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
庄九郎去京都看万阿,翻过逢坂山时,正值生产抄纸的冬季。
当然是秘密出行。他打扮成山间的行者,只带了耳次一个人。主仆二人走过鸭川上的三条桥时,冬日的太阳刚刚消失在爱宕山后。
庄九郎悠然地走在木板桥上,眺望着薄暮中的河滩。
河滩上三三两两地点着篝火,造纸的工匠们正在河滩上架起大锅煮着楮树和三椏树作为原料。
“耳次,你看看这些火。太有冬天黄昏的气氛了。”
“您说的没错。”
耳次并无兴趣。对这个生在飞騨住在美浓的男子来说,眼前的风景再平常不过了。美浓是享誉天下的造纸地,这次出来的时候,木曾川和长良川河岸也看到了类似的光景。
“以前一到冬天,河滩上就摆满了大锅。最近越来越少了。”
“京都的纸也不像以前了。”
“嗯。”
庄九郎满意地点点头。
“是我的原因。又便宜又好用的美浓纸不断地流到了京都。京城纸座的那些人把我看作恶魔,到处说美浓的斋藤道三这种恶人,纵观三千世界也找不出一个。还说让我掉到纸地狱里去。虽然不知道纸地狱是什么样子,总之京城没有人比我更臭名昭著了。”
“在美浓也一样坏啊!”
耳次噗嗤笑出声来。坏,也是体现男人强大的一种美学表达,庄九郎并未感到不快。
“岂止是美浓,近江、越前、尾张、三河、远江、骏河,到处都说我坏。应该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大恶人吧!”
他是个破坏者。赶跑了太守,又摧毁了美浓传统的商业机构“座”。他施展各种魔法向中世纪的各种神圣权威发出挑战,然后将其摧毁。这些都需要“恶”的力量。庄九郎竭尽所能,总算发挥他全部的破坏力量,建成了一个适合在战国生存的新生王国“斋藤美浓”。
(但是,答应好万阿的“天下”能实现吗?)
年轻时觉得一定能够。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明白要实现它有多么的不易。光得到美浓一国就花了足足二十年之久。接下来要镇压东海地区,夺取近江,然后长驱直入京都。至少还要再花二十年吧。
(不知不觉地,竟然老了。)
他已经年近五十。
(能重活一次就好了。)
庄九郎想道。
(老天再赐给我一次生命的话,我一定能得天下。我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终究是不可求的。
小半刻后,庄九郎已经在油铺山崎屋的里间,和万阿面对面地坐着了。庄九郎饮着酒,万阿吃着点心。
“身体还好吧?”
万阿第二次这么问道。不像以前,这个男人每次回来,都是在他的人生又上了一级台阶的时候。而且每次都气宇轩昂,那股热量让万阿为之倾倒。
“还好。”
庄九郎的口吻似乎有些无力。他嘴上的胡须,也突然变白了。真的是老了。
“你也见老了。”
“是啊。”
他一口气干了杯中的酒,用手背擦去胡须上的液体。
“老了。来向你道歉。”
“道歉?”
万阿不解地侧了侧头。人老不是很正常吗?
“对不住你了。我道歉。”
庄九郎双手撑地。万阿吓了一跳。这个一心追逐权势的人,是不是哪儿出毛病了?
“看来,回不了京城了。”
“什么?”
“虽然美浓到手了,但是花了太多的时间。照这样子,要想征服东海、近江,当上京都的将军,也只能是做梦了。”
“相公。”
万阿愣住了。她不知道应该上前安慰,还是应该对他违背诺言勃然大怒,只是呆呆地往嘴里放了一块点心。
“离开京都去美浓的时候,我答应你要回来当将军,那时你就是将军夫人。你……”
“像个傻瓜一样地等着你。”
万阿狠狠地嚼着点心。这番话太突然,她甚至无从愤怒或悲伤,就像在做梦。
然而,为了实现庄九郎的离奇野心,二十多年来,她虽为人妻却过着守寡般的日子,这些岁月却都是实实在在的。
“那么相公,你放弃美浓吧。”万阿说,“离开美浓回京城好了。你不会是想说,当不了将军就一直留在美浓吧?”
“这……”
庄九郎苦笑着看着杯中的液体。万阿说的在情在理。让她独守了这么多年的空房,打点着生意,又大量地援助美浓,要留在美浓这种话无法说出口。
“还是,你舍不得美浓?”
“舍不得!”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但他还是沉默着看着酒杯。
“还是你不愿意和美浓的小见方、深芳野夫人以及孩子们分开呢?”
“别这么说。”
庄九郎小声嘟囔。
“别提他们的事。他们是斋藤道三的妻子儿女,你是山崎屋庄九郎的妻子,根本两回事。扯到一块儿太麻烦。”
“山崎屋庄九郎君。”
“什么?”
“请再也不要回到美浓当那个什么来历不明的斋藤道三之类的了。”
“你是说把斋藤道三这个个人从世界上抹去吗?那尾张的织田信秀该高兴坏了。”
“我不知道什么织田信秀,我只知道,山崎屋是做买卖的油铺,用不着那些响亮的名字。”
“哈哈,信秀听了一定高兴。”
庄九郎虚弱地笑着。他甚至有听从万阿的冲动。光想象就让人感到有趣。战国的人物构图中,斋藤道三这个天下最强悍的豪杰忽然消失的话,尾张的织田信秀一定会连忙取消信长·浓姬的婚事,大肆进攻美浓吧。尾张和美浓是日本列岛最肥沃富饶的土地,谁要是得到它,想必要得天下也不会太难了。
(那么织田信秀会得天下吧。)
庄九郎愉快地展开着各种想象。
“怎么样?接下来的日子就安安心心做山崎屋的庄九郎吧。”
“考虑考虑。”
他抚摸着下巴上未剃净的胡须,伸手拔下一根。他在想,要是这样也不错。
“万阿喜欢的庄九郎很是潇洒。既然得不到天下,就赶紧离开美浓回到京城隐居,以风月为友,每日吟诗作画多好啊。不对吗?”
“只有万阿这么想而已。在东海一带,大家都说我是死死咬住不放的蝮蛇呢。可是固执得很呢!”
“是挺固执。万阿也这么认为。”
万阿笑了起来。
“就是因为太固执,所以一旦明白不可能,也会比一般人更快地放下,山崎屋庄九郎是这么个人,对吧?”
“也许吧!”
庄九郎也表示赞同。
“我从小在佛门长大。”
“妙觉寺的法莲房。”
“不错。人也许不会按照最初染上的习惯或思考方式来结束一生。我厌恶佛门入了凡世。既然出来了,就觉得一定要赢,尽可能地忘掉佛门的一切。佛法终归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思想而已,不丢弃的话什么也干不了。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是不是上年纪了?”
“什么意思?”
“老了。最近觉得什么事都麻烦,恨不得再出一回家远离人世才好。”
“所以才要回京城嘛!”
(不是一码事。)
庄九郎本想说,但又看到万阿的语气这么强烈,不由得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太高兴了。”
万阿说,随后她又觉得怀疑,又重复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那好,”万阿拉着庄九郎的手道,“这次先待上个把月吧。慢慢考虑再说。”
“就这样吧。”
庄九郎再次点点头。
然而,第二天夜里,庄九郎悄悄地逃离了京都,翻过了逢坂山。他趁着万阿不注意逃出来的。
他在山上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京城的灯火。
(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一想,不禁热泪盈眶。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万阿,向她道歉的。在这一点上,这个恶人对万阿却是有情有义。虽说自己的野心牺牲了万阿的人生,然而他并未亏待过万阿。这么有福气的女人,自己是再也不会遇上了。庄九郎在心底也始终把万阿看做是自己的正室。或者不如说是本尊更为恰当。
(再也见不到了。)
庄九郎十分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经到了迟暮。现在拥有了美浓,晚年也许会得到尾张,然而今生也就如此而已。他能清楚地预见到。因此,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美浓,又如何甘愿放弃呢。这一点毋庸置疑。
庄九郎心想。
如果放弃美浓,那庄九郎奋斗一生的事业便烟消云散。且不论他为何要来到这个人世,甚至连他曾经在这个人世走过一遭的证据也不曾留下。
(男人的大业,万阿是不会懂的。)
庄九郎想。就像工匠在刻佛像时,感觉到——此中有我
一样,对庄九郎而言,美浓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验证,是不可取代的作品。
“岂能放弃,还得拼命地守住。”
他又想。
庄九郎又回头望了一眼京都。京都的灯火已经消失在夜幕里,他站立的道路和头上的天空,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耳次,点上火把。”
庄九郎吩咐道。他顿了顿脚让草鞋的带子绑得更舒服一些,随后一转身把京都甩在了身后,沿着逢坂山向东下山而去。
三天后,庄九郎回到了美浓。稻叶山城的庄九郎又恢复了“斋藤道三”的日常生活。知道他离开城里八天的,只有身边的寥寥数人。
“耳次,”他把此人唤到后院里,“去尾张的伊贺探子,还没回来吗?”
他问道。不久前他曾派人去打听向浓姬提亲的织田信秀的儿子信长的人品。
“没呢。”
“怎么这么慢?”
他有些等不及。听说将来的女婿信长是少有的呆瓜。
(要是真的就好了。)
庄九郎心想。那个少主要是头脑简单的话,那么吞并尾张就指日可待了。但是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真让人等不及。”
“不胜惶恐。我自己去就好了。”
“算了。也不是着急的事。”
庄九郎回到美浓的数日后,带了几个随从去了城外。
时值冬日,天气晴朗。
“去寺里吧。”
他告诉贴身侍卫。这个谜一样的主人,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到了川手的乡下。这里数百年以来都是美浓的首都,庄九郎将其废除,把美浓的中心移到了稻叶山城。这里也就自然地衰退下来,如今只是一派乡下的景象。
眼前就是山门。
山门上钉着铁钉,庄严高大不亚于城门。门前有小河围绕着寺院,就像是一座城池。
这里是正法寺。
美浓首屈一指的大寺,也是斋藤家列祖列宗的菩提寺。
“要拜祭吗?”
贴身侍卫有些意外。虽说是斋藤家的菩提寺,却不是庄九郎继承的斋藤,而是他灭掉的美浓小太守的斋藤。历史学家把这个斋藤叫做“前斋藤”,庄九郎之后的斋藤叫做“后斋藤”。
庄九郎并没有拜祭。
这座大寺院里,由许多被叫做塔头的小寺。
庄九郎进了其中一座叫做持是院的小门,却并没有径直进屋,而是让人打开小小的冠木门进了院子。院子是流行的东山风格,布满了苔藓和石头。踩着苔藓,庄九郎走到池塘畔上。
边上有一座殿堂。里面传来清晰的女声,正在诵经。
声音的主人似乎察觉到有人进入,诵经声戛然而止。
庄九郎弯腰坐在了走廊上。
几乎就在此时,纸门忽然被拉开了。
一个美丽的尼姑出现在眼前,她先是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不悦地皱着眉头垂手施礼。正是深芳野。
庄九郎在追赶她先前的夫家赖艺时,深芳野背着他落发为尼。之后就住在这座持是院,不问世事。
“还好吗?”
庄九郎眼睛看着院子问道。
后面的人却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在沉默点头,还是根本就不想和庄九郎讲话。估计是后者吧。深芳野心中充满了怨恨,怨恨他把自己从赖艺手中抢过来却迎娶了别的女人为正妻,又把赖艺赶到了国外。而且,这些年,她从来就没侍寝过。
“这儿住着不错呀。我倒想和你换换。”
庄九郎笑道。
深芳野沉默不语。庄九郎仍然望着院子,又问她缺什么,有想要的尽管提。
“什么都不用。”
深芳野终于开了口。
是吗,庄九郎点点头,目光始终看着院子。就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深芳野沉重的目光吧。
或者可以说,他心底某处有些底气不足。
“还会再来的。”
庄九郎站起身向外走去,始终不曾回头。
他高大威严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深芳野的眼帘里。在她看来,更像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无可救药的怪物的背影。
他消失在冠木门外。
……深芳野干涸的眼睛目送着他,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庄九郎刚一消失,她就立刻转身,静静地关上了纸门。
紧接着,白色的纸门后有了轻微的响动。传来一阵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