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庄九郎正准备收拾行装回美浓时,京城里来了一个装束怪异的人。
“是个怪人。”
杉丸从街头巷尾打听了回来。
“怎样一个人?”
“是个行者。”
“土匪吗?从大和吉野来的?”
从地理上看,京城的行者一般都来自吉野。
“不过好像是出羽的羽黑山来的,一身土匪的装束。”
此人脑门上扎着头巾,暗红色的衣服上搭了一件麻布上衣,本是土匪们的平常打扮,却另披了一件鹰的羽毛织成的披肩,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中国仙人。
不仅如此,据说他还在二条室町的小巷旁的废屋中搭建了小棚,每天都出现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展示自己的长枪技法。
“长枪技法。——”
庄九郎来了兴致。
当时正处战国的鼎盛时期,战场上使用的武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用来挥舞杀敌的长柄薙刀已经逐渐被长枪取代,长枪成为集团战的主要武器。
然而,长枪的使用还没有到能够称为技法的地步。
顺便想在此提到的是,奈良兴福寺被封赏两万五千石的分院宝藏院的觉禅和尚胤荣,应被视作枪法史的鼻祖。枪法的各大流派基本都出自宝藏院,战国中期流传下来的技法直到幕府末期都没有大的突破。
而宝藏院的流派出现在庄九郎之后。难怪庄九郎会觉得新鲜。不仅是庄九郎,京城里的足利家的武士、三好家的家臣们,以及各国进京的地方武士和浪人们,恐怕都觉得很新鲜。
首先,当时的那个时代打仗时,骑兵和步兵们使用长枪,仅仅是个人的技术较量,并未形成枪法。而羽黑的这个行者,修炼到了“枪法”的地步,可见实力不容轻视。
京城的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就连老实巴交的管家杉丸也被吸引住。
“而且,”杉丸接着说,“小人还听说,每天都有几个人和羽黑的行者比试,刚一交手不是被刺穿大腿,就是被挑断手筋,甚至丢了性命。”
“看来挺厉害的嘛!”
庄九郎觉得佩服的是,此人能把只有戳刺功能的单一武器,独创出一套技法来。
“这人有意思。杉丸,把赤兵卫叫过来。”
“是。”
很快有人开门进来了,赤兵卫一如既往的丑陋。
“赤兵卫。你听说了二条室町巷口有个耍枪的人吗?”
“我去看了。那人不用出家的名号,叫什么大内无边。那身奇异的装扮也是为了引人注意吧。”
“你这几天入他的门下。好好盯着,我再出手。先看看情况再比试。”
“这,这个……”
赤兵卫意在阻拦。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何必还要把命白白断送在一个乞讨的艺人手里呢。
“你先别管了,去吧。”
庄九郎虽然精于算计,却也有血气方刚的时候。
(这可不行。)
庄九郎心想。不管那个在二条室町巷口自诩“首创日本枪法”的大内无边是什么来头,在日本开创枪法的应该是我庄九郎才对。
(狂妄之徒,看我怎么治你。)
这里要提到庄九郎的往事。
自打从京都妙觉寺本山当杂役开始,他就独创了一套枪术的练法,法莲房时代也坚持练功,直到现在,只要有空就不怠慢。
他练功用的枪是用橡树枝做成的,在两头套上金属后镶上五寸长的钉子作为刀锋。
竹林是他的练功场。
之所以选择竹林,是由于在交战中四周会有敌我双方的人马,就像群生的竹子。在竹林中练功,自然就会在用枪时考虑到四周的情形。
下一步就要练眼力。
挑一棵竹子,在树枝上挂一枚永乐通宝。
目标就是币孔。
有记载如下:
刚开始时手法不准,常常扎不中,然而兵法中也称贵在专心,终于可千发而无一落空。
庄九郎的得意招数,与永乐通宝有很深的渊源。从斗中倒出的油穿过永乐通宝的孔穴而过,枪术的练习用的也是永乐通宝。不愧是商人出身的练功术。
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可以自如地刺中悬在空中左右摇摆的永乐通宝,即使从二三十步开外冲过来,也可以命中。随后,他又在竹林中到处悬挂永乐通宝,就像七夕节时树枝上挂满写满祝福的纸条一样。
庄九郎把他们当作“乱军”,不仅眼疾手快,还能保证进退自如。
恐怕日本首创枪法这一名誉,应该赋予松波庄九郎,也就是以后的斋藤道三才是。
话说大内无边,他出生在出羽的羽后地区横手。身份是农民或渔民,那一带是秋田氏的家臣、武士户村十太夫的领地,也可能会是他的手下。
横手是今天的秋田县横手市。地处盆地,远离海岸。
然而羽后最大的河流雄物川,其支流的源头便来自横手一带。
在此特意介绍地理知识,是由于从秋季至早春时期是鲑鱼的产卵期,逆流而上的鲑鱼多得把雄物川的颜色都染成了鲑红色。这些鲑鱼从雄物川的河口一直溯流到二十里开外的横手。
大内无边到了这个季节便撑船下水,同持一根与庄九郎不谋而合的橡树枝,在枝头上绑上钉子去刺水里的鲑鱼,刺中了就纵身跃起扔入船中。
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中,大内突发奇想,编成枪法试试。
钻研一番后他掌握了诀窍。但是如果对外宣称是捕鲑鱼的心得,未免无趣,于是便模仿当时各种武艺的流派,借助神威,谎称是跪拜羽州仙北的真弓山的神明时梦中显灵,由此而创出的。
他还起名为无边流派,走遍天下各国从未失手。这次来到京城,便是为了扬名于天下。
当时,京都是日本的信息聚集地。在此成名的话,也就等于天下第一。
稍后的时期,宫本武藏顽固地向京都第一兵法所吉冈宪法的门族挑战,就是出于这一点。打赢了吉冈,就能名扬天下。
山中鹿之助亦是如此。他生在比庄九郎稍晚的战国中期,为了复兴主公尼子家呕心沥血。而他之所以能成为天下豪杰,名震关东、九州,并流芳后世,也是由于他曾经流浪京都,出入公卿和各大名家的府邸,还时常在城里一显身手,才负有盛名至今。
再次重复的是,战国时期的京都是各种传闻的发祥地和集散地。
大内无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才在二条室町的巷口向众人展示他的“枪术”。
“大人,您还是别去了。”
赤兵卫回来后脸色都变了。
“这人确实是个妖怪。”
他说。
倒也不假。人的各种技能中“艺”是最不可思议的。赤兵卫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枪术。其中的变幻无穷,简直就像是仙术。
庄九郎详细地询问了情形。
还让赤兵卫拿着长枪模仿。
“真是神奇啊。反复这样刺的话,两间长的枪看上去竟然像只有一尺来长。”
“所以才叫做艺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第二天,庄九郎在里屋摆弄了一整天的长枪,到了傍晚,停下来写了封信,交给赤兵卫道:
“给大内无边送去。”
寄信人写的却不是京城油商山崎屋庄九郎,而是美浓土岐家的家臣西村勘九郎的名字。而且,故意没有写上城里的住址。
日落后,赤兵卫赶了回来,报告说:
“那个人说知道了。”
信里写道,选在后天巳时(上午十点)人多的时候,在三条加茂川的河滩上比试枪术。
“真的不要紧吗?”
赤兵卫和杉丸都感到不安。虽说赤兵卫从浪人时代就追随庄九郎,但却从未见识过他的枪术。
“干吗,不用担心。”
庄九郎毫无惧色地笑道。
他希望在京都赢得枪术的名声,然后传到西村勘九郎所在的美浓国中。否则,心高气傲的庄九郎,怎么会甘心与一介卖艺的武士比试高低呢。
晚上,庄九郎召集从美浓跟过来的随从们,简洁地下令道:
“后天巳时前回美浓,大家做好准备。”
连出发的准备也精心地布置好了。
按照庄九郎的意思,随行的家丁们要先经过三条桥,然后到粟田口去等他。
比试当然是庄九郎孤身前往。不过难保胜了后,大内无边的门下弟子不会随后追来。
“后天就要走了吗?”
万阿最后一个才知道。
“是啊。我还会回来当山崎屋庄九郎的,不用难过了。”
“出了山崎屋的大门,您就变成美浓国的西村勘九郎了。万阿并不怕在这里等候,只是伤心您变成别人了。”
万阿答道。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当将军的。”
“什么时候呢?”
谁让自己找了一个这么麻烦的人当丈夫呢。
“也可能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总之你放心地等着就好了。”
“您当上将军后,也继续在山崎屋卖油吗?”
“这个问题有意思。”
庄九郎抚膝而笑。
“万阿,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个想法。等我当了将军就在京城里盖宫殿,白天当征夷大将军,晚上当山崎屋庄九郎,你看怎么样?”
“……”
万阿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嫁给这样的相公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相公。”
万阿强打精神。
“什么?”
“将军夫人只能是我万阿。不许忘了。”
“那油商山崎屋庄九郎内人的位置不就空了。让谁来当呢?”
“就从美浓带过来吧!”
虽是玩笑话,但似乎万阿已经同意庄九郎在美浓娶妻了。更贴切地说,万阿的心境更近似于无可奈何。
这天,快到巳时,庄九郎带了一名随从扛着长枪,一身武士打扮出了山崎屋的大门。
京都的习惯是往东的客人要送到粟田口,庄九郎却不喜欢。
他交代万阿和店里的众人:
“不用送了。”
油铺的店员们送别一身武士装束的“店主”西村勘九郎,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保重。”
庄九郎站在门前,望着万阿点头示意。
都说出门时流眼泪不吉利,万阿拼命地忍着泪水,强装笑颜,心想回到房间后可以好好哭一场。
庄九郎的背影渐渐远去。
万阿仍伫立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再过三十分钟庄九郎就要到三条的河滩上比试枪术,而这件关系到生死的要紧事,万阿并不知情。
——千万别告诉万阿。
庄九郎特意叮嘱过赤兵卫。
庄九郎上了加茂川的西岸。
当时还没有河堤。河流的宽度也比现在京都的加茂川要宽出很多,每次洪水泛滥时就呈现出湖水一般的景观。平时杂草茫茫,望不到尽头。
三条大道从京极寺往东,也是一片草原。由于是河床地带,不少地方都积了水。
庄九郎灵敏地左右跳跃,避开地上的水坑。
他接过随从扛着的长枪,命令他到桥对面的东岸等着。
这段时间一直没下雨。
河水都干枯了。三条附近,有三股细流将河床分割为几块浅滩。
大内无边等在中间的浅滩上。后面跟着五个弟子。
“……”
庄九郎看了看河的上方。上面只搭了一块简陋的木板桥,连栏杆都没有。
这就是三条桥。
桥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让人担心会不会把桥压塌了。
(这些人是无边叫来的吧。)
其中有商人。
还有和尚、行走卖艺的、武士、公卿家的年轻家丁、粟田口一带的铁匠等,三教九流的人们几乎都聚齐了。
对庄九郎来说,这些人极其重要。他们会把这一刻的所见所闻传扬出去,不出一日就会传遍城内,一个月之内就能越过东海、山阳传到山阴。
这一传闻的价值不可估量。
枪术在当时还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