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暗地里把庄九郎叫做——美浓的蝮蛇。
刚开始庄九郎也觉得不可理喻。
“怎么会是蝮蛇呢?”
自己厚待家臣、减少领民缴纳的租税、修筑堤坝、引水灌溉,让生病的百姓去看病,还建了供领民们使用的药草园。可以说是美浓有史以来难得一见的善政家。
因此,大家都乐意当庄九郎的部下,百姓们也为身处他的领地而感到侥幸,就连其他领地的百姓们都希望:
要是能行的话,真想在小太守的周围种地。
就算是蝮蛇,庄九郎也是条颇受欢迎的蝮蛇。
他经常思考:“人到底是什么?”
确实,人有善恶之分。然而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永不知足的贪心鬼。
他也知道,自己所学的《法华经》正是迎合人的欲望的经典。《法华经》曰: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此经能令一切众生。离诸苦恼。此经能大饶益一切众生。充满其愿。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裸者得衣。如病得医。如贫得宝。如贾客得海。”
说实在的,庄九郎并不相信《法华经》的功力,不过他却相信这部经典中所描绘的赤裸裸的“人的现实”。写下这部经典的古印度人早就肯定,人活着就有无穷的欲望。
“正因如此。”
庄九郎才要实施善政。赐百姓以水,赐武士以俸禄,对能人功臣不吝赏赐,为商人开辟市场让其获利。
(这样也能算蝮蛇?)
庄九郎心想。自己不正是《法华经》里所说的“功力”之人吗?
《法华经》里颂扬佛祖。
乱世之中,佛祖也会化身为蝮蛇的吧。他想道。
然而,庄九郎觉得自己已经无需为蝮蛇这个称谓而在意了。从今往后,自己一边实施善政,一边对内外呈现出“我是蝮蛇”的姿态,大大方方的才好。
怀着这种置之一笑的心态,庄九郎开始招集讨伐主公赖艺的长子小次郎赖秀的人马。
顺便提一句,这个时代的武士尚且处在中世纪的阶段,并不聚居在城下,而是分散居住在各自的领地。把他们从领地迁到城下集体居住,从而具备了军团的机动性的是在庄九郎的后半生,完成这一过程的,是他的女婿织田信长。
庄九郎为了招揽这些村落武士可谓费尽了心血。
本来,这件事极其艰难。所谓美浓八千骑的这些村落贵族们均以太守土岐家为宗家,是个单一的血缘集团。
要想招集这个血缘集团来讨伐宗家的长子,可不是件易事。
因此,庄九郎才默认自己是条“蝮蛇”。
——所谓人,和庄九郎同属一个时代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尼可罗·马基亚维利就定义为以下五条:
一、忘恩;二、善变;三、虚伪;四、懦弱;五、贪婪。
庄九郎当然无从得知这位住在意大利半岛、佛罗伦萨的没落贵族的名字和思想,但两者的看法完全相同。
因此,为了满足第五条的利益欲望,他源源不断地从京都山崎屋运来巨富,对第四条中的懦弱,摆出“逆我者亡”的威胁姿态,终于露出了蝮蛇的本性。不管怎么说,美浓国内无人能胜过庄九郎,他一人便可威震四方。
马基亚维利论述道——
君主是应该受到爱戴,还是应该让人感到畏惧呢?这是个有趣的命题。从常识上考虑的话应该二者兼备,但要达到这个境界是十分困难的。由此君主只能二者择一的话,比起受到爱戴,反倒不如让人畏惧,这样的话更加安全。
“不如当蝮蛇。”
马基亚维利会这么说。比起让人怜爱的小狗,不如当一条剧毒无比的蝮蛇,更有利于呼风唤雨。
对第三条中的“虚伪”,庄九郎也看穿了,他四处宣扬说:
“小次郎赖秀已经不是太守土岐家的长子,而被废嫡了。而且还图谋造反。讨伐他便是对土岐家的忠义。”
人们做事总是想要名分。他们想为自己的行动找一个“正义”的借口。越是贪婪善变而又胆小的人,在决定采取新奇行动时,会向领导者讨要护符。
——求你肯定我的行为是对的吧。
庄九郎为这场战役贴上了“讨伐谋反人的正义之战”的护符。他利用了人的虚伪心理。美浓的村落贵族们却都很高兴。
有了这枚护符,加入到稻叶山城里,就不再是“迫于蝮蛇的权威”,也不再是“受蝮蛇财力的贿赂”了。
他们陆续地从美浓的十几个郡集中到庄九郎的稻叶山城下。国内八千骑中来了六千骑,他们带来的兵将把城下挤得满满的。
庄九郎把赖艺从大桑城接来,在山上竖起了土岐家的白旗,山脚下则插上了自己的二条波纹旗,领兵出发了。
当天就包围了鹈饲山城,开始攻城。
而小次郎赖秀——
由于招兵情形不佳只好采取死守的笼城战。
“小殿下,这样下去会支持不住的。”村山出羽劝他道。
“是吗?”小次郎啃着指甲。
出羽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只是,”小次郎脸色青白地问,“邻国的弹正忠殿下(织田信秀)不是会派援兵来吗?”
“指望不上了。织田正出兵三河作战呢。别说救援,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太不像话了。弹正忠殿下是我的干爹,我名字里的秀也是他赐给的。不是亲同父子吗?”
“时势变化了。”
“什么时势?”
“您所说的关系,如今已经不通用了。您的亲父亲赖艺殿下,虽说是蝮蛇的傀儡,却身为敌军的统帅呢。”
“不过,我听说弹正忠殿下,可是有仁有义的大将啊!”
“所谓仁义,”村山出羽已经疲于应付这个天真的贵族公子了,“只是当双方利害一致时,在酒桌上的戏言而已。弹正忠殿下原本就是残酷之人,尾张曾有太守波斯氏,织田家上面也有宗家,他却踩着他们的脊梁爬到今天的地位。如果我们有胜算尚且还有可能,没有的话他是不会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
“城里所有人团结一心死守此地,只要撑上半年,便会有人内应,或者织田殿下会趁着蝮蛇兵力衰退,蹚过木曾川前来救援也说不定。”
“敌人决心要笼城了吗?”
庄九郎一看情形,又突发奇想。
利用敌人笼城的机会,在稻叶山城下建起一座城下的大城市。不仅如此,他还另有打算。
一天,他把阵中的将士唤来,问道:
“看来敌人想拖延时间。区区一座城,要是硬攻也能攻下,只是要牺牲兵马。咱们倒不如坐下来包围他们。你们觉得呢?”
大家都纷纷同意。减少兵力的损耗是古来的名将之道。
“那好,”庄九郎又接着说,“全军上阵的话只会疲乏,各位将领轮流出阵怎么样?”
“这可不像小太守说的话。”富有经验(熟悉打仗)的西美浓三雄中的大垣城主氏家卜全开口道,“将领们轮流出阵的话,这边的兵力就会削弱。如果敌人瞄准这个时机攻打过来,这边就会乱套了。”
“真不愧是卜全大人啊!”庄九郎就像在表扬小孩一样,“您说的没错,如果回到遥远的领地,一旦敌军来袭,即使是快马加鞭,赶回来也需要三天,根本来不及。你们看,我的稻叶山城离这里只有数里地而已,你们就在稻叶山城下各自分地建房吧,叫来妻子儿女同住即可。”
妻子儿女,是最合适的人质。
再者,在庄九郎的城下盖房而居的话,形式上他们就变成了庄九郎的家臣,自然而然地就能实现美浓的统一。
“盖房的钱我可以借给你们。”
众人欢呼雀跃。
“好主意啊!”大家一齐拍手叫好,无一人反对。
庄九郎马上封赤兵卫为事务官,负责分地和收集木材。
这时庄九郎的乐市充分发挥了优势。一看把木材运到稻叶山城下能赚钱,各国的木材商纷纷聚集而来。
庄九郎招集了国内的木匠,下令道:
“每日的工钱都各自找你们的主子要。另外我也会发给你们同等的一份。”
大家都乐得其所专心干活,城下的武士居住区马上就成形了。
到了三月,工程彻底结束。地名仍沿用以前的井口。岐阜这个名字是信长的时期取的。
庄九郎成为了事实上的美浓国主。
对此束手无策的是鹈饲山城里的笼城军。士气一蹶不振。
“听说井口请了京都的能乐师来表演。”
“城外建了几十处有妓女的旅馆,热闹得很啊!”
“市场繁荣,各国的人都云集此地,看来除了京都外,这里会成为日本最热闹的地方。”
士兵之间流行着各种传闻。不管怎么说,仅仅相隔七公里的山脚下,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的军事都城。听到当地令人目眩神迷的繁荣景象,死守在鹈饲山城的人们觉得自己在美浓国内受到孤立,开始为命运的不幸而悲伤。
庄九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
“后悔加入谋反方前来投奔我方者不计前嫌。我保证你的领地安全,还给你盖房。”
他让包围军传话给笼城军的亲属们,顿时前来投靠的人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绝。
然而,庄九郎也很狡猾。
刚开始,他对投靠自己的人,觉得对方“可爱”而按照自己的承诺给予他们相应的待遇。后来,却对那些想偷偷出城的人表示:
“不许出城,否则就拎着谋反者小次郎赖秀的人头来见我,以表诚意。”
而且,这些都不是秘密,他令人每天公然向城里射箭发出通告,从不间断。
城里出现了混乱。就连盟友之间也疑神疑鬼:
“那人不会是内奸吧。”
“昨晚有人站在里间的走廊上,不会是来取小次郎公子首级的吧!”
渐渐地流言四起,一发不可收拾。
开始感到恐惧的是小次郎赖秀。
一天夜里,和他同床共寝的一名唤作萩野的女子无意翻了个身,把他吓得一激灵:
“连你都敢!”
伸手去抓枕边的宝剑。萩野受了惊吓,连滚带爬地逃到走廊,反而造成了对方的疑心。
小次郎追上来刺中了她的后背,逃到杉木门旁时,被一剑穿心,当场死于非命。
村山出羽听闻后赶到血淋淋的现场,呆然站立了许久,才说:
“少主。这座城守不住了。”
“对吧,连萩野都当了内奸。”
“此事尚不清楚。只是,身为一军之将的小次郎君也未战先乱的话,恐怕很难担负起统帅的重任。”
“出羽,我会被杀死的。”小次郎六神无主。
“蝮蛇真是厉害,”村山出羽叹了口气道,“一座城,只要守城的士兵们团结一心,就算是一座土墙或是一条小沟,也不容易被攻破。然而,一旦人心涣散,整座城就会轰然瓦解。”
“那要怎么办?”
“起码也得通过织田弹正忠来讲和吧。这件事相信邻国会帮我们一把的。”
于是,派出使者去尾张交涉此事。
——可以。
对方答应后,派平手政秀去向庄九郎求和。
庄九郎认准了时机,说道:
“既然尊贵的织田弹正忠殿下开了口,那我们就言和吧。不过这只是和村山出羽下面的笼城军之间的和议。”
他话里有话。
“您的意思是?”
平手政秀弄不明白。庄九郎却并不作答,只是立即写下誓文,交给了政秀。
政秀把他转交到了鹈饲山城,双方正式和解。
鹈饲山城的笼城军纷纷解散。
庄九郎却在国内的大街小巷竖起高牌——
唯小次郎赖秀为谋反之人,通报其所在或诛杀其人者重赏。
庄九郎下令广告天下后,本是这个国家合法继承人的小次郎赖秀无法在国内立足,一天夜里装扮成叫花子逃往越前,开始亡命天涯。
“蝮蛇”,终于还是现出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