出手相救,则他们必无幸理。可若为其出头,圣上定然对殿下疑虑更深。汉王这一招环环相扣,狠毒至极啊!”
黄淮一席话,说得高炽悚然变色,待细细一想,也果然如此。几个心腹重臣纷纷劝谏,且句句直中要害,高炽权衡利弊之下,满腔激愤终也消泯无形。“唉……”高炽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口中发出一声无力的长叹。
“太子爷,金本兵来了,现正在春和门外候见!”就在众人忧心忡忡之际,王三儿进来禀报。
金忠!房门众人皆是一愣。这几年金忠一直抱病,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休养,已很少过问朝政,兵部的事也都由另一位尚书方宾打理,他只是徒挂虚名而已。他突然造访春和殿,大大出乎众人所料。
杨荣首先反应过来:金忠今日来访,十有八九是为解缙一事。想到这里,他赶紧对高炽道:“殿下,赶紧出去迎接世忠大人!”
高炽这时也已明白,他赶紧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对几位阁臣道:“走,大家一起去!”
众人走到春和殿门外时,金忠已登上丹墀。如今的金忠,较靖难时已苍老许多,身材看上去也有些佝偻,只有那一双眸子仍炯炯有神。见高炽等人迎出,金忠躬身行了个齐眉大揖,方呵呵一笑道:“臣何德何能,竟敢劳殿下与诸位学士亲自出迎?”
“师傅何出此言?”高炽上前将金忠扶起,亲热地道,“吾是您的学生,这几位学士更是您的晚辈。今先生造访,我等岂有不迎的道理?”
这时候杨荣他们也走上前来,纷纷与金忠见礼,脸上均是一片喜色。值此汉王步步紧逼,东宫人心惶惶之际,金忠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靖难元勋前来,犹如一根定海神针,让大家焦躁的心瞬间踏实下来。
与大家寒暄几句,金忠转过头对高炽笑道:“殿下难道要在这丹墀上与臣叙话么?”
“啊!”高炽脸一红,笑道,“许久未见师傅,吾一时喜糊涂了!”说完,他赶紧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师傅快快请进!”
“殿下是君,金忠是臣,岂有臣先于君的道理!”金忠含笑道。
“今日非朝会,不讲君臣之礼,唯以师徒之礼处之便可!”高炽也不相让。
杨荣在一旁瞧着,笑道:“殿下和世忠先生勿要再争,否则臣等都得在这丹墀上喝凉风了!”此话一出,高炽和金忠都是一乐,遂不再客气,由高炽搀住金忠左臂,在几位阁臣的簇拥下一起进殿。
众人回到议事阁内围着火炉坐定。王三儿打发几个宫人过来给高炽和杨荣他们换了茶,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旋蹑着脚尖退下,顺便将门轻声扣上。金忠将参汤喝尽,脸上添了几分血色,旋对高炽拱手道:“臣刚从北镇抚司过来!”
“哦?”众人皆有些意外。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着诏狱,金忠去那里,当然是去探望解缙。
诏狱不是刑部大牢,没有天子准许,任你官位再高也不得私入。这些天几位阁臣都想去探望解缙,但又怕引起永乐怀疑,故都不敢开口,不想金忠却敢不避这嫌疑!“金大人到底是和皇上一道从战火中杀过来的交情!不必像我等这般忧谗畏讥!”几位阁臣暗暗想道。
“师傅是去见解师傅了吗?他现在情况如何!”高炽的声音有点发颤。
“遍体鳞伤,只剩下半条命!”金忠叹息一声,道,“大绅一见到臣,便痛哭失声,言其有负殿下!”
高炽神色一暗,沉默半晌,方轻声道:“吾不怨他!”尽管未身临其境,但高炽完全能想象得出解缙落到纪纲手中,会经历什么样的折磨。想到曾经笑侃古今的大才子如今沦落到此等境地,高炽心中亦十分难受,这一句“不怨”倒也出自真心。
金忠微微点头,道:“殿下能作此想,亦不枉大绅一片赤胆忠心!”
“先生之意是……”杨荣听出金忠此话中另含深意,赶紧出言相询。
“大绅言其害了殿下,纵死亦难瞑目,故在牢中想出一策,冀望以此将功补过!请臣代为禀告!”
“哦!解师傅如何说的?”高炽眼光一亮。
金忠稍理思绪,道:“大绅言汉王明为害他,实则欲图东宫。今众臣获罪,殿下蒙遭重创,接下来汉王必将乘胜追击,以博太子之位。值此之际,殿下若为其等辩护,无疑将落入圈套。且如此被动应对,亦免不了步步失机,受制于人。故而,解缙建议殿下不必理会其等下场,而应主动出击,将太子地位彻底巩固下来。唯有如此,才能断绝汉王妄想,殿下亦可久安!”
“那大绅的意思是……”
“釜底抽薪!”金忠坚声答道。
“釜底抽薪,这是何意?”高炽一时有些不明白。
“立太孙!”金忠一脸沉着地道,“今汉王百般邀宠,兼以反复攻讦构陷,其目的无非是想使圣上对殿下心生厌憎,进而废储另立!然若我等能说动圣上,立皇长孙为太孙,则可一举斩断汉王妄念!试想,若长孙得立,那即便殿下不豫,大明江山亦当由太孙继承。今皇长孙之圣眷较汉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汉王有信心鼓动皇上废掉殿下,然其还有能耐再除掉太孙?既然太孙不能除,那有朝一日其继任大统,焉能不追究汉王之罪?有此计较,他怎敢再生策易国储之念?故,只要能策立太孙,那汉王这些年来恃宠易储的设想就将彻底化为泡影,太子的地位也将坚如磐石!”
“立太孙?”众人惊讶皆张大了嘴巴。立太孙一举,在历朝历代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过。远的不说,就是被永乐取而代之的建文君朱允炆,就是以皇太孙的身份继承大统的。但建文之所以能为太孙,乃是因为其父朱标英年早逝,而现在他朱高炽还活得好好的,却就要将瞻基立为太孙,这种父在位而复立其子的做法,翻阅史书,仅有唐高宗李治的太孙李重照这区区一例而已。而李重照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以昏庸懦弱而闻名古今的唐中宗李显!想到这层典故,几位阁臣不约而同地将担忧的目光投向高炽。
高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尽管这几年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借了自己大儿子的东风,但用这种赤裸裸的方式来确保自己的地位,把自己和那千古笑柄的唐中宗等同并列,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想到这里,高炽内心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烧!
而除了感情上的无法接受,即便仅从理智而言,高炽对立瞻基为储也有所顾忌。一直以来,对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大儿子,高炽是又欢喜又不安。欢喜的是瞻基深受父皇喜爱,对稳固自己的太子地位大有好处。可是瞻基无论是秉性、做派、气度甚至相貌,都深肖其祖父,却一点也不像自己;而其虽然年幼,但从他平日对一些朝廷事务的粗略见解中,高炽已隐隐发现,其之为政理念也与永乐相似,对开拓振兴的国策十分赞同,这让高炽感到严重的不安。
高炽对开拓振兴的国策一直不太认同。在他看来,父皇虽然雄才大略,但在治国的手法上却太过激猛,如此虽能见奇效,但也给大明带来了严重的内伤。尤其是在父皇北巡的这一年多时间里,高炽监国主政,在日常处理政务的过程中,他惊骇地发现,为了实现永乐的诸般“壮举”,天下百姓所承担的赋税已远超定额。按洪武定制,官田每亩每年缴粮五升三合、民田三升三合,但实际情况是,除了云、桂、甘、闽等贫瘠省份,其余各省民田大都亦按官田定额缴粮,而作为朝廷税赋重地的苏杭一带,每亩地所需纳粮已超过一斗!除了赋税,徭役也是比年递增。南平交趾、北征鞑靼、营建北京、修造山陵、经营东北、遣使巡洋,朝廷每一次重大举动,百姓都要承担大量运粮、做工之类的徭役,而且经年不止。仅此次北征,朝廷征发的民夫就多达近二十万,而且一征就是半年!若再加上因此增加的南粮北调的运输量,北疆诸省以及江南有上百万壮丁不得不放下手中活计,去负担朝廷额外摊派的徭役!而这造成的一切损失,都只能由百姓自己承受!换句话说,永乐盛世的繁华背后,其实隐藏着万千黎民百姓的苦不堪言!
天下苦秦久矣!每当看着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高炽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陈胜的这句话。诚然,永乐对百姓的征役远不及始皇帝,当今中国的底子也远远胜过两千年前的秦朝。但若长此以往,难保大明不会步暴秦的后尘!
本来,作为太子,高炽有信心阻止这一切发生。虽然他不敢劝谏自己的父皇,只要有朝一日顺利登上皇位,他就可以纠正父皇的偏失,转用自己的宽仁理念治世。可如果瞻基也接受了父皇的想法,那自己的一切努力终将付诸东流!而且,从私心上讲,如果瞻基真就在自己尚在人世时便当上太孙,那自己在史官笔下,注定将成为转瞬即逝的流星。后人再回顾这段岁月,只会关注威震八方的永乐皇帝,以及孙承祖志的朱瞻基,还有谁会记得在他二人之间,曾经有一个试图改弦易辙、最后却无果而终的朱高炽的存在?有这么两层顾虑,高炽对瞻基当太孙一事自然心存犹疑。
金忠一直在旁边观察着高炽的神情。从他灰白的脸色、愤怒的目光以及微微颤抖的身躯中,金忠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思。金忠明白,要高炽承受这样的侮辱,简单的劝慰是无法达到目的的。要想说得他忍下这口气,只有另辟蹊径。计议已定,金忠微微一叹,轻声道:“殿下明鉴,此举亦出于无奈。若非如此,汉王不得死心。其久扰之下,殿下不能安坐其位不说,无数忠良之士亦将相继蒙难。今日是解大绅,明日又不知为何人?如此无穷无尽,纵殿下得保其位,我大明英才亦将几尽。果如此,即便殿下得以顺利践祚,届时又有几人可用?还望殿下从长远计,忍这一时之辱,为我大明保得几分精气!”
金忠与高炽相处相知多年,深知其心思,此时他避开高炽自尊心受伤害一节不谈,却从臣属安危入手,一下子便将高炽死死框住。高炽或会为因为一己尊严而拒绝此议,但若涉及到这些忠心耿耿追随自己的臣子时,他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果然,高炽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他呆呆地默立良久,方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金忠道:“且容吾思后再定如何?”
金忠没有吱声,转而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几个阁臣。解缙的提议,对稳固东宫地位意义重大,几位阁臣当然会明白其中价值。金忠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杨士奇和金幼孜没有说话。其实他二人也对永乐的激猛治国之法有所担忧,平常虽不敢提,但内心里却是与高炽不谋而合的。他们知道此举会给大明埋下隐患,故虽然也希望东宫能够地位稳固,但却不愿意在此事上开口。
杨荣却是另一种态度。作为永乐最器重的阁臣,杨荣一向对开拓振兴的国策鼎力支持。他可没有士奇和幼孜他们的顾忌。故稍作犹豫,杨荣便一脸沉着道:“殿下,臣读苏轼《留侯论》,里间言及楚汉相争事,有道: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今殿下之处境,与汉高祖相似,然若无忍辱负重,汉高焉能一统天下?以古鉴今,殿下请以汉高祖为例,且置个人荣辱于不顾,如此方能成就大器!”
高炽眼角一跳。杨荣的话让他颇有触动。而正在这时,金忠忽又淡淡道:“皇长孙深得圣心,近又获赐《务本之训》,由此可知陛下之心明矣。殿下既无万全之策,又何不顺水推舟?无论如何,总比这左右为难要好得多!”
高炽感到自己心中的那道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突破。“吾纵可不顾一己之声名荣辱,然大明之千秋基业亦可不顾么?”高炽心中无奈地呐喊着。
眼见高炽满脸彷徨,一直没有吭声的黄淮突然心念一动,轻轻地吐出一句:“来日方长,尽可防微杜渐!”
黄淮话一出口,金忠和杨荣顿时皱了皱了眉头,而杨士奇、金幼孜却眼光一亮,拱手齐声道:“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高炽也有所领悟。再在心中将形势梳理一遍,高炽一声叹息,百感交集地道:“为长远计,吾效法越王勾践便是!”
高炽这么说,便意味着同意了立太孙的事。这正是金忠此行的目的,此时大功告成,他本应轻松才是。不过有了黄淮的刚才那句话,金忠欣慰之余,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扭头看杨荣,见他亦是面色凝重。两位天子重臣不约而同地为前途未卜的开拓国策感到忧虑。
“世忠师傅!”金忠正忧心间,高炽又道,“立太孙的事,父皇果真会允吗?若错会圣意,吾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听高炽发问,金忠赶紧把心中那份远忧收起,回道:“依大绅之见,此事有三个难处,若都能解决的好,应就八九不离十了!”
“哪三个?”
“其一,立太孙毕竟罕有先例。不过陛下本就是不世出的帝王,做事素不拘于成规。他老人家心中早已将皇长孙视为储君,只是未见得想到可即复立太孙一节而已。故若能有人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回绝。”
其实解缙关于这一节的解释,乃是永乐一直对高炽有所不满,尤其怕他将来登基后会更改自己的开拓国策。而若能在有生之年将瞻基的皇储地位正式确立下来,那他就不用再担心自己为大明定下的开拓大计有朝一日会被改弦更张。有这么层认识,解缙断定永乐不仅不会拒绝立太孙,反倒很有可能比高炽还要热心。不过解缙的这种说法太伤高炽的心;加上之前黄淮的一席话,更使得金忠担心高炽在听到这种解释后,会愈发有加无已的在治国观念上增加自己对瞻基的影响。故权衡利弊后,金忠最终采取了另一种较为柔和的说法。
不过哪怕只是这种说服力较逊的解释,也已足够打动高炽。高炽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旋又道:“那其二呢?”
“其二在于皇长孙自身。皇长孙深得陛下喜爱,又天资聪颖,虽因年幼,学问仍需研习,但从目前的势头看,大成是早晚间事。而且此次北巡,其随驾扈从,北征时又到张辅军中历练,对军务也有所了解。有这么些长处,其已初具国储之资。不过……”金忠话锋一转,道,“皇长孙的履历中尚缺处事理政一项。毕竟一国之君,理事之才乃是必需。皇长孙于此节上头尚无建树,这是他的软肋!”
“世忠大人也太求全责备了吧!”听了金忠的话,一旁的金幼孜不以为然地笑道,“自古当储君的,有几个是在册立之前就办过事理过政的?就是咱们殿下,若不是赶上靖难,那也未必有机会在入主东宫前就崭露头角!”
“话不能这么说!”金忠一本正经地道,“这不是平常的册立皇储,皇长孙若非出类拔萃,又凭甚么于太子尚在之时便复立为太孙?到时候莫说遭人非议,就是汉王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口实!”
“师傅说得有理!”不待金幼孜再说,高炽便一锤定音,继而问道,“那依师傅之意,是要让基儿熟悉民政喽?”
“不错!”金忠点点头,笑道,“而且眼前就有个好机会。殿下可奏请皇上,命皇长孙赴山东与宋礼等人同治运河。疏浚会通河乃是当下海内第一大事,若皇长孙得以参预其间,待到功成时,其不仅立下事功,对河政民情也就有了了解。到那时,再推立其为太孙,就不怕汉王他们挑刺了!”
高炽会心一笑。疏浚运河,正是由其首倡,而且里间还包含了他借此继续参预朝政的期望,却不料被高煦搅黄。如今自己主持河工无望,但若能让瞻基参与其间,那不仅有利于策立太孙,也算是还了高煦一个脸色。念及于此,高炽十分痛快地点头道:“这事好办,吾明日便去跟父皇说。这第三条难处是什么?”
“欲成大事,半在天意,半在人为。今皇长孙已尽得天意,那剩下的就是咱们如何下好这盘棋了!”金忠坐的有些久了,腰有些发酸,遂轻轻扭了扭,觉得好受了些,方继续道:“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联络同道,营造声势。一俟时机成熟,便群起上书,力求一举成功!”
“师傅之言甚是!”高炽连连点头,“咱们这些日子又该如何布局呢?”
“布局?”金忠看着已被说得有些兴奋的高炽,哈哈一笑道,“这个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不劳我费心?”高炽被说糊涂了。
“不错!”金忠镇定自若地道,“依大绅之见,此事不仅不用殿下插手,而且真到要上书请立太孙时,还需请殿下事先告病,卧床不起才好!”
高炽这时才明白过来。立自己的儿子,自己出面的确不太合适。而在关键时刻告病,不仅可以避嫌,还可以借自己的“病情”,反过来为“早立太孙”提供更充分的理由,这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想到解缙身陷囹圄、命将不保,却仍如此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出谋划策,高炽感动之余,也愈发觉得心酸。“将来本宫登基后,一定要为大绅洗刷这不白之冤!”高炽暗地里下定了决心。
定下大略,接着金忠又与几个阁臣详细商议策立之事的具体细节。高炽不能出面,但这几个天子近臣和士林领袖可免不了要出大力气。众人叨叨咕咕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金忠已明显露出疲惫之色,大家才止住话题一起告退。高炽将几位重臣直送到春和门外,待大家的身影皆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对近前侍候的王三儿道:“去,把基儿叫到书房来!”
“是!”王三儿应了个诺,一溜烟儿向内跑去。高炽抬头望着渐黑的天空,心中暗暗想道:“是要和基儿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