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上面的话题。也就是阿胜、七郎左引起的骚动。
听了阿胜哭诉的稻叶山城城主义龙,派了使者去鹭山的道三家中传信道:
“父亲大人最近收的侍卫当中有个织田家来的人,名叫佐久间七郎左。这个人在尾张残暴地杀了人后逃难至此。死者的未婚妻誓死要报仇,上门来找我。请把七郎左交给我吧。”
道三紧盯着来人。眼睛虽在动,却是一言不发。
他始终沉默着。这个男人只要一沉默,四周的空气立马就停滞流动。稻叶山城的使者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庄九郎也就是道三,年届六十后明显露出了老态。他瘦得厉害。皮肤衰老显得面色枯黄,让人觉得他似乎患了某种重疾。
一双眼睛显得更大,稍带浑浊地四处转动。似乎他的霸气和精气都尽悉从肉体蒸发出来,凝聚在这双眼睛里。
“那个怪物这么说的吗?”
道三终于开了口。他的眼里满是怒气。义龙越过了身为人子的界限,来向父亲张口要人,也太狂妄自大了吧。况且,义龙清楚地知道自己十分宠爱佐久间七郎左。此人是受信长之托,义龙也不会不知道。
“佐久间七郎左,”道三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女婿上总介孩提时的玩伴,也是宠臣。我是受上总介之托收留了七郎左。不会交出去的——你回去传话。”
使者回到稻叶山城后,汇报给义龙:
“鹭山的主公大人是这么说的。”
“岂有此理!”义龙的胖脸蛋涨得黑红,“难道我义龙,在父亲的眼里还比不上邻国的女婿吗?”
他怒吼道:
“既然父亲大人如此不讲情理,我也只好把七郎左抢过来了。小牧源太听命。”
小牧源太生于尾张春日井郡小牧,由于种种原因四处流浪,来到美浓后被道三收留。
道三隐退后,转到其子义龙门下,因勇猛而得到义龙的赏识。
很快,小牧源太就来到义龙面前跪拜道:
“源太听命。”
义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来了。听说鹭山的佐久间七郎左和你是同乡?”
“不错。”
“认识吗?”
“是的。”
“想办法把七郎左带到稻叶山城来。有这么件事。”
义龙把阿胜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只是,鹭山的主公不会交出七郎左的,不是吗?”
“不管他。鹭山那边要是发怒的话我会出面的——源太。”
“在。”
“领旨。你陪同阿胜助她一臂之力。杀了七郎左遂了她报仇的心愿。源太,不得有误。”
小牧源太低头叩首,瞬间下定了决心。主命难违。他决心舍弃道三为义龙效力。况且,助人报仇是以勇猛自负的武士最高的荣誉。
那个时代,比起主仆关系,武士们更看重自己的勇猛和声誉,换过主公的小牧源太答道:
“在下遵命。”
过了一会儿,阿胜跟随着侍女进来,远远地跪在下方。
“她就是贞女阿胜。”
义龙亲自介绍说。
之后小牧源太和阿胜退下大殿,四目相对时,
(真是个美人。)
源太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原以为是个强悍的贞女烈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子颇有姿色,让人浮想联翩。
“主公传令,让我助你复仇。”
小牧源太说。阿胜的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源太,很快又低下头去说:“那就全仰仗您了。”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与她的长相颇不协调。源太喉头一紧。刚才阿胜低头时,衣领有些松懈,能看见胸前饱满的山丘。小牧源太无比振奋地表示:
“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受如此佳人所托,源太自然无法推辞。
源太径直去了鹭山,找到住在城楼大手门附近的佐久间七郎左,通报一声:
“是俺,小牧源太。”
就闯进门去。佐久间七郎左热情相待。在美浓做官的尾张前辈唯有小牧源太一人,而且还来看望自己。七郎左陶醉在乡情中:
“太不敢当了。本应该我去看你,却因有事缠身迟迟未能成行。今后,还请念在同乡之情多多照应啊。”
当下便好酒好菜款待。小牧源太酒足饭饱后,邀请道:
“多谢款待。也请你后天到稻叶山城来做客。我会安排好渔夫,一同抓鲇鱼去吧!”
“那太好了。”
佐久间七郎左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七郎左中计了。他如约来到小牧源太家,吃着鲶鱼,开怀畅饮。眼看已经酣醉如泥了,小牧源太突然喊了一声:
“主上有令。”
便扑了过来,源太的家丁们也闯进来将他五花大绑后,关在屋内的临时牢房里。
第二天,他被带到伊奈波明神旁的空地上的竹篱笆内,见到了阿胜。七郎左也持剑抵抗了一阵,却不敌小牧源太以及三名家丁长枪的围攻,大腿中枪后仰身跌倒,被阿胜用短刀刺中了咽喉。这一招足以致死。阿胜随后又拔出腰刀,对着倒地的七郎左胸膛狠狠刺下,七郎左当时气绝身亡。
这次的复仇被称作“稻叶山复仇”而名扬远近。贞女阿胜和勇士小牧源太的大名也响彻远江、骏河一带。
然而,此事却激怒了两个人。
他们是道三和信长。
信长大发雷霆。
(我要杀了阿胜。)
他痛下决心。信长觉得,阿胜实在是该杀。她竟然私自跑到邻国杀了自己委托给道三的七郎左。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向邻国的年轻国主求助,让信长颜面扫地。阿胜越是出风头,信长就越是觉得耻辱。
“阿浓,阿浓,”信长听闻此事后,一边喊着一边走进后宫,“你听说了没有,那个女人?”
阿浓也听说了发生在自己娘家地盘上的这件事。
“阿胜在稻叶山城下出了名呢。”
浓姬不动声色。
“连你都向着阿胜吗?”
信长大吼。
“怎么会呢?”
“我和岳父道三可是丢尽了脸。”
“不过,阿胜确实是个贞女啊。”
“愚蠢!”
“比起阿胜,她身后那个得意忘形的义龙更让人可恶。我要是有余力的话,恨不得现在马上就攻打美浓,包围稻叶山城。”
信长道。义龙是浓姬的哥哥,也等于是信长的哥哥。
“阿浓,义龙此人怎么样?”
他又问道。信长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打败义龙的事。
于是,浓姬大概介绍了义龙的情况。包括他体格庞大、迷恋武艺、表情虽然迟钝却异常敏感等等。
“此人真是你的哥哥吗?”
“不。”
浓姬摇摇头,看着信长却说不出话来。她在犹豫应不应该将真相告诉信长。
“怎么回事?”
“其实,义龙和我不是亲兄妹。”
浓姬一咬牙抖了出来。信长“咦”了一声,神情微妙。他吃惊时总是这副表情。
“不是亲哥哥吗?”
“嗯,不是。”
浓姬道出义龙的身世。
“也就是说,深芳野那个女人嫁给蝮蛇做妾时已经怀了前任赖艺的孩子。义龙知道自己不是道三所生吗?”
“不清楚。那人表情向来迟钝。”
“阿浓,”信长毫不讳言地说,“义龙一旦知道这个秘密,道三会没命的。”
说完,信长出了房间直奔大殿,派出使者速往美浓。
“请交出阿胜。”
使者传话道。信长另外又派了使者去找道三请求道:
“请说服义龙把阿胜还给尾张。”
第二天晚些时候,使者回来报告说,遭到了义龙的拒绝。
“再去一趟。”
信长又派出别的人。如果义龙坚持不交出来的话,那就每天不断地派人前去。
义龙仍然表示拒绝。
再说道三。
与信长的杀气腾腾相比,道三对此事保持缄默。要说这件事中最伤感情的,要数道三。女婿托付给自己的家臣,被义龙设计骗走,白白地送了性命。
他却始终沉默着。心腹大臣堀田道空从旁提醒道:
“这件事闹得很大啊。”
“是吗?”
他只应了一句,便匆匆转移了话题。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燃烧着火焰。谁都可以看出,这件事后,道三对义龙感到深恶痛绝。然而,他却选择了沉默。
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呢?道三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道三从还是庄九郎的年轻时代开始,就懂得如何不在他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情绪。这并不等于是脾气温和。他其实是非常易怒的。只是,要深思熟虑才行。要让怒气在腹中沉淀下来,再三思考后,变成其他的形式。这也是蝮蛇之名的由来吧。
眼前让道三苦苦思索的,不是对着义龙大发脾气,而是转变为“如何处置义龙”。
接连几天,道三都沉浸在思考中,终于决定:
(我要废嫡。)
撤去义龙的头衔,让自己的亲生子即“义龙的弟弟”取而代之。要平息怒火,也只有这个办法。
道三膝下有好几个儿子,都一同住在鹭山城里。其中,孙四郎和喜平次已经长大成人。然而两人都未能得到父亲的遗传,胆小无能。道三自己也对此不抱希望。
“无用之辈也。”
故而没有把他们培养成武将的意愿。武将生存的圈子勾心斗角,善良懦弱的贵族子弟最终只会落得被除掉的下场。他甚至考虑——是不是把他们剃度送入佛门呢?
(让孙四郎继位吧。)
道三心中闷闷不乐。虽然不是什么上策,但也总比让义龙占着稻叶山城要来得放心。
道三正在筹划此事时,信长的使者前来求见。
“是关于阿胜的事情。”
使者转达了主人信长的口谕。
道三点头道:
“佐久间七郎左死于非命,我未能替女婿保护好他,实在惭愧。不过阿胜不在我这儿,她在义龙的稻叶山城。”
“主子知道。因此想请求您利用父君的权威,让稻叶山的主公把阿胜还给织田家。”
“恐怕不行。”道三苦笑道,“义龙近来颇为自负,我已经管不了他了。就算派人去也会被赶回来的。”
“只是……”
信长的使者还想接着说,您不是父君吗?却被道三打断道:
“我自有打算。少安毋躁。”
使者满怀希望地告退了。此时道三对尾张使者说的一句“我自有打算”,却迅速传遍了美浓国内,当然也落入了稻叶山城义龙的耳中。只是,这句话传到他这里时,已经变了味,内容是:
“据说鹭山的主公要废掉嫡子拥立孙四郎呢。”
义龙听后,心想:
“果然不假。”
自从自己成人礼后,道三对自己就异常冷淡。对弟弟们却是百般迁就。这种父亲,让弟弟来取代自己这种事完全做得出来。
义龙当然不愿意舍弃今天的地位。
(干脆豁出去了。)
他想。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谋反,赶走父亲和弟弟们。
他左思右想后,悄悄地传唤了长井道利商议此事。长井家曾经担任美浓的小太守而盛极一时,后来失去了大部分领地,如今的主公道利靠着俸禄寄养在义龙门下。
这个半辈子小心翼翼苟活着的道利,当义龙向自己倾诉了不为人知的烦恼后,虽然稍有犹豫,却义无反顾地开口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足以颠覆义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