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注定 落井下石

虽然张九龄以《归燕诗》向李林甫妥协,但李林甫并不准备就此放过张九龄,因为落井下石是李林甫的本能,眼看别人落井,自己却没有捡起石头,李林甫会后悔半辈子的。

不久,李林甫就捡起了一块石头,然后朝张九龄身上狠狠砸去。

石头的名字叫周子谅。

周子谅成为李林甫的石头,起因是一次失败的弹劾。

身为监察御史的周子谅弹劾的对象是牛仙客,他在弹劾的奏疏中指出,牛仙客小吏出身,不学无术,不具备宰相之才。

如果仅仅是这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要命的是,周子谅引用了民间流传的神秘预言,这一下触动了李隆基敏感的神经。身为皇帝,他最讨厌的就是神秘预言,那是一个禁区,谁都不能碰,而周子谅偏偏碰了。

李隆基大怒,当即命人在金銮大殿上用乱棍将周子谅暴打一顿,乱棍下去,周子谅昏死了过去。不久,命大的周子谅又苏醒过来,又一顿乱棍打了下来。

两次乱棍加身,周子谅奇迹般挺了过来,追加惩罚接踵而至:流放瀼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上思县)。

这一次周子谅没能挺住,刚刚走到蓝田(今陕西省蓝田县),便告不治,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子谅一死,倒给了李林甫灵感,这个已经再也不能说话的周子谅就是最好的石头。

趁着李隆基火气未消,李林甫说话了:“周子谅是张九龄推荐的!”

一击中的。

恼怒的李隆基顿时将火气撒到了张九龄身上,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李隆基将张九龄贬出长安,出任荆州长史,从此,张九龄的人生与长安再无交集。

人生的落差不期而至,诗人的灵感却油然而生。

以前的张九龄虽然文采飞扬,但顾影自怜的味道比较浓,即便是最有名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被贬到荆州之后,张九龄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到诗里,不经意中,他的诗再次得到了升华,以前梦寐以求的高度,在荆州达到了。

在荆州,他创作了《感遇》十二首,与陈子昂的《感遇》遥相呼应,成为唐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其中《感遇》第二首最为知名:

感遇十二首(其二)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中国的文人就是这样,当仕途顺利时,他们只是帝国大厦中一个个面孔模糊的官员,当仕途起伏,人生起落时,他们文人的一面才显现出来,成为一个个面孔鲜活的人。

对于他们而言,人生究竟是得意好,还是失意好呢?

或许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张九龄在荆州日复一日,他的心中充满了苦闷,唯一有所慰藉的是,在荆州的日子里,他与两位唐代著名诗人的人生有了交集。

两位诗人,一位是诗佛王维,一位是山水诗人孟浩然。

相比于孟浩然,王维与张九龄的缘分更深,王维一生视张九龄为恩师,因为他仕途二次起步得益于张九龄。

王维于开元九年高中进士,凭借自己的音乐才能当上了大乐丞。天有不测风云,大乐丞干了没几年,王维就栽了,栽在黄狮子身上。他手下的伶人鬼使神差地舞起了狮子,而偏偏狮子是黄色的,跟李隆基身上的龙袍颜色一样,王维麻烦了。

不久,王维被追究领导责任,大乐丞干不成了,被贬到地方出任司户参军。

如果没有张九龄,王维的司户参军不知道要干多久,而随着张九龄拜相,王维的机会来了,他以一首诗“干谒”张九龄。

“干谒”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自我推荐方式,有才华的人一般用诗词歌赋作为自己的敲门砖,去投向那些身在高位能对自己仕途有所帮助的官员。张九龄就是高官中的一个,王维干谒过他,孟浩然也干谒过他。

相比之下,孟浩然干谒诗的水平更高,至今流传很广: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在诗中,孟浩然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临渊羡鱼”之情,话里话外渴求张九龄给自己一支“舟楫”,让自己从此步入仕途。

可能是孟浩然太含蓄了,也可能是张九龄嫌孟浩然年龄太大了,那一年的孟浩然已经四十岁了,此时再步入仕途有些晚了。

孟浩然的干谒诗没有起作用,王维的却起作用了。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在今天看来,王维的干谒诗水平没有孟浩然的高,但他的诗敢于表扬领导,“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这是王维给张九龄的极高评价。

同时,王维的诗也很直接,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想法,“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目的,一目了然。

很快,王维的诗收到效果,张九龄将王维由司户参军提拔为右拾遗。

从此,王维将张九龄视为一生的恩师,他不仅佩服张九龄的文采,更佩服张九龄的为人,而张九龄对王维的一生影响也很大。

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这让先前充满抱负的王维顿时产生失落,不久张九龄被贬往荆州,王维对仕途心灰意冷,他从恩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自此之后,本就向佛的王维意兴阑珊,开始了“半官半隐”的生活,张九龄罢相既是张九龄人生的分水岭,同时也是王维人生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让大唐王朝少了两个锐意进取的官员,却多了两个青史留名的著名诗人。

在张九龄被贬荆州之后,郁闷的王维给张九龄寄了一首诗: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

目尽南飞鸟,何由寄一言?

诗中充满了苦闷,而王维的退隐之心也跃然于上。不久,张九龄回信了:

荆门怜野雁,湘水断飞鸿。

知己如相忆,南湖一片风。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与王维与张九龄纸上唱和不同,孟浩然更为直接,因为此时他的距离更近。

被贬的张九龄在荆州想起了孟浩然,便邀请孟浩然出任自己的幕僚。这本是孟浩然进入仕途的大好机会,然而与张九龄唱和几个月后,孟浩然告辞离去。

没有人知道孟浩然离去的真正原因,后人推测可能孟浩然散淡惯了,适应不了官场的氛围。

从此之后,孟浩然与官场绝缘,数年后死于食物中毒。

伴随着孟浩然的离去,张九龄的人生也抵达了终点。

开元二十八年二月,张九龄在荆州病逝,享年六十七岁,开元年间最后一个良相撒手人寰,只留下世人的唏嘘不已。

在张九龄身后,李隆基追赠他为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从此,每逢有人向他推荐宰相,李隆基都会追问一句:“风度赶得上张九龄吗?”(风度得如九龄不?)

由此可见,风度翩翩的张九龄在李隆基心目中的位置。

可惜,那个最有风度的张九龄已经去了。

至此,开元年间的贤相一一唱罢谢幕,他们各具才能,各有千秋:

姚崇崇尚变通,宋璟崇尚法治,张嘉贞崇尚向基层负责,张说崇尚文学,李元纮、杜暹崇尚节俭,韩休、张九龄崇尚耿直,他们一起辅佐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

写到这里,或许有人会说,感觉历任宰相并没有做太多的事,他们何以开创开元盛世。

其实,在中国古代,想要开创盛世,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是因为一个国家事情繁杂,千头万绪;简单是因为只要抓好两件事情,开创盛世并不难。

两件事情,一是吏治,二是农业生产,只要做到吏治清明,农业生产正常有序进行,一个王朝就会蒸蒸日上。

开元年间的数任宰相,无论是姚崇、宋璟,抑或是张说、张九龄,虽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在他们的任内基本做到了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由此也就逐步开创了开元盛世。

然而,到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开元年间的最后一个良相结束使命,取而代之的是奸相李林甫,大唐王朝到了一个分水岭。

在这个分水岭之前,李隆基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在这个分水岭之后,李隆基意兴阑珊,政治开始浑浊不堪,大唐王朝在李隆基的带领下进入“伪高潮”。

看似高潮,其实已经是下坡路。

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