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刑部司务蔺芳便在内官的引领下,小心翼翼地进入武英殿。一个时辰后,蔺芳从武英殿出来,转而直奔春和殿。刚走过春和门,便见高炽已在丹墀上翘首以盼,蔺芳一边小跑登阶,一边兴冲冲地隔空叫道:“太子爷,皇上准了,皇上准了!”蔺芳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对水利甚为痴迷,但性格却稍显木讷,素不苟于言笑,像今日这般喜形于色更是从未有过,想来是永乐对疏浚运河的态度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遥遥听得蔺芳之言,高炽心中也是一喜。但他仍维持着太子的气度,只微笑着待蔺芳爬上丹墀,才淡淡道:“进殿里去说!”说完,便转身缓缓向内走去。见高炽如此,蔺芳一愣,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赶紧收敛心神,亦步亦趋地随着高炽进殿。
二人进了书房,王三儿指挥着几个都人端来两杯热茶,又奉上几盘蜜饯,方小心退出门外,临走前亦不忘将门带上。高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方不紧不慢地道:“尔方才言父皇准了,是准疏浚河道,还是准先行勘察?”
“是准先行勘察。”兰芳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只顾着兴奋,连话都没说周全,旋不好意思地一笑,顿了一顿,再道:“皇上叫臣与工部宋尚书、金侍郎他们商议,拟个详细的条陈,待他老人家看后,若觉可行,便命我等前往山东勘察!”
“恩!”高炽点了点头。永乐的态度与他预想的完全一致。想了想,他又问道:“这疏浚运河一事,尔果真有把握?本宫在父皇面前可是打了保票的!”
说到河工,蔺芳便恢复了一贯的严谨。他沉吟一阵,道:“会通河一段虽地势不平,但好在沿途河流不少。据臣构想,只需因势利导,再引水济渠,依地势多设闸口,将全段分为数截,如此一来,每一段皆河宽水平,便可通行大船。当然,具体情况还需臣去现场勘察后方能确定,眼下尚不能定论!”
高炽微微有些失望。不过他亦明白蔺芳说的是实话。而且正因为其耿直,反倒让他觉得此人实诚,遂道:“也罢!尔悉心办事,即便不成,亦有本宫担待!”
“谢太子!”蔺芳对高炽感激涕零。正是有了这位太子爷,他才能咸鱼翻身,一身才学亦有施展之机。蔺芳暗中下定决心,一定要治好会通河,以报答太子的信任,也为天下苍生做一件大大的益事!
三日后,永乐发下敕旨,命工部尚书宋礼携刑部司务蔺芳赴山东勘察会通河道。宋、蔺二人接旨后准备数日,便顶着腊月的寒风渡过长江,一路向北而去。二人出京后未久,伴随着一场鹅毛大雪,永乐九年的元旦到了。
这一个新年,可以说是永乐自登基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次。与往年不同,今年的大朝仪上,前来朝贺的外国使臣中,出现了鞑靼贺使的身影。自大明开国以来,鞑靼作为蒙元衣钵的直接继承者,与中国从来都是不共戴天,此次鞑靼平章脱忽歹代表阿鲁台进京,恭恭敬敬地以藩臣之礼向华夏天子恭贺新年,大明君臣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朝仪结束后,永乐破例命汉王朱高煦陪鞑靼使臣游览京城,让这群来自化外苦寒之地的鞑子开开眼界。
高煦受命,领着脱忽歹一行将偌大个南京城逛了个遍,让他们亲身感受大明天朝的繁荣和富强。直到大年初四,这陪游才算结束。将鞑靼使臣送回会同馆,已是夜色朦胧,高煦打马回府,刚到王府门口照壁前,便遇见王府纪善枚青。枚青见着高煦,赶紧凑上前将他扶下马,旋作揖笑道:“臣这几日天天进府给使长拜年,却每次都撞着您陪鞑子出游,今日本想着又是白来一次,没料着临走总算见着您了!”见高煦面色潮红,满身酒气,枚青又一脸谄笑道:“王爷陪那帮鞑子喝酒了?”
“喝酒?是斗酒!”高煦口呼白气,边往里走边咕哝道,“这帮狗鞑子,战场上杀不过咱们,只会在酒桌上逞能。个直娘贼的,可把本王喝了个苦!”说着,高煦忽觉胃里翻江倒海,忙走到墙角边,“哇”地放声大呕。随着肚中诸般秽物倒出,地面上浮起一股难闻的异味。枚青闻着,眉头微微一皱,但仍强忍着走上前,拍着高煦的后背笑道:“皇上定是知道鞑子好酒,故特遣您去陪他们。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王爷是海量?有您出马,就算是酒桌上,也绝堕不了我大明威仪!如此说来,您这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这枚青原是汉王府引礼舍人。朝廷给汉府长史司配的文职臣属大都是些道学先生,平日里动辄搬出《皇明祖训》、圣人语录约束高煦,让这位生性桀骜的武人王爷心生厌烦。唯独这枚青颇为识相,不仅从来不提什么清规戒律,反而想方设法的为他的越矩之行寻找借口。一次,高煦闲来无事,将府中婢女聚到一起,各授以马匹命彼等练习马术。可怜这些少女自小便谨守妇德,莫说骑马驰骋,就连马都跨不上去,偏偏高煦还不许人相助。不多时,婢女们纷纷跌落马下,摔得灰头土脸,高煦看着她们的百般丑状,顿时乐不可支。王府长史程石琮实在看不下去,遂上前规劝道:“使长乃天潢贵胄,当自重身份,岂能以戏弄女子为乐?”程石琮一语刚毕,一旁的枚青便嘻嘻一笑,阴阳怪气地道:“程大人此言差矣!靖难之初,仁孝皇后即命人传授藩府婢女武艺,及至李九江攻城,皇后命侍婢悉数登墙抗敌,方保北平不失。今王爷命府中婢女操演马术,是效仁孝皇后故事,此为居安思危之理!岂是嬉闹?”轻飘飘一席话愣是把程石琮气得半晌做不得声。从此以后,高煦便对枚青另眼相看。北巡之前,枚青被擢为纪善,代为主持汉府事务,此次回京,高煦琢磨着将其升为王府审理所正。枚青得到口风,更是鞍前马后对高煦百般奉迎。
高煦吐了一阵,觉得好受了些,正撩起袖子擦嘴,听了枚青的话,顿哈哈大笑道:“就你个小儿会说话!不错,这喝酒也是给父皇长脸!好歹本王是回府才吐,那个鸟脱忽歹,可是当场就在讴歌楼吐得一塌糊涂!”
两人说着,便穿过中庭进入花厅。下人们早已准备了醒酒汤,此时赶紧端来,高煦接过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旋将碗随手一扔,高声叫道:“今晚喝得高兴,此刻也睡不着,便将府中舞伎叫几个来,给本王再舞上两曲!”
“王爷还只顾着酒色声乐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外传进,高煦侧目一瞧,面蒙黑纱的史复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着满脸阴沉的纪纲。
史复是家中清客倒也罢了,纪纲在京师却是自有宅邸的,他这个时候来府中,肯定有大事发生。想到这里,高煦心中一凛,酒顿也醒了不少。
“你先出去!”史复冷冷瞧了枚青一眼,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他说道。枚青闻言,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怒意,但很快敛去。枚青明白,自己虽然得宠,但靠的不过是奉迎讨好,除了哄汉王高兴以外并无实际用处,故他在汉王心中的地位自也不可与史复还有纪纲相比,更不可能参与汉王密议。他侧眼看了看高煦,见他果然毫无反应,遂只得暗自一叹,作揖告退。
枚青走后,堂中气氛瞬间凝重许多。纪纲接下来的一句话,激得高煦立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在刚才,皇上已命臣将陈瑛逮入诏狱!”
左都御史陈瑛是汉藩在左班文臣中为数不多的盟友,而且其执掌都察院,有纠劾百官之权,这样的特殊身份,更使其成为高煦对付亲附东宫大臣的一柄利刃。他的垮台,对本已羽翼凋零的高煦而言无疑是一大损失!
“难道父皇真要治陈瑛的罪?”高煦忐忑不安地想道。这次文官联名弹劾陈瑛,高煦也早有耳闻。不过这些年来,陈瑛干的就是讦发人的酷吏差事,自然也没少被人参劾,但永乐一直都置之不问,故此番文官虽来势汹汹,但高煦也认为不过是虚惊一场,并未太过重视,却不料父皇竟动了真招!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陈瑛在皇上眼中不过是用来监视建文旧臣的一条狗,用得着时便百般袒护,如今皇上江山坐稳,自也就用不着他了,便将他抛出来平息文官公愤!”史复冷哼一声。自随征漠北归来后,高煦便觉得史复有些没来由的懒散,连要借运粮失期整治高炽这样的大事,史复为其谋划时也都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不过看今天这架势,这位谋主总算是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干练,不过神情仍是那么的阴冷,说话的调子也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高煦的注意力还放在史复本人身上,而一旁的纪纲听了他的话,却不由一阵胆寒:他和陈瑛一样,也是皇上的一条狗。要论咬人的狠劲,他较陈瑛还要厉害几分。万一有一天他也没用了,皇上是不是会像今日对待陈瑛一样,将他弃之如履?想到这里,纪纲顿时心惊肉跳。他正胡思乱想间,史复又开口道:“说此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救不救陈瑛?”
高煦微微一愣,精神总算集中起来。陈瑛是汉藩在朝中的得力盟友,按道理来说自己是必救无疑的。可作为自己的谋主,史复不说如何去救,而问救与不救,这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略一梳理,高煦便明白自己救陈瑛的两大不妥。首先,文官揭发的陈瑛罪状皆在北巡期间犯下,自己当时在北京,要想替留守南京的陈瑛辩护,这是师出无名!而更让高煦觉得意味深长的,是父皇处置陈瑛的手法。
像陈瑛这种要犯,关押他的地方无非两处:刑部大牢或锦衣卫诏狱。通常而言,若打入刑部大牢,接下来无非就是由三法司会审问谳,这里头主要是三司官员依律办案,就是皇帝本人也不好直接插手。但诏狱则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既囚于此,则必为钦犯,审讯主要由锦衣卫负责,至于将来如何处置,则主要系于皇帝一念,法司虽也可干预,但影响却有限。
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是自己手下大将。父皇明知如此,却将陈瑛打入诏狱,而不是刑部大牢,这实际上就是把审问陈瑛的权力交到了自己手中。这咋看上去似乎父皇有意包庇陈瑛,但实际上,若果如此,他完全犯不着捕拿陈瑛,只需像往日那般置之不理便可。所以他这么做,便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想保护自己。
陈瑛为自己剪除了诸多异己,要是交由法司问谳,一直亲附东宫、深恨陈瑛且与自己不睦的刑部尚书刘观还有大理寺卿耿通肯定会穷追不舍,到时候自己十有八九也会受到牵连。父皇不愿此事波及自己,故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
搞清楚了永乐此举的深意,高煦在感激父皇的同时,也立时意识道:陈瑛保不住了!
陈瑛之于永乐虽已无价值,但对于志在夺储的高煦还是颇有用处的。想到陈瑛垮台后自己对左班文臣的制约之力大大降低,高煦不由一阵懊恼。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无可奈何之下,高煦深吸口气,正欲说话,史复却又开口道:“依吾所见,王爷当请皇上开恩,宥陈瑛之过!”
“咦?”高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之前史复的那句话,分明是在暗劝自己放弃陈瑛,可这时他却又要自己出面救陈瑛,这又是何用意?高煦满脸迷惑望着史复,史复却将目光投向纪纲。高煦顺其目光望去,见纪纲面如死灰,高煦稍一思忖,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纪纲和陈瑛一样,同时是父皇和他朱高煦的棋子。身为朝廷臣子效忠皇上,那是理所当然,但效忠自己则就是另有目的了。而这所谓目的,除了趣味相投之外,很重要的就是为他们本人寻一座靠山,以便其大难临头时自己能出面为他们化险为夷。如今陈瑛遭难,自己若就这么袖手旁观,那莫说眼前的纪纲立刻就会跟自己离心离德,那些追随自己的臣僚们闻知,也会作鸟兽散,到那时,自己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想到这里,高煦心中顿时一惊,赶紧脸色一沉,肃然言道:“史复之言正合吾意,明日本王便进宫,拼得这个亲王不做,也要为陈瑛讨个公道!”其实高煦绝无冒着触怒父皇的危险为陈瑛争辩的意思,只不过当着纪纲的面,他必须要表明这个态度。至于关上门后跟永乐说些什么,那除了他父子二人外,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高煦的表态,给纪纲吃了一颗定心丸。“看来汉王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想到这里,纪纲脸色瞬时好转,思绪也活络起来。略微一想,纪纲一拱手道:“使长慷慨重义,臣佩服之至,然若陛下坚持要严惩陈瑛,我等当何以应对,还请使长示下?”
高煦面色沉重起来。这几年来,自己借陈瑛之手做了许多栽赃陷害的勾当,在打击东宫势力的同时,也落下大堆把柄在这位左都御使手里。这其中有一些父皇或许知道,但绝大部分都未曾耳闻。现在陈瑛虽身陷囹圄,但还满心期待着自己相救,一旦希望落空,其绝望之下很有可能就此跟自己撕破脸。若这些阴事全被公诸于众,那自己立刻就会成为千夫所指,就是父皇,也未必就还像现在这般庇护自己。想到这里,高煦顿时心慌意乱。
“纪大人觉得该怎么办?”见高煦不知如何作答,史复遂眯着眼睛反问纪纲。
纪纲眼中寒光一闪,道:“想要陈瑛不开口,只有一个办法最保险!”说着,他抬起右手,作了一个“杀”的手势。
高煦和史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中松了口气。其实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二人心中也有此念,只不过对着纪纲无法说出口。此时纪纲主动提出,他二人均觉如释重负。
史复思忖一阵,道:“真到万不得已时,也只能这么办了。只是陈瑛是死是活,那得有皇上决断!”
“那又如何?”纪纲满不在乎,“皇上又不会亲审陈瑛。只要吾在提审时把料下足,到时候案卷呈上,不信皇上不勾决!”
“陈瑛会如缇帅之意?”
“由不得他不配合!”纪纲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自打皇上恢复诏狱以来,经吾手下过的朝廷大员少说也有大几十口子,没听说过谁能熬过咱这十八般刑具的!”
史复不再发问。沉默半晌,他方抬起头,眼中露出淡淡笑意:“那就劳烦缇帅了……”
“好说!”纪纲一拍大腿,起身道,“今日这一趟没白来,我先回衙门安抚下那头老犟驴!等王爷明日结果!”
第二日,高煦进宫面圣。午后,他一脸丧气地回到家中。待走进书房,纪纲和史复已在那里候着。纪纲瞧见高煦脸色,便已知了结果,也不多问,只沉着脸一拱手道:“臣先去了!”说完提脚便走。
望着纪纲离去的背影,高煦脸色灰暗地道:“陈瑛这一死,我汉府真的是愈发凋敝了!”虽然心中已将陈瑛判了死刑,但高煦进宫后,也确实还是试探了一下永乐。不过当时永乐一闻陈瑛之名便大发雷霆,高煦见势不妙,为免引火烧身,只能赶紧闭上嘴巴。
听着高煦的话,史复亦有同感,不过他比高煦想得还要远。沉吟半晌,史复猛一抬头,郑重地对高煦道:“王爷,你可有发现,自御驾回銮以来,我汉府与东宫间势力的对比已渐生变化?”
“怎个不知?”高煦忧心忡忡地道,“本想着借大清河决堤狠狠压下大哥气焰,不料他却顺势推出个疏浚运河,借此把这茬遮掩了过去。陈瑛事发后,我汉府又折一臂,如今看来,东宫势头已渐压过本王!”
“王爷说得对,不过还不止这些!”史复缓缓道,“王爷没有发现么?太子对疏浚运河如此上心,恐怕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话怎讲?”
“一旦运河打通,盛世气象更显,太子经此一事,声势必然更上一台阶!这是其一!”史复顿了一顿,幽幽道,“其二,太子首倡此事,又接连举荐经办人选。听说这几日他还上蹿下跳,似乎想亲自主持河工。王爷可曾想过,一旦其得偿所愿,又意味着什么?”
高煦一下张大了嘴巴。御驾回銮后,高煦已不能再像在北京那般每日上朝参政,而高炽的监国也当到了头。按理说除非永乐有旨,其已不必再处理政务,而应退回东宫读书。可而今高炽却不甘寂寞,借机自请督修运河,这其实就是要延续其监国期间的权职,继续直接主持政事。若高炽最终如愿,那他也就从事实上摆脱了北巡之前太子不理政的限制,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定然会对朝局产生巨大影响!天下臣工见此,必认为太子储位已稳,进而归附到东宫旗下。这对高煦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高煦头上冷汗直冒,赶紧问史复道:“父皇可有制止大哥?”
史复苦笑道:“这得问王爷您自己!您每日进宫,皇上的态度您还不知道?”
高煦仔细想想,发现永乐并未曾有指责高炽逾越的话语,反而还对他对河工的一些建议颇为赞赏,想到这里,高煦愈发心惊,气急败坏地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倡议北巡!否则他又怎会有出头之日?”
“倡议北巡并无错谬,只是之后形势变化大大出乎所料!”史复感慨一句,旋转过话题道,“往事已矣,追悔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制止此事发生!”
“如何制止?父皇不加回绝,证明他已默许大哥理政!他老人家有了主意,我们又能奈何?”
“未必是默许!”史复分析道,“皇上若真有意让太子正式协理朝政,那直接下道旨意便是。可迄今为止,皇上并未下旨,甚至连太子几次毛遂自荐,他老人家也不置可否。由此看来,皇上还在斟酌间。故咱们这时候更是要使把劲,万不可让太子主持修河!否则此例一开,我汉府大势去矣!”
“言之有理!”高煦重重地点点头,又道,“那这劲又该如何使?”
史复将臀下座椅往高煦身边挪近些,道:“要成此事,还得再委屈一位老友!”
“老友?”高煦面露疑惑地道,“哪个老友?”
史复阴阴一笑,口中迸出两个字:“解缙!”
“解缙?”高煦一愣,道,“他现在不过是只死老虎,又远在交趾这蛮荒之地,拿他做文章,就算成功,又能和大哥能扯上多大关系?”
“王爷忘了当年争储之事了吗?就是解缙一席话,才最终使皇上下定决心立大殿下!故而,在皇上心里,解缙与东宫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史复笃定地说出自己的判断,继而向高煦详细解释道,“东宫要除陈瑛,咱们就拿解缙开刀,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其次,太子想借着主持河工重新介入朝政,咱们却用解缙让他好事不成。”
“听上去似乎不错!”高煦拖着腮帮子想了想,道,“只是和大哥有关联的大臣多得是,譬如蹇义、夏元吉、杨士奇、杨荣,他们都整天往春和殿跑,在朝中的地位也远较解缙为高,若能从他们身上入手,效果岂不更好?”
史复一翻白眼道:“说是这么说,不过王爷提的这几位,哪一个不是圣眷优渥?没有十足的证据,王爷动得了他们?而解缙则不同了!皇上心中早已厌透了他,咱们随便逮着个把柄,哪怕似是而非,也能让皇上心生疑虑!”
“有道理!”高煦微微颔首。
“还有……”史复啜了口茶,又道,“王爷刚才说解缙是死老虎,其实大为不然!依吾看,解缙顶多是虎落平阳,若有朝一日翻过身来,没准会成为王爷的心腹之患哩!”
“你这也太夸大其词了吧?”高煦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你刚刚说了,父皇深恶解缙。有这么一条,还怕他能翻过身来?”
“他自己翻不了身,却未必不能助太子翻身!”史复轻轻一哼,道,“王爷可知,前些日解缙回京时住在哪里?”
“他住哪与本王何干?”高煦有些莫名其妙。
史复冷笑一声,加重语气道:“番铺营旁,黔宁王府!”
“黔宁王府!”高煦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黔宁王是开国元勋沐英的封号,而这黔宁王府现在则是沐英之子、黔国公沐晟在京中的府邸。解缙以前在南京的住宅本是官府所有,在他被黜出京后就已收回,此番回京述职,他理应在驿馆寄宿,可万没料到居然住进了黔宁王府!沐晟是何等人?他不仅是开国勋臣,更是大明朝绝无仅有的世镇一方的大将,而且眼下他还在交趾平叛,手中握着二十万大军!这样一个权势熏天的人物,居然愿意让解缙在自己的京中豪宅借宿,这其间的意味岂能简单?
史复望着高煦有些发灰的脸,淡淡地道:“解缙是死老虎,可沐帅在皇上心中的份量还是很重的。万一太子通过解缙跟沐帅搭上了线,那王爷的处境就大为不妙了!”
“应该不会吧!”高煦沉思半晌,仍心存侥幸地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靖难时沐晟就押错了宝,差点把命给搭进去!有这前车之鉴,他还敢来趟争储这汪浑水?”
“就算沐晟不敢,但他也会暗中偏向东宫。若有朝一日太子登基,王爷要将今上的故事再演一回,那时沐晟恐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朱高煦身子一震。一直以来,他心中一直隐藏着一个想法,就是实在易储不成,那待父皇驾崩后,自己就依葫芦画瓢,再来一次奉天靖难!而随着自己形势的越发不利,高煦对这个最后“杀手锏”的期望也越来越强。
奉天靖难,最要紧的就是军权!现在明军主力主要分为三部。其中最精锐的当然是戍守边塞的北军。本来,凭着靖难时打下的基础,再加上丘福等人相助,高煦在此部中有着相当高的威望。不过随着丘福兵败身死,北军也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如今高煦对这支军队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除开北军,第二支主力则是驻扎在南北两京的京卫。不过这部分人马归属五军都督府,直接听命于朝廷,若高炽登基,那自然由他掌控,高煦插不进脚。除了北军和京卫,最后一支明军主力则是在交趾的二十万南征大军。这一支军马主要由滇、桂、粤、川等省兵马组成,他们的统帅则是沐晟!如今交趾仍是乱象从生,戡乱绝非一日可成,这也就是说,在相当长的岁月里,这支军马始终会由沐晟统领。一旦沐晟心向东宫,那将来自己“靖难”时,这二十万大军就会义无反顾地杀向自己!
“解缙不能留了!”高煦本以为解缙被黜至交趾后便不再对自己构成威胁,不料他竟能攀上沐晟这个高枝!辨明其中利害后,高煦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过解缙这篇文章如何作,还需小心斟酌!”高煦紧接着又说出一句。这句话的确点中了要害。拿解缙开刀,既要将他本人打死,又还需和东宫扯上关系,此外还不能牵涉到沐晟,这其中的火候一定要拿捏准,稍有不慎就会弄巧成拙,成为一篇败作。
高煦心思重重,史复却是成竹在胸。他自信地一笑,道:“在下昨日想了一宿,已找到一个绝佳的法子!”
“哦,愿闻其详!”高煦赶紧打起精神。
史复却未直接畅言,而是微微一笑,道:“王爷可知,前向解缙回朝述职,是何时进京,又是何时离京?”
“这我哪里知道?”高煦不由愕然。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视解缙为一死人,当然不会关心他的行踪。
“还是我来告诉王爷吧!解缙是于五月初九进京,离京则是在七月二十三。他在京城一共待了七十三天。”史复顿了一顿,方继续道,“这七十三日中,解缙多次进宫晋见太子,大清河决堤,也正是在此期间发生!”说到这里,史复脸上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纪缇帅选的好地方!大清河在东阿县境内决堤,东阿县正归东平州所辖。而东平知州余万言,亦和解缙一样,是江西吉水人!他当年升任东平知州,也正出自解缙的举荐!”
高煦目瞪口呆——照史复的意思,这是要说解缙与高炽勾结,故意掘堤堵路,以使北征大军断粮,将永乐困死在漠北,从而使高炽摆脱地位不稳的困扰,提前登基问鼎!
太毒了!饶是高煦早已见识史复的心机歹毒,但闻得此言,仍不由得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计要是得逞,别说解缙肯定被诛灭九族,就是太子朱高炽也免不了得喝鹤顶红!半晌,他方呐呐地道:“你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大哥和解缙谋逆弑君,这话说得连本王都不信,父皇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谁说太子也谋逆了?”史复反问一句,继而哈哈笑道,“吾之意,仅是解缙为重回朝堂,故欲让太子提前登基而已!”
高煦这才明白。待想想,他仍摇头道:“就算如此,我们也没有证据!”
“何需要什么证据?”史复不屑地一笑,道,“真要能找出证据,连东宫都一锅端了,何况一区区解缙?咱们此次目的,不过是为除掉解缙,并以此让皇上与东宫心生嫌隙,从而阻止太子主持河工。至于这两个目的能否得逞,说白了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而我刚刚说过,皇上对解缙甚为不喜。故哪怕就是捕风捉影之词,只要能戳准皇上心思,十有八九便能成功!”
“你的意思是……”
“故技重施!”史复斩钉截铁地道,继而压低声调,将腹中方略倒出,末了嘿嘿笑道:“皇上生性多疑。咱们只要把准这一点,定能见得奇功。”
高煦面如冰霜。半晌,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冷冷道:“就这么办。不过虽是重演故计,但也不能原样照搬,否则太过虚假。这手段上头,还得另下番心思!”
“当然!”史复接口道,“此节在下早有思谋。上次是在南京,至于这一次,咱们就挪个地方,改在东平!东平百姓大半在那次决堤中遭了灾,若真让他们知道是这个缘由,恐怕立时就会闹翻天!民愤一起,解缙更无幸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