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还没黑。)
光秀一个劲地朝前赶路。
天气炎热,里外的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简直可以拧出水来,光秀却不管不顾。
(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这一天、行走在这片原野的自己。)
南山城的原野上,长有许多竹子。竹叶已经换新,放眼望去,原野上一片新绿之色。
终于来到了胜龙寺的村子。
“请问细川兵部大辅(藤孝)的府邸在何处?”
光秀打听道。毕竟是此地的守护,村民们热情地为他指路。
“就在对面,那儿有棵椋树。”
一看,果然有棵巨大的椋树,枝叶参天。
“你朝着那棵树走就行了。”
到了那儿,果然看见了藤孝的府邸。到底是守护的住处,四周挖有浅沟,用土墙围着,占地约有一百平米见方。
(荒废了。)
门上屋顶上都铺着稻草,房顶上青草繁茂。
光秀站在椋树下,响亮地敲着门。
无人应答。
时间已近黄昏,东方的天空升起一轮弯月。光秀在门前徘徊。
(日后会不会想起黄昏时刻敲着门的自己。)
他脑中浮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大和绘,仍继续敲着门。
门总算开了,一个下人打扮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握着把大刀,露出了脑袋。估计是京城的事变,让他们如此提防突如其来的客人。
“请转告兵部大辅,越前一乘谷的明治十兵卫光秀担心他的安危,特地从京都赶来探望。”
“是您啊,明治大人。”
下人似乎从主人那儿听过光秀的事情,他当即放下心道:
“我们主人一定很高兴。稍候片刻。”
他说完立即汇报去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主人细川藤孝从里面飞奔而出:
“十兵卫君。”
他握着光秀的手,泣不成声。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想必一定是掉泪了。
“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这儿虽简陋,快快请进。”
藤孝引着路,带他到了客厅,又派了一名婢女帮他换下汗湿的衣服。
藤孝却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
光秀来到凉风习习的走廊上,呆坐着等藤孝。
房间已经残破不堪,让人看不下去。
(世道真是不公啊。照理说位居从四位下、兵部大辅的幕僚身份显赫,怎会沦落到如此潦倒的地步。)
很快藤孝就回来了。他换了身衣服,发髻也重新梳过了。不愧是从小受过室町流的宫中礼仪教育的,举止端庄得体,这一点也颇得光秀的好感。
“这就去备茶。”
藤孝说。
(这如何敢当。)
光秀心想。细川的茶道技术可是在最正宗的京城里的室町御所(将军馆)学来的,在茶道师当中也是鼎鼎有名的年轻人。
(日子这么艰苦,还能用茶道待客,真是不容易啊。而且我只不过是一介乡村武士罢了。)
想到这里,光秀的胸口充满了感激敬畏之情。
“趁着备茶的功夫,你我情同手足,不妨见一下我的内人,你看如何?”
“荣幸至极。藤孝殿下的夫人,不正是前几日在二条馆被松永弹正害死的沼田上总介的爱女吗?如今大人(将军)已不在人世,想必正是伤心之时吧。”
“那件事现在暂且不提。等会儿在别的房里再谈论此事吧。”
过了一会儿,藤孝的妻子进来向光秀施礼。
她还仿佛似待嫁闺中的少女般年轻。光秀也回了一礼。
接着,一名貌似乳母的女子又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婴进来了。
“名字叫惣领。”
藤孝介绍道。光秀凑上前去端详婴儿的小脸。
睡着了。
“虽然尚在襁褓之中,但看他眉峰高挑、唇角紧闭,一看就是学武的好材料。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这名婴儿就是后来的细川忠兴。他娶了光秀的女儿阿玉(加西亚夫人),在关原之战中表现出色,获封肥后熊本五十万石。当然,此刻端详着婴儿脸庞的光秀自是不会知道,日后两家会结下姻缘。
茶室已经准备就绪。
光秀在客人的席位上就座后,先端上了一碗山芋泥。
(简直无可挑剔。)
光秀端起碗想道。如果说茶水相待是接待客人的心得,那么为远道而来、饥肠辘辘的光秀先端上一碗山芋泥暖胃,帮助恢复元气,这等用心良苦,不正是茶道的精髓所在吗?
“喝了这一碗,感觉如何?”
藤孝憨憨地笑道。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滑稽,把光秀领进茶室,在茶炉前就座,端上来的却不是茶水。
“这称得上是山芋泥茶啊!”
光秀难得地回应了一句并不高明的玩笑话。光秀向来不解风情幽默,不过此情此景他倒也乐得体会。
接着上了山菜和鱼肉,两人开始饮起酒来。
他们谈到了京城里发生的突袭事件。
“弹正这个贼子罪大恶极。”
藤孝怒道。
他杀了将军义辉后又继续作恶。
义辉有个弟弟在鹿苑寺(通称金阁寺)出家做了住持,法名周暠。一天夜里,弹正命令平田和泉守率领别动队,前往鹿苑寺拜见周暠:
“大师的哥哥将军要在二条馆连歌会友。特命我前来接您提前过去。”
便带走了周暠。
周暠虚岁十七岁。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平田和泉守,从鹿苑寺门口上了轿子,被众人围着下了山。
一行人缓缓而行。
到了纸屋川时已经日落黄昏,奇怪的是只有前面领路的两人举着火把,其他人一律不用灯火照明。天开始下起雨来。
到了纸屋川的土堤边上,周暠也开始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连声唤着平田和泉守:
“泉州、泉州。”
其实周暠并不熟悉这个出生于阿波的三好家的重臣。
“泉州,为何不点灯呢?”
“臣惶恐,”平田和泉守靠近轿子旁,他说话带着阿波口音,“请您诵经吧。”
“什么?”
“诵经才可谓是无明长夜之灯。”
他装作悲痛地说。无明长夜是指人死了之后黄泉路上漆黑而漫长之意。而为死者点亮无明长夜之灯的便是经文。眼下正时兴的一向宗宣扬这一教义,变为一种流行用语。
“恕我冒犯了!”
平田和泉守打过一声招呼后,一把拽过周暠,将一把短刀刺进他的胸口,又麻利地割下了他的脑袋。
载着尸体和头颅的轿子继续前进着。
平田和泉守跟随在一旁。毕竟是杀了生,他口中念念有词地朗诵着经文,对着轿子里周暠的首级说道:
“勿要恨我。要怪也只能怪您生在武家之首的人家。自古贵人多风波,下辈子要记得投胎到寻常百姓家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人的命运果真是无法预料。短短几分钟后,这个喜好念佛的平田和泉守也追随着周暠踏上了黄泉之路。
杀他的人叫做龟助。此人是上京小川商人美浓屋常哲的儿子,经人介绍到周暠手下当差,每逢周暠外出便为他扛行李或是撑伞什么的。
他一直跟在轿子旁行走。尽管夜色昏暗,他还是发觉了这场变故。这个豪胆的男子,既没有嚷嚷也没有逃走,而是屏住呼吸不动声色,注视着下毒手的平田和泉守的一举一动。和泉守取了周暠的性命后,逐渐放松了戒备。
(时机已到。)
龟助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腰间二尺长的短剑,悄悄地靠近和泉守,从后背猛地扎去,一剑穿心,和泉守还没来得及哼出声便一命呜呼。
“奸贼,让你好看。”
他大叫起来。这一叫惊动了四周。众人围过来凑到和泉守的跟前。
“快、快拿火把来。”
举着火把的人赶来一照,才发现刚才还在念经的那个人,已经横尸倒地。
“谁干的?”
他们举着火把四下搜寻,发现了一旁的龟助。
龟助刚刚取了一名武士的性命,还有些精神恍惚。
“是你干的?”
众人连连逼问,他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撒腿便跑。身后是一家农户。
他退到农户的门前,挥剑抵挡来人。龟助已经决心一死,下手也异常勇猛。
“附近的人都听好了。三好殿下的家臣平田和泉守以下犯上,害死了鹿苑寺住持周暠大师。我乃周暠大师的家丁美浓屋龟助,当场为主人报了仇。”
他抬高嗓门,好让全市人都能听见。
有人循声挥刀而来,对着龟助凌空劈下。没想到一刀砍在屋檐一角,龟助乘机对着来人腾空的身子狠狠砍去。
然而,龟助还是寡不敌众,死于乱剑之下。这条消息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位于三条的夷川巷口挂着一首打油诗。
滚落而来的泉水(和泉守)
不及美浓龟一口之瘾
事发之后,立即赶到京城的细川藤孝偷偷地去了一趟三条夷川,把这首诗抄了下来。
他取出来给光秀看。
“美浓屋?”
提到自己出生的国家,光秀首先想知道的是龟助的来历。
“龟助的父亲是何许人也?”
“市里传闻是商人美浓屋常哲的儿子。”
“对了,美浓屋常哲可是通称小四郎,住在京城上方小川町之人?”
“听说正是如此。是相识之人吗?”
“再熟悉不过了。”
光秀惊奇于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美浓屋常哲原名叫做武仪小三郎,是明智家的家臣。明智城陷落后,他逃脱了斋藤义龙的追赶,进京弃武从商。光秀也由于常哲曾为旧臣的缘故,进京时经常在他家借宿。但是龟助这个年轻人,倒是未曾见过。
“真的?竟然是你的旧家臣的儿子?这可真是太巧了!”
藤孝也惊得呼出声来。
“而且美浓人太勇敢了。你虽然是美浓源氏的名门之后,已经城破家散、浪迹天涯,却仍立志于光复幕府。这就已经够稀罕了。没想到你的手下旧臣的儿子,身为一介杂役却挥刀为周暠大师报了仇。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幕僚倒觉得惭愧了。”
龟助这件事,加深了藤孝对光秀的友谊。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光秀问道。他是指除了京都的这场事件外,有没有其他的新闻。
“还有,皇宫也为此惊慌不已。”
“那是自然。一夜之间征夷大将军便死于非命,公卿们想必也狼狈至极吧。”
“关白以下都震动不小。”
义辉将军位于二条的府邸距离皇宫很近。夜里突发的这场恶战让公卿们大惊失色,他们急忙加固皇宫各个入口的防守,打算万一有变时动员皇帝到叡山躲避。到了天亮,只见一名全副武装的年轻武士带领三十余人来到皇宫门外,大声讲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并喊道:
“如此一来,将军家将不复存在了。今后,朝廷的事情就由我来负责了。”
皇宫里的掌管人(处理宫中杂务的职员)出来打开小门,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问您是哪位?”
武士答道:
“此番有礼了。在下乃三好修理大夫义继是也。”
说完便掉转马头扬长而去了。三好义继就是松永弹正推举的三好家的继承人,对弹正是言听计从。
“三好、松永一党真是狼子贼心,他们把在本国阿波长大的义荣推选为将军,妄想夺得天下。”
“必须得粉碎他们的阴谋。”
光秀立刻接过话来。
“当然,”藤孝点头,又说,“先代的义晴将军的次男自幼出家为僧,如今掌管着奈良一乘院。要把他立为将军才妥当。”
“哦?”
光秀压根儿不知道,将军家还有这么一个出家的嫡传后代。他是死去的义辉的弟弟,在途中被杀害的周暠的哥哥。
“那位一乘院住持,不会遭到三好、松永的毒手吧?”
“还好,谢天谢地。”
细川藤孝颔首道,却面现担忧之色。“虽说尚未遭到毒手,但是听说三好、松永的手下在杀害义辉的同时也向奈良派出了别动队,包围了一乘院,密切监视着住持不让他逃脱。”
住持的法号叫做觉庆。
他就是后来的十五代将军义昭。
“太过分了!”
光秀道。他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就算敌人的警备再森严,我也要前往一乘院,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把住持给救回来。”
光秀的双眼熠熠闪光。他意识到,这件事无论多难,也是他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
“你愿意吗?”藤孝上前握住光秀的手道,“天下之大,愿意为救回将军继位者豁出性命的,只有你我二人而已!”
藤孝不禁气血上涌,一张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