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九龄时代 渐行渐远

如同夫妻一样,张九龄与李隆基合作初期也充满甜蜜。在那段甜蜜的日子里,张九龄就是李隆基眼中的西施,无论是风度,还是文章,李隆基认定,张九龄天下无双。

张九龄身体瘦弱,但依然风度翩翩,异于众人,于是李隆基经常对左右说:“朕每见九龄,使我精神顿生。”

张九龄在保持翩翩风度的同时,还引领着时尚的潮流。

在张九龄之前,官员们上朝都是直接手拿笏板,退朝回家则是将笏板插在腰带上,然后翻身上马,久而久之已成习惯。

张九龄就任宰相后,习惯渐渐发生了改变。

因为张九龄身体瘦弱,腰里插着笏板他上不去马,于是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制作了一个笏囊,专门用来装笏板。上朝的时候,张九龄夹着笏囊上朝,退朝以后,他把笏囊交给等候在外的仆人,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彻底解决了腰中有板上不去马的窘况。

本来这只是张九龄个人的讨巧,没想到,久而久之则成了时尚。

从此之后,笏囊开始流行,早期的公文包就此诞生。

除了风度,张九龄的文章也是天下无双,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李隆基说的。

李隆基经常对侍臣曰:“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终身师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场之元帅也。”

然而,对于李隆基的评价,也有人不同意。

谁?

张九龄。

因为张九龄有自己的偶像——曾与宋璟搭班子的苏颋。

张九龄经常看苏颋的文章,他对苏颋的评价是:“苏生之俊瞻无敌,真文之雄帅也。”

这样一来,到底谁是天下文帅就说不清楚了,只能模糊定义:两人都挺帅。

除了风度、文章,张九龄还有一样本事别人没法比,那就是口才。

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用七宝装饰成一座小山,这座小山海拔相当高,足足有七尺。

其实,这座七尺小山重在象征意义,而不在海拔。每次李隆基召集学士们讲解经旨以及时事,都会要求与会的学士相互辩论,辩论的最后胜者,就坐上这座高七尺的小山,象征着高高在上,已无对手。

而每一次,登上这座小山的都是同一张面孔——张九龄。

由于张九龄善于辩论,每次与人谈论经旨都是滔滔不绝,如同下坡走丸,时人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称之为“走丸之辩”。

不仅如此,张九龄的能力还体现在他的办案效率上。

因为张九龄审理过很多案件,不仅能够提纲挈领,还能细致入微,于是一有案件,一般官员都不敢先做审理,而是先交给张九龄。张九龄直接提审犯人,然后直接口述形成案卷,结果无论重刑犯还是轻刑犯,全部低头认罪,于是张九龄又有了新的称谓“张公口案”。

风度翩翩,文章无敌,巧言善辩,公正严明,作为贤相,张九龄已经接近完美。

然而,人无完人,张九龄也有缺点,他的缺点便是性格过于执着,而且缺少察言观色的能力。他与李隆基从初期的甜蜜合作到渐行渐远,与这两者有着莫大的关系。

开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李隆基的五十一岁生日。

数年前,经张说等人提议,李隆基将每年的八月五日定为“千秋节”,这样,八月五日这个原本普通的日子便升级为国家重要节日。

按照惯例,在千秋节这一天,大臣们要给李隆基献上宝镜,可能是图个吉利。

张九龄也献了,献的是金镜。

不过他的金镜是纸做的。

在张九龄看来,一般的镜子只能自照看出一个人的容貌,而如果以人为镜,则可以看出个人乃至国家的吉凶。于是张九龄自己动手,精选前朝兴废故事,编成五卷,称之为《千秋金镜录》,这就是张九龄的金镜。

金镜呈上后不久,张九龄接到了李隆基的回信,在信中李隆基对张九龄大加赞美,张九龄心里也乐开了花。张九龄沉浸于皇帝信中的赞美之词,却没有看透赞美之词背后的李隆基。他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李隆基已经五十一岁了,他的耳朵已经不像登基之初那般兼容并蓄了。

身为皇帝,顺耳的话听多了,逆耳的话便听得少了,长年累月,便没有了逆耳忠言的生存空间。

张九龄浑然不觉。

不久,张九龄又让李隆基感到不爽,起因还是张九龄的直言。

开元二十四年十月二日,李隆基准备从东都洛阳返回长安。

李隆基之所以长安、洛阳两地跑,不是他喜欢跑,而是不得不跑,因为长安的粮食供应不足。长安地处帝国腹地,但粮食产能并不高,需要从洛阳转运大量粮食进行补充。然而从洛阳转运代价也非常高,因此为了降低长安粮食的压力,李隆基经常带领文武百官由长安迁移到洛阳办公。

粮食转运的难题经过裴耀卿的大规模整合才得以缓解,后来李隆基基本就不需要长安、洛阳两地奔波,当一个“就粮天子”了。

开元二十四年十月时,李隆基还是一个“就粮天子”,按照原定计划,他准备住到来年二月二日。

然而住到十月一日,李隆基住不下去了,因为他产生了幻觉,感觉洛阳宫中有妖怪出现。

李隆基顿时心生厌恶,想早点返回长安。

十月二日这天,李隆基把三位宰相召来商量,三位宰相顿时分成一派半,张九龄和裴耀卿成为反对派,李林甫则保持沉默,自己独成半派。张九龄和裴耀卿说:“现在秋收还没有结束,陛下如果返京恐怕会耽误秋收,还是请陛下等到十一月再出发吧!”

李隆基一听,心里不爽,不过他多年历练,不动声色。

张九龄和裴耀卿以为李隆基就此答应,君臣说过一些话后便告辞出宫。

三位宰相原本行动一致,一起往宫外走,这时李林甫突然显得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

眼见张九龄和裴耀卿已经走了出去,李林甫一扭头又返了回来。

这时他说话了:“长安、洛阳,不过陛下的东宫西宫,两宫往来,哪里还需要择时出发。就算返回长安途中会耽误秋收,那也很简单,免除所过州县的租税就可以了。臣恳请现在就下令给相关部门,即日起程!”

李林甫一席话便把奸臣和忠臣的区别展现得淋漓尽致:奸臣迎合皇帝,视原则如可以轻松绕过的梅花桩;忠臣恪守原则,视原则为不可逾越的柏林墙。

李隆基听完李林甫的话,顿时大喜过望,还是“皇叔”知道朕的心意。

准奏,即日起程!

经过这次返京事件,李隆基对张九龄渐渐产生了不满,对李林甫的好感则在节节攀升。

不久,李隆基对张九龄的不满又升级了,这一次是因为牛仙客。

牛仙客原本是一个小吏,经过自己的努力再加上萧嵩的提拔做到了河西节度使,后来李隆基将牛仙客调任朔方节度使,同时又提拔了一位河西节度使。

正是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发扬了勇于表扬他人的精神,上任伊始,把自己的前任牛仙客狠狠地表扬了一通。在奏章中,这位节度使指出,牛仙客在河西节度使任内,厉行节约,勤勤恳恳,仓库充实,武器精良,实在是大唐节度使之楷模。

奏章递到李隆基手里,李隆基龙颜大悦,便起了赏赐的念头,他准备擢升牛仙客当一个部的尚书。

这个想法,又遭到了张九龄的反对。

张九龄说:“陛下不可。尚书,是古代纳言的位置,有唐以来,只有担任过宰相以及在中外都有德望的人才能担任。牛仙客原本只是河湟小吏,现在要把他放到有德望的人才能担当的职位上,这恐怕会对朝廷造成羞辱。”

李隆基已经有些不满,但依然耐着性子问道:“那么给牛仙客封爵加采邑如何?”

张九龄又摇了摇头:“不可。封爵是为了酬庸功劳。牛仙客作为边将,充实仓库,整修器械,只是他分内的事,不足以成为功劳。陛下如果要赏赐他忠于职守,赐予金帛就可以了,如果封爵外加采邑,恐怕不太合适。”

李隆基被噎住了,心中更加不爽。

不爽的心情一直在延续,直到张九龄离开,李林甫到来。

李林甫与张九龄的态度相差一百八十度。

李林甫说:“牛仙客,宰相之才,当一个尚书又算得了什么。张九龄书生一个,拘泥于古法,不识大体。”

李隆基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心也更贴近了李林甫。

第二天,李隆基旧话重提,张九龄再次表示反对,固执程度与昨天一样。

李隆基动了肝火,变了脸色:“难道事事都由你说了算吗?”

张九龄知道李隆基动了怒,但他依然不卑不亢:“陛下不认为臣愚钝,把臣擢升到宰相之位,因此遇有事情有不合适的地方,臣不敢不进言。”

李隆基看着油盐不进的张九龄,顿时起了挖苦之意:“你嫌牛仙客出身寒微,那么试问你自己有何门第?”

张九龄一板一眼地答道:“臣的确出身岭南贫贱之家,不如牛仙客生于中原大地;然而臣出入中央机关,处理文件起草诏书已经有很多年头。牛仙客只不过边塞小吏,目不知书,如果重用他,恐怕不会让众人信服。”

李隆基再一次被噎住了,张九龄说得确实有道理。

就在李隆基要放弃对牛仙客的赏赐时,李林甫的话又从宫外飘飘洒洒传入李隆基的耳朵里:“如果一个人有才能,何必局限于文学呢。天子想重用他,有何不可!”

这就是李林甫,一个察言观色、见缝插针的高手,当皇帝渴时,他知道送水,当皇帝饿时,他知道送干粮,当皇帝瞌睡时,他知道送枕头;当皇帝手足无措时,他知道给皇帝送一个自说自话的理由。

李林甫表面上为牛仙客,实际也是为自己,因为他与牛仙客同病相怜。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文章更提不起来了,张九龄的文章名垂千古,李林甫的唐诗水平连打油诗都算不上,在人人都是半个诗人的唐代,李林甫算是“不学无术”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李林甫是个不错的画家,绘画水平具有一定的造诣,著名诗人高适对于他的绘画水平赞誉有加,当然不排除有拍马屁的成分。

李林甫如此帮牛仙客,其实是在抛砖引玉,抛出牛仙客这块砖,引出自己这块若隐若现的玉。

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李隆基下诏,封牛仙客为陇西县公,采邑实封三百户。

李林甫获胜,张九龄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