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归营浓州岐阜。”
《信长公记》里简洁地记载着。
千种越的死里逃生,信长似乎毫不在意,他若无其事般地回到了岐阜。
“阿浓,我回来了!”
他把手伸到等候在里屋门口的浓姬的脸上,“嘣”地用指尖弹了一下。
(疼死了。——)
浓姬就算想说,也只能忍住。这是信长表达爱情的方式之一。
到了晚上。
“阿浓,你睡在我这里吧!”
信长站在走廊里大声嚷嚷,到处都听得见。屋里的浓姬在侍女面前很是尴尬,却也只好马上站起来,听从信长的指示。
他们睡下后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近江的千种越一事。”
浓姬想问问当时的险情,信长却打断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按正常情况,没有比这个话题更大的事情了,信长却觉得不值一提。他向来如此。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他没有任何兴致去回味。他只是对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阿浓,”信长说,“你也变成一个无聊的女人了。”
“什么叫做变成了?”
浓姬不满地说。她比信长小一岁,已经年满三十五了。变成这个词用得太过分了。
“难得我这么关心你。”
“真让人搞不懂。”
“什么意思?”
“人嘛!”
信长答道。他向来说话简短,让人费解。这里的意思是说人活一辈子会发生很多事情,所以是人嘛。
“这是五十年的乐趣啊!”
信长说。他把人生看作一场梦,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他怀着期待新出的狂言般的心情兴奋不安。
“说起近江来,”信长转身靠近浓姬的颈项,浓姬静静地躺着,“有个叫做私语乡的村子。”
“村子的名字吗?”
“没错。”
信长严肃地点点头。
美浓(岐阜县)到近江(滋贺县)要穿过美浓关原,途中要翻山越岭。边境处近江方面有座小村子叫私语乡。
“听上去还真有情调。”
浓姬说。
这里顺便插一句话,比信长稍晚一些年后,千家第三代的宗匠以制造茶勺而远近闻名。
茶勺的商标便是——
私语。
而且,竹筒中装有一对茶勺的包装也很少见。大家会以为,两只茶勺在同一个筒中甜蜜地睡觉就是取名的由来,其实却并非如此。要真是那样的话,茶也未免太“色情”了。它的由来另有典故。
竹筒的底部刻着的理由如下:
由近江与美浓的竹子制成
这里就道破了天机。一只用近江的竹子制成,另一只由美浓的竹子制成。位于边境的村庄便是“私语乡”。
不过,浓姬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个典故。
这座村庄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名称,其实和色情并没有什么关系。
村里的民居多为联排房子。和邻居家仅有一墙之隔。所以邻居们可以一边躺着睡觉一边聊天。
这座村庄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也别有趣味。
比高
汉字写作长竞,这个村就叫长竞村。这个名字也有它的典故。
旅人前往时,要经过美浓,越过近江。到了这座边境的村庄,会发现街道两侧的山一般高低。
——哪一座更高呢?
一路上会思考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由此可以解释为“比高”。
信长当然不会对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感兴趣。他满脑子都是和浅井氏如何打仗的事情。
近江的浅井氏在长竞村和附近的刈安村两座山上,迅速建起了哨所。虽说规模不大,却加派了兵力驻扎,配置了大量枪炮,意在阻挡信长由此通往近江的行军。总之,长竞哨所和刈安哨所可以说是浅井氏的边防阵地。
(这两座哨所真碍事。)
信长要说的私语便是此事。浓姬当然不会明白。
(要是用弓箭硬拼,肯定赢不了。)
信长想。如果把大量兵马集中到边境这条狭窄的街道上来,浅井和朝仓的联军一定会乘机发起袭击。狭路上的战争通常都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
(单打独斗的话,尾张兵可能不行。)
信长心下判断。比起土地富饶、文明进步的尾张,北国的朝仓和北近江的浅井兵显然要强壮得多。织田军之所以强大,完全是因为统帅信长以及他选用并培养出的各级将领们杰出的缘故。这一点,信长再清楚不过了。
(要用计略抢过来。)
信长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是人选了。
(藤吉郎不错。)
他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凭藤吉郎的才能,一定能巧妙地诱使两座哨所的守将投降自己,关键时候让他们发挥不了作用。
“你不是要说私语乡的事情吗?”
“哦,这个嘛。”
信长从沉思中醒来。
“用计抢过来。”
“什么,用计吗?”
浓姬笑了起来。虽然她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然而男女之间的私语要用计偷到手这种说法,就算是诗人或是茶道师也是古今未闻。
“太有意思了。”
“那可不。”
第二天,信长唤来木下藤吉郎,下了指示。这两座哨所由浅井家下属的官员堀氏和樋口氏看守。藤吉郎的任务是去劝降。
“在下遵命。”
藤吉郎回答得干脆利落。此人的反应总是让人觉得放心。
“这就去吧。”
“立刻动身。”
藤吉郎退下。
之后,信长再也没有考虑过长竞和刈安哨所的事情。即使自己忘了此事,想必藤吉郎也会处理好吧。
信长接下来开始思考战场。北近江浅井氏的大本营小谷城一带应该会成为决战的主战场,信长的脑子里已经绘出了一幅鲜明的战略战术地图。这幅地图描绘的不是战场,而是飘扬着旗帜的大小城楼,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城墙上有几个人在走动。而这些都是基于光秀所描述的情况。有了这张地图,信长才能够思考对策。
(也就是藤吉郎和光秀二人了。——)
换做普通人,一定会这么想。——然而,信长却没有空闲发出这些无谓的感想。就像人意识不到能用两个鼻孔呼吸是多么幸福一般,信长也没有意识到这两个人的重要性。他只是像工匠使用斧头一般不断地研磨刀刃和刀柄,为的是让它们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说到岐阜城,还有一个小插曲。
和打仗无关。
信长身边有个叫菅屋九右卫门的人,类似于现在的秘书。此人擅长处理杂务,深得信长的器重。
这个菅屋原是织田家的同族织田信辰的儿子,也算是名门望族,信长却不像其他大名,不肯让他领兵作战。
信长只把他用作秘书。菅屋虽然做起总务来无所不能,打仗方面却是一窍不通。这个菅屋九又卫门后来在本能寺的大火中丧生。
有一天,负责信长和他家人用膳的伙食总管市原五右卫门来找菅屋,要求道:
“打扰了,有事要找您说说。”
他有事和菅屋商量。
“什么事?”
“关于坪内石斋的事情。”
伙食总管答道。可是,菅屋一时想不起石斋是何许人也。
“想不起来了。”
“就是那个在坐牢的京都人石斋呀,他做菜的手艺可是京都最好的呢!”
这么一说,菅屋才有了印象,奇怪道,那个石斋还活着呢。
“是啊,没死。别看已经坐了四年的牢,连个病都不曾得过。”
“这人还真能熬。”
菅屋感慨道。
坪内石斋并没有犯罪。他曾经是京都以前的统治者三好家的伙食总管,织田军进京驱逐三好等人时,不幸被抓住当了俘虏。不过考虑到他是个做饭的,倒也不至于问斩。于是便被送到了岐阜城内的牢房里。估计信长也忘了此事。
饮食总管市原的意思是,把石斋这么手艺高超的厨子关在牢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石斋可是日本国的国宝啊!”
他擅长京都料理,对武家首领将军家的料理手法尤为熟悉,不论是室町风格的鹤、鲤料理,还是七五三等庆典时的宴会料理,样样拿手。
“您看这样行吗?把他从牢里放出来,重新召回织田家负责伙食怎么样?”
“言之有理。”
菅屋同意了。他立刻请示了信长。信长点头道:
“那要看味道怎么样。”
虽说是日本最好的京都菜的名师,信长却表现得不以为然。
很快,石斋就被从牢里放了出来,换上一身干净装束,站在了厨房里。要是菜做得不好吃,他将再次被送回牢里。不用说,就连厨房里的其他人,都为石斋捏了一把汗。
饭菜做好了。
下人们把饭菜端到信长的面前。信长举起了筷子。
他一口气喝干了汤后表情有异。随后又吃了烤鱼、炖鱼和蔬菜,吃了个底朝天。
随即,菅屋进来问他味道如何——信长大喝道:
“那是人吃的吗?石斋这家伙还敢端上来。厨子不会做饭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处斩!”
菅屋无奈只好退下,告诉了石斋。
石斋是个脑袋又大又秃、身材矮小的老人。他缓缓地点着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怎么了,石斋?”
“没什么。我只想求您再让我做一次试试。如果再不合口味,那就是我石斋无能,立即献上项上人头。”
石斋答道。菅屋也觉得合乎情理,便通报了信长。
信长也不是个轻易让步的人。
“那就做明天的早饭吧!”
他稍微退了一步。
第二天早晨,石斋做好的饭菜摆在信长面前。他喝了一口酱汤后,侧着脑袋问道:
“这是石斋做的吗?”
“正是。”
一旁伺候的小厮答道。信长继续吃起来。他本来饭量就很大,一会儿工夫就吃得干干净净。信长放下筷子说:
“赦免石斋,和市原五右卫门同为总管。太好吃了!”
他喜笑颜开。不光是因为合他的胃口,信长最喜欢的就是发掘人的才能。
菅屋把信长的原话转告了石斋。石斋却淡淡地回了一句客套话:
“是吗?那就谢过了!”
他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厨房里当差的人都迷惑不解。为什么第一次做的饭菜那么难吃呢?
“太不像石斋的手艺了。”
他们私下议论道。后来,听说石斋和别人提起此事时是这么说的:
“第一顿饭,才是我拿手的京都菜呢。”
所以味道清淡。尽量保持材料的原味,而不用盐、酱油等调料来遮盖。京都的达官显贵们喜欢这种淡淡的风格。
而第二次受到信长称赞的饭菜,却是加了浓厚的调料,盐、酱油和糖放得很足,芋头什么的都煮得变了颜色。
“农村菜的做法。”
石斋说。他暗中所指的是,充其量信长不过是尾张乡下出身的土豪。
这件事越传越开,最后传到了信长的耳朵里。
信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
“这样就对了。”
信长说。
他并不是不懂京都的风味,将军义昭、公卿、御医和茶艺师们都招待过他,这些经验已经足以让他了解。不仅是了解,淡得让人觉得索然无味,才是信长最厌恶的。
所以当他尝到石斋做出的饭菜口味清淡时,便勃然大怒:
此人也不过如此。
下令处死他。理由是对方太无能。就算他是京洛最厉害的厨师,对信长无用的话就等于无能。
“不正是我要的厨子吗?”
他取悦信长,激起信长的食欲,保持其健康的体魄,才能成为信长的厨子而发挥作用。
“第二天早上换了风味。这样石斋才能当上我的厨子。”
信长说。
他对一个人有无才能的判断方法,同样也适用于文官身上。
藤吉郎就具有才能。
对信长来说,光秀也颇有能力。不过,藤吉郎同时具有石斋的应变能力,至于光秀有没有,还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