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寺里的住持日护上人刚刚抿了一口煎茶。
“远道来的武士?”
“是的。他说为了见上人,特地从京都赶来的。”
“叫什么?”
“没说。他只说是京都的旧友,就算报了名字,上人也不一定知道。”
前来通报的弟子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还真是想不起来。”
日护上人向庭院望去。院子的对面是长良川。
寺院前高耸在美浓平原的大山,便是稻叶山。正值盛夏,满山都是绿荫。
鹫林山常在寺。
是这座寺院的名字。
它不仅是美浓首屈一指的大寺,也是稻叶一带(如今的岐阜市附近)唯一的一座日莲宗的寺庙。
当时,日莲宗是最辉煌的宗教,常在寺理所应当地成为当地新文化的中心所在。
而且,上人还是美浓的头号实力人物长井丰后守利隆的亲弟弟,仅此身份就足以被尊为“大人”。
年纪尚轻。
面容和善,下颚微宽,山黛色的眉毛,眼神清澈,嘴唇红润,让人联想到贵妇人的容貌。
“我在京都修行时,和武士没打过什么交道呀。”
“但是门口的客人说,和您是莫逆之交。”
庄九郎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摘下斗笠放在一边,一边擦着汗,一边眺望着山门对面高耸的稻叶山。
(好奇怪的山。)
宽阔的平原地带中这座山显得格外突兀,山势陡峭,估计攀登起来很困难。
“施主。”
前往通报的弟子回来了。
“上人说想不起来。请问尊姓大名?”
“说了我的长相吗?”
说到长相,仔细一端详,发现确实和常人不同。前额和下颌向前突出,双眼神采奕奕,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也许来自此人的修养。
“哈哈,也难怪。你就说京都的旧人法莲房来了。”
“咦?”
报的是僧名,却是一身武士打扮,弟子有些困惑。
“您叫法莲房?”
“曾经叫过。那时,贵寺的上人名叫南阳房,我们都在京都的妙觉寺大本山修行。”
“哦,原来如此。”
弟子不得不又跑一趟去通报。
(早点说不就行了,这人真麻烦。)
然而,对庄九郎而言,毕竟前来拜访美浓最负盛名的鹫灵山常在寺的上人,态度应该不卑不亢。
照理说,最理想的是招呼一声,“是俺”,就大大咧咧地进门。
果然,日护上人听后喜出望外。
“是法莲房师兄?太好了。和我相差一岁,法龄也相差一年,那时,妙觉寺大本山中来自各国的弟子一千多人当中,论学问、智慧、才艺,他都名列第一。不许怠慢,马上请进大殿。”
年轻的上人,由于喜悦而显得比往常兴奋。
“所有人都要好好接待。”
“啊?”
寺院里有十名弟子,三名学童,加上从长井家派来的两名侍卫,以及一些杂役,一共将近二十人。
所有的人,顿时都忙碌起来。
庄九郎脱了草鞋,用水冲净了手脚,起身问道:
“有小厢房吗?我想整理一下装束。”
长途跋涉后的衣服沾满了灰尘。行李中有换洗用的衣服。
“这边请。”
弟子带他来到一间厢房门口。
换过装的庄九郎看起来整洁清爽。他不想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旧友面前。
虽说是远道而来,一旦给人“脏乱不堪”的印象,却是长久不会消失的。
庄九郎微笑着塞给两名前来帮忙换衣的小沙弥各一袋永乐通宝。
“别说是我给的。”
“知、知道了。”
其中的一名小沙弥惊诧不已。还从未得到过这么沉的永乐通宝。另一个小沙弥不禁问道:
“但是,您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钱?”
“我小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别人给的东西,非常欢喜。看到你们,想起了过去罢了。”
“啊!”
小沙弥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打小就扎在大人堆里,比同龄孩子要早熟得多。因此从他们口中往往能打听到不少人物的消息。
庄九郎跟在小沙弥身后进了大殿。
日护上人早已在此等候。
“哎呀!”
上人似乎回到了南阳房小沙弥的时代,急忙站了起来。
“法、法莲房,好久不见了。”
“南阳房。”
庄九郎也上前握住了上人的手。虽说他精于计算、一贯冷静,但有时倒也情真意切。此时的庄九郎百感交集,不由得掉下泪来。
脸上却在笑着。
日护上人也是一样。不,确切地说,上人的感慨要多得多。
“快,快坐下。说说京城的事。还有一起修行时的那些事。对了,”上人的神情有些不安,“你打算待几天?”
“十天左右吧。”
庄九郎故意说道。
最好能待上两到三个月,观察美浓的局势,再让日护上人介绍一些美浓的名家和豪族,如果进展顺利,一辈子住在美浓也不差。
“十天。太短了。最起码住上一个月。美浓有不少好地方。到了秋天,长良川的月色也不错。”
“嗯。”
“不定下来的话,没法好好聊。说好了,最少待一个月啊。”
“那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就放心了。”
学生时代的密友固然亲热,日护上人的那个年代更是如此。当年的密友,竟然从远道专程来美浓看自己,简直不可想象。
而开始计划“盗国”的庄九郎,在美浓只有这一位故人。万事的开头,都要依靠日护上人的力量。
“听说你还俗了。留在佛门定会功德无量,真是可惜啊!”
日护上人感叹道。
“什么呀,南阳房,”庄九郎唤着旧友修行时的法名,说道,“像我这种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就算身在佛门,也成不了大器。比如像你,虽然和我同门修行,但是出身于美浓的权势之家长井,一离开妙觉寺,就当上了这么大的寺院的住持。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决定放弃佛门还俗了。”
“这么说来,都是我的罪过了。”
年轻的常在寺上人,露出自责的表情。
“哈哈,哪里话。只是羡慕你罢了。”
“还不都一样,为了补偿你,只要是我能帮忙的尽管说。”
菜肴送上来了,还有酒。
“先干一杯。”
上人端过酒壶。
“南阳房也饮酒吗?”
“喜欢睡前喝几杯。出家人本应禁酒,我的原则是只要不喝到胡言乱语就行。”
“你这家伙从小就认真。”
庄九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喝。”
庄九郎发自内心地称赞道。
“没想到美浓的酒这么好喝。酒美的地方人也聪明,想必美浓人一定很机灵。”
“哪儿呀,一群愚人而已。”
常在寺上人口吐不快。从寺院观望国家政治,正所谓旁观者清,能把弊病看得更分明。
另外,美浓的实力人物虽有远近之分,但大抵都是这位常在寺上人的亲戚。因此,他们的能力和日常生活情况,上人自是熟知。
“我说法莲房,”上人叫着庄九郎的旧名,“听闻你当了奈良屋的上门女婿,是真是假?”
“不假。”
庄九郎啜了一口酒。
“奈良屋可是京城有名的富商。我还以为你享受着荣华富贵,不过看你的穿着……”
“穿着”指的是庄九郎一身的武士打扮。
庄九郎简单地叙述了前后经过,说道:
“奈良屋被神人们砸了后,我又建了山崎屋,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但是做商人太无聊了。”
“那么有钱也无聊吗?”
“怕练武的。”
“嗯。”
“没有权势,手里也没兵。好不容易攒的钱,将军发布一道德政就可以赖账,穷人们蜂拥上街抢砸,我们这些油商,上有大山崎八幡宫,神人们打着神权的旗号耀武扬威。松波庄九郎实在是看不下去。”
“然后呢?”
“我想当武士,就出来了。我对你说过,我的祖先曾是皇宫北边的武士,每代都被封为左近将监的官职吗?”
“不知道。”
知道才怪。庄九郎特意跑了一趟京都西郊的西冈,在松波家的家谱中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才有了上面提到的“血缘”关系。
“这么说来,法莲房可是名门之后啊,”常在寺上人不禁动容道,“既然这样,那就应该做回武士光宗耀祖。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定会帮你。”
“拜托了!”
“我马上给你引见兄长丰后守利隆。”
“不,我还没决定是否留在美浓。恕我多言,美浓的国主土岐氏,虽是自源赖光之后的名门,却长年不勤于国政,手足自相残杀,豪家子弟也多贪图享乐。邻国却是英杰辈出,这个时候寄身土岐家是不是错误?”
“就等着你这句话,法莲房。”
常在寺上人已有了几分醉意。
“就因为土岐家这种情况,才需要像你这样的英雄人物,重起灶台才有救啊。”
“这可不容易。”
庄九郎一幅沉痛的表情,似乎在担心土岐氏的前途。
“权势或家族,一旦开始走下坡路,就很难回头了。”
庄九郎开始列举出中国和日本的历史,娓娓道来。
“太有意思了。”
常在寺上人不禁拍案叫绝。
对有识之士来说,没有比独居乡间更孤独的了。庄九郎所讲的历史故事或是历史观点,虽谈不上出类拔萃,只是谈论这种“见识”的机会,自从日护上人离开京都后,就再也没有过。
庄九郎讲了平家的灭亡,又讲了源氏镰仓幕府的衰退,最后提到在室町成立幕府的足利氏,如今只是空有虚名而已。
“治病可以用药。用药却无法阻止人老死。”
庄九郎叹道。
“难道,土岐家寿数已到?”
“寿命将尽。从暗结私党,谋求私利,不顾国家大局上就可以看出。你看中国和我国的朝廷,每次更朝换代时都是这种情况。”
“法莲房,你这么一说,就像冰雹打在身上一般疼痛。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土岐氏的美浓啊!”
“把它看成病人吗?”
“对,病人。”
“病人,”庄九郎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不觉中竟透露出名医的威严,“暂且看作病人吧。对此病人用尽内科、外科和针灸治疗,也不见得能痊愈。即便是投下毒药以毒攻毒,也不知道这具病躯能不能承受得住。”
“法莲房?”
“什么?”
“你能成为‘毒药’吗?”
常在寺上人说的“毒药”来自上面一段高深的对话,并不是说庄九郎是“毒药”。
“拜托了。”
“不行,近江有浅井氏,邻国的尾张有织田信秀(信长之父),虽说是家臣下面的家臣出身,却不可轻视。武士应该投靠这样的主人。”
“你真固执。”常在寺上人击掌唤了沙弥,下令添酒后,接着说道,“你先住下来好好看看美浓,和这里的人打打交道,等你对土岐氏的美浓有了好感,我再和你谈论此事。今晚上要好好聊聊以前的事。师傅日善上人,还有同门师兄弟什么的。”
次日,庄九郎起了个大早,去爬稻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