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历史会造就英雄。
而不是经常。理由是一个稳定的社会根本不需要英雄豪杰这类的特殊人物。或者说,在稳定的社会秩序中,出现一个百年不遇的怪人反而会成为一剂毒药。
只是,这些秩序总是会变得陈旧。
旧的秩序腐朽溃烂时,如果原有的统治阶层丧失了统治能力,那么,人们就会翘首盼望这剂毒药能够挽救他们。
在美浓十几个郡中崭露头角的庄九郎就是这剂毒药。美浓不时会遭遇长良川连年的泛滥、霜冻和虫害,庄稼歉收,青黄不接的季节连武士家庭都要挨饿。再加上邻国的尾张、近江不断骚扰国境,每逢丰收前夕便将这里的农田洗劫一空。
“我要拯救美浓。”
庄九郎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渐渐地也渗透到了农村。
农村,特别是庄九郎领地的人们都把他尊为神仙,大家都不叫他斋藤大人,而是喜欢他剃度出走时使用过的名字,即:
“道三大人。”
这个称呼似乎听起来更神秘,更接近救世主。
农民们这么爱戴庄九郎是有缘由的。在那场长良川大决堤时,庄九郎在自己的领地中免除了灾区五座村庄的年贡。
百姓们如获新生,这个消息传遍了美浓的大小村庄,其他领地的百姓们也都纷纷表示:
“我们也想去道三大人那里种地。”
长良川泛滥的第二年遭受了霜冻,庄九郎又把当年百分之五十的年贡率降低到百分之二十。
也就是说,庄九郎仅从农民的收成中提取二成。连军队都养不起,更别说筑城了。既无法养活家丁们,也无法采购武器,身居“公职”的庄九郎连维持生计都困难。
“不过,”庄九郎也向农民们开出了条件,“你们的油一定要从京都的山崎屋买。”
他是绝不会吃亏的。
不仅如此。为了补充士兵人数的不足,他增加了“无足人”制度。所谓无足,就是没有领地和俸禄,只要干活就行。
这些人平时在农村种地,城里响起号角声时就扔下犁锹集合,充做步兵。
“如果是为了道三的话。”
领地上的大小村庄的年轻人都踊跃报名。
包围了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等人的军队中,就有不少士兵是这种情况。
言归正传——
庄九郎完成对五郎、六郎部队的包围工作时,已经是拂晓时分。
庄九郎驱马前往各个阵营鼓励士气,又亲自到前线侦察敌情,心里却在嘀咕:
这次能不能一举歼灭呢?
这个时代,在战场上将对方斩尽杀绝也是作战的手段之一。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敌人们是代表着美浓旧统治阶级的顽固家伙们,他们打着反对庄九郎的旗子组成了联军。如果乘机消灭他们就可以免除心腹之患。
反对庄九郎的人们,并不是单单因为来自异国他乡的庄九郎使用非常手段夺取功名而记恨在心。
而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庄九郎打破美浓的旧秩序。
首先在录用人才上,庄九郎根本不考虑门第,只要从百姓中发现才华出众的人,立刻就封为武士。
对旧势力而言,这些无疑都是对旧秩序的破坏。美浓以及日本中世时期的社会都以血统为贵,统治者的后代仍旧是统治者。秩序由此得以维持。
而庄九郎在太守土岐赖艺的管辖领地以及自己身为小太守的领地都废除了这些制度,对美浓的其他领土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其他地方的百姓们开始动摇。
——道三大人的领地内只要有能力,农民也能当上官。
他们由此羡慕庄九郎的领民,而对自己的领主心生不满。
还不仅仅如此。
虽还未正式实施,庄九郎正打算在自己的领地内开设“乐市”、“乐座”等自由市场。
当时,纵观天下,经商一律需要批准。可以说是一种专卖制度。
比如说庄九郎在京都的家业油铺,就需要大山崎八幡宫的批准。漆和蜡则归石清水八幡宫管。京都的三条、七条开设棉座的人拥有棉花的专卖权,和服腰带有京都的带问丸这一专卖协会,斗笠由摄津的四天王寺掌管,如果有人敢随便卖,拥有许可权(专卖权)的神社寺院等就会派人前往打砸加以制裁,或是委托将军或地方太守们出兵抢夺,甚至还杀人灭口。
(没有比这个更霸道的了。)
庄九郎从卖油的时候就有着切身体会。不但要把销售额的一部分无条件地上交给大山崎八幡宫,销售区域也受到八幡宫的严格限制,决不能越界。
“最起码要在我自己的领地开办自由市场。”
庄九郎一直念叨。
受到打击的是拥有各种物品许可权的神社寺院。
这些旧秩序下的商业机构的统治者们惊闻此事后,连忙托付美浓的旧势力采取推翻庄九郎的军事行动,于是造成了这次的交战。
商业统治者们多数是京都、摄津和奈良的神社寺院,与各国的太守和豪族们关系十分微妙。
这次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能从越前、近江请来“外国势力”,大概也离不开这些神社寺院的侧面推动。
总之,庄九郎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美浓国内反对他的那些武士们,而是已经开始走向灭亡的中世纪的权威。
晌午已过。
庄九郎让人吹响号角发出信号,开始逐渐地缩小包围圈。
他的旗帜在猛烈的西风中飘舞。
旗上印着黑色的二条波纹。
它象征着庄九郎的战术思想,进攻时如怒涛,撤退时如退潮般无声无息。
要推翻庄九郎的联军大将揖斐五郎生得一对细眉。
只可惜长在了男人脸上。眼睛上的弯弯蛾眉衬得额头格外清秀。
“我想把眉毛剃了。”
他不小心说漏了嘴。
剃眉、用黑浆染齿、淡描唇、脸刷白粉,就能变成一张美浓太守的脸。几乎所有地方的太守都模仿京都的公卿们使用胭脂。可见,“剃眉”这句话具有重大的意义。也就是表明要赶跑自己的亲哥哥土岐赖艺,自己占据太守之位。
这次举兵也有此意。先除掉庄九郎,随后再赶走赖艺。
弟弟鹫巢六郎前来相助。六郎貌似狡猾,经常耍一些小聪明。
——六郎乃小智之人,适合当杂兵。
庄九郎曾这样嘲笑过他。此人只有杂兵水平,却由于出身名门而当上一军之统帅,庄九郎实在是不服气。
“弟弟,”揖斐五郎慌了阵脚,“山上山下全是敌人,再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撑到晚上就撤退吧。”
“哪里话!”
弟弟向东远眺着。油商的二条波纹旗正迎风飘扬。
他慌忙转移视线,望着眼前的城楼。
栅栏对面的沟勉强能称得上护城河,泥土砌成的土垒上插着木楯,角楼是用废旧木材建的。看上去不堪一击。
“先攻下城抓住那人的老婆孩子当作人质,其他的再说吧。”
“曹司大人。”
他们的同伙斋藤彦九郎宗雄开口道。此人年近四十,比五郎、六郎要老谋深算得多。
“我们的目标不是这座小城,而是旗下的那个人。把越前、近江兵召集到此,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打赢。大敌当前,犹豫不决只会降低士气。而且,”他接着说,“虽说敌人人多势众,却大多是那个家伙领地上的百姓扛枪上阵而已。而我们这边却个个骁勇善战,还有越前和近江的援军。请您下令吧!”
五郎、六郎于是开始部署决战的阵容,鸣笛击鼓,传令将校们奔走相告。
且说庄九郎。
他正勒马立于大军阵前。
(敌人开始有动静了。)
他看出敌人想把兵马集中到一处的打算,也下达了军令。
既然已经看出了敌人的阵法,他下令每队的首领(队长)都记住进退的信号。随后,他下令点起烽火。
一股黑烟立刻升上了天空。
瞬间,原先的包围圈立即分散,远近的部队都集合到一处。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打仗时必用的号角、战鼓、铜锣都避之不用。
庄九郎知道,无声的进退更有利于造成敌人的恐怖心理。
按照事先的安排,他的人马灵活敏捷地各就各位。
阵已经布好了。采用的是鹤翼之阵。就像鹤张开了翅膀一样。
他手下的部队最大的特点是步兵人数多。从中世纪骑兵为主的战术中解脱出来,以步兵为中心,为了避免步兵遭到骑兵的踩踏,把他们所持的枪加长到三间长。
另外,他还成立了“斩马”的特殊部队。敌人的骑兵入侵时,每组二十五人就像蚂蚱一样跳上去,手里持六尺棍,棍尖上绑着三尺长的刀,专削敌人的马腿。
“齐吼!”
庄九郎一声令下。
号角一吹响,美浓平原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庄九郎又下令道:
“击鼓!”
一瞬间鼓声大作,继而变得有节奏,各队人马施展着鹤翼的阵形开始如潮水般涌出。
庄九郎坐镇中军。
很快,大军就越过了田野,穿过松林,来到一望无垠的平原上。
和敌军相隔不到百米。
庄九郎挥了挥手中的金令牌,战鼓的声音顿时变得又快又急。
将士们加快了脚步。鼓声徐疾,他们开始奔跑起来。
先头的五个弓箭队同时单膝跪地,张弓瞄射。
这是为了攻击敌军的前列部队。敌方的箭也密密麻麻地射了过来。
战鼓的声音更急促了。
与此同时,庄九郎的阵营中冲出了数十名骑兵,后面紧跟着扛着长枪的步兵队进行了突击。
敌方也冲出了数百骑人马。
短兵交接。
一时陷入了混战。
庄九郎又指挥骑兵队上前,长枪队突击,并命令弓箭队从侧面放箭,采取了灵活的战术。
然而,敌人是名震天下的美浓骑兵,自己这边虽也是美浓将士,却以经验不足的百姓居多。
敌人的大军将庄九郎的十三段防守圈冲破了七段。
“斩马——”
庄九郎下令。
斩马队纷纷纵身向前,瞄准敌人战马的马脚横扫过去。
落马的武士们无不丧命在其他士兵手中。
这时,庄九郎掏出号角,仰天吹了三声。
号角声传到敌人身后的别府城,赤兵卫指挥着城兵打开栅栏,蜂拥而出。
敌人腹背受敌。
“敌军必败,冲啊!”
庄九郎亲自拎了枪,策马冲到了前锋。
一直冲到敌军当中。
敌军轰然溃退。
正因为队伍里有“外国兵”,才溃退得更为惨烈。越前、近江来的援兵们都不想把命丢在异国的战场,纷纷朝着北国街道逃命。
“不用追,由他们去。”
庄九郎喊道,众人如同火焰般攻向战场上踌躇不前的美浓敌军们。
(要让整个美浓知道我的厉害。)
从这一点可以说,这次的战场是宣传自己的绝好机会。
敌军的美浓将士顽强抵抗。
然而,他们毕竟也是地方武士的联军,不分胜负时还尚可坚持,一旦败局已定,他们也就忙不及地逃回自己的领地去了。
敌军逃走了一批又一批,战场上剩下的人马已经寥寥无几了。
庄九郎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两腿一蹬马腹,单枪匹马就朝敌军的大本营冲去。
有武士中途拦截,庄九郎却视若不见。
马奔跑着。
穿过沼泽,掠过草地,他拼了全力冲进战旗林立的敌军帐营中,对着扶着案几正要站起来的揖斐五郎扬手挥了一鞭:
“小子,我不请自来了!”
啪的一声,五郎涂脂抹粉的脸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
一看五郎倒地,庄九郎勒住马缰退后,一回头看到了鹫巢六郎,挥手啪的又是一鞭。顿时鼻血直流,六郎当即捂脸倒下。
旗本之众慌忙挥枪要上来抵挡,庄九郎却已经纵马跃过栅栏,朗声道:
“且饶你等性命。里通敌国越前、近江,引狼入室本罪大恶极,但念在你们是主公殿下的弟弟的情分上饶你们不死。还不快滚!”
他勒马在栅栏外原地打转,又道:
“如果还想当武士的话,那就好好练武吧!”
说完,他伏在马背上,像一阵风似的飞驰而去。
庄九郎考虑到,如果杀了美浓太守的两个弟弟,国内的舆论一定会对自己不利。
正因如此,他才冒死冲进敌人阵营里,肆意羞辱。
后来,美浓人提到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时,都说:
受到如此羞辱尚能苟且偷生,实在有违武士之风。
两人在美浓的名声也由此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