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张说时代 张说罢相

时间进入开元十四年,张说在自我感觉良好中前行,也在危机四伏中前行,但他自己浑然不觉。

张说依然延续着自己的做派,一静一动,截然不同。

安静时,他独立思考,手里拿着别人送给他的两颗珠子。这两颗珠子绀色有光,名曰“记事珠”,张说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时,就用手拨弄这两颗珠子,顿时就会觉得心神开悟,大事小事都涌上脑海,历历在目,一无所忘。凭借这两颗珠子,张说的记忆力非常好,事事用心。

躁动时,则完全与安静时是两个做派,一旦下属官员汇报工作不对张说的脾气,他就会发火骂人,毫不留情,直到把对方骂得无地自容,他才罢休,于是众人对他有如此评价:“张公之言,毒于极刑!”

被张说骂得最多的就是政治新贵宇文融,张说一看不惯他的为人,二看不惯他越来越红,因此能打则打,能压则压,在张说的面前,宇文融很难得到好脸。

骂完宇文融,张说舒坦了,在一边旁观这一切的中书舍人张九龄却紧张了起来,他对张说说:“宇文融正在承受皇上的恩宠,他本人又巧言善辩,您不得不防啊!”

张说不以为然,说道:“那些鼠辈能成什么事啊!”

久在上位的人就是容易麻痹,张说从门缝里看宇文融,把他看扁了。

事实证明,张说确实小看了宇文融,在张说放松警惕的同时,宇文融倒张说的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得到了一个得力的帮手,此人后来成为唐朝的著名奸相,名字叫李林甫。

李林甫,大有来头,他的曾祖是高祖李渊的堂弟长平王李叔良,论辈分他比当今皇帝李隆基还高一辈,按照《三国演义》里刘备的自抬身价,他是当今皇帝的皇叔,别人得喊他一声“李皇叔”。

刘备自卖自夸也就罢了,李林甫是不敢的,敢给当今皇帝当皇叔,借他一个胆。

自古以来,皇帝的亲戚都是单向的,而不是平常人的双向,也就是说,如果皇帝给你面子,承认你这个亲戚,那你就是皇亲,如果皇帝不给你面子,你就只能当亲戚关系不存在。像刘备那样跟皇上还没见过面就自封为“皇叔”的,一般情况下就离死不远了,这是真事。

李林甫不敢摆皇叔的谱,他老老实实地从基层干起,第一个职位是千牛直长(宫廷侍卫)。这个职位是朝廷给贵族子弟预留的,李林甫就凭借祖上的恩荫,得到了这个职位。

千牛直长这样的职位对于一般人来说也算不错了,但对于李林甫而言,还远远不够。

幸好,他还有一门高亲,他的舅舅是当时正得宠的楚国公姜皎,因为李林甫擅长音律,姜皎很是喜爱。在姜皎的提携下,开元初年,李林甫当上正五品的太子中允。

很快李林甫发现,仅靠姜皎一条线是不够的,他需要两条腿走路,于是他开动脑筋,迅速傍上了源乾曜这条线。

李林甫是如何傍上源乾曜的呢?

靠的是人力资源整合。

李林甫的舅舅是姜皎,姜皎的妹夫叫源光乘,而源光乘正是源乾曜的侄孙(侄子的儿子),经过这样一番串联,李林甫傍上了源乾曜。

关系链条如下:

李林甫—姜皎(李林甫的舅舅)—源光乘(姜皎的妹夫、源乾曜的侄孙)—源乾曜

傍上源乾曜之后,源乾曜对李林甫印象不错,这就给李林甫留下了上升的空间。

不久,李林甫开始向源乾曜提要求,不是直接提,而是委托源乾曜的儿子源洁。

源洁对源乾曜说:“李林甫想当司门郎中。”源乾曜一听便摇头了,他说:“郎官对品行、才能、声望都有很高的要求,哥奴(李林甫小名)岂是郎官的材料?”

李林甫想当的司门郎中属于刑部的从五品官员,掌管天下诸门及关口出入往来之籍赋,有点现代边防检查的意思。

从五品的司门郎中没有当上,不过源乾曜还是给了李林甫一个补偿,将他擢升为正四品的太子谕德,这是个闲职,主要给太子进谏。

闲职归闲职,李林甫的行政级别却上来了。又过了一些日子,李林甫转任国子司业(国立大学副校长),他这个国子司业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从四品,他是正四品。

这时李林甫又开始转动脑筋,在满朝官员中寻找新的大树,经过一番逡巡,他把目光锁定在政治新贵宇文融身上,这个人或许是自己的新靠山。李林甫火速靠了上去,宇文融也张开了怀抱,在朝中没有多少根基的宇文融也需要李林甫,双方各取所需。

经过宇文融的推荐,李林甫被擢升为御史中丞,御史中丞的编制为两人,他和宇文融一人占据一个。

当宇文融和李林甫结成联盟时,这两颗炸弹已经具备了超强的威力。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副职,上面还有一个御史大夫,御史台主管风纪,通俗地说相当于现在的中央纪检委,其威力之大,自己想象。

从此宇文融和李林甫开始寻找机会,他们要把张说打落马下。

开元十四年二月七日、八日,李隆基连续发布了两个人事任命:

任命崔日知为左羽林将军;任命崔隐甫为御史大夫。

宇文融和李林甫从这个任命中看到了机会。

不就是两个人事任命吗?有什么机会可言。

原来,人事任命的背后还有一段曲折。

本来李隆基将崔隐甫从河南尹(洛阳特别市市长)位置上调进京城准备重用,张说却觉得崔隐甫学识浅薄并不看重,便准备让崔隐甫出任金吾卫大将军。

与此同时,张说也推荐了一个人——殿中侍御史崔日知,他准备将崔日知委任为御史大夫。

两个人事任命报到李隆基那里,张说就像往常一样等待李隆基的批复。

令张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隆基居然来了一个乱点鸳鸯谱,把两个人事任命正好颠倒了过来:崔日知当左羽林将军,崔隐甫当御史大夫。

就是这次“乱点鸳鸯谱”,让宇文融的鼻子嗅到了异常的味道,皇帝没有按照惯例批准宰相的人事任命,这说明张说要完了!

政治,就是高级别的人与人斗争,在这里面,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隐藏着无穷的玄机,李隆基乱点鸳鸯谱便是传递这样的信息,现在宇文融捕捉到了。

宇文融决定再找一个帮手,只要加上这个帮手,张说便在劫难逃。

宇文融的新帮手正是他的新上司,御史大夫崔隐甫。

仕途走到崔隐甫这个程度,在朝中是不可能没有几个朋友的,张说之前的所作所为,崔隐甫了如指掌,现在他也恨上了张说。当宇文融找上门时,崔隐甫知道自己报复的机会来了,他与宇文融又是一拍即合。

开元十四年四月四日(瞧这倒霉日子),张说的苦日子来了。

在这一天,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御史中丞李林甫向李隆基奏报:

张说结交巫师,占卜星座,包庇下属,生活奢华,超出标准,收受贿赂。

不打则已,一击致命,宇文融裹挟着整个御史台出手,就是要将张说打落马下,不得翻身。

接到奏报,李隆基下令成立张说专案组,专案组成员有侍中源乾曜、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胡珪、御史大夫崔隐甫,专案组规格之高,史无前例。与此同时,李隆基下令金吾卫士兵包围张说的宅第,在案件没有落实清楚之前,张说的宅第一直实行军事管制。

到了这个地步,张说的宰相算是当到头了,能不能从这个案件中脱身,得看他的运气。

张说能脱身吗?很难。

只需要看看专案组成员,就知道等待张说的是什么。

源乾曜因为泰山封禅,对张说抱有成见;

崔隐甫因为人事任命,对张说怀恨在心;

专案组四位成员,两位与张说有恩怨,这还不算宇文融和李林甫。

值得一提的是,宇文融和源乾曜的关系还非同一般,当年一手提拔宇文融的京兆尹正是源乾曜。

现在源乾曜与张说有矛盾,源乾曜的老下属宇文融也跟张说有矛盾,这两个人会对张说善罢甘休吗?

形势对张说十分不利。

这时,一个人出现在朝堂之上,此人名叫张光,身份是太子左庶子。

张光一手拿着刀,一手拽着自己的耳朵,手起刀落,将自己的耳朵割了下来,然后大声说道:“臣以自己的耳朵作证,张说冤枉!”

李隆基被张光镇住了,他想不到这个人会用这种方式为张说作证,不由得感叹一句:“到底是兄弟情深。”

原来,张光另外一个身份是张说的亲哥哥。

被张光感动的李隆基随后叫过高力士,让他去监狱看看张说。

高力士奉命来到了监狱,看到了落难的张说,昨天还高高在上的宰相,今天就成了蓬头垢面的阶下囚。

回到宫中,高力士对李隆基说:“张说蓬头垢面坐在草席上,吃的是家人用瓦罐送的粗米和蔬菜,惶恐不已,等待惩罚。”

李隆基一听,心顿时软了,他只是想给张说一个教训,何至于到如此程度。

看着李隆基的脸色,高力士试探着说道:“张说往日尽职尽责,对国家也有功劳。”

皇帝就是这样,等着下边的人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然后他再装模作样地批准,以示恩宠。李隆基同样如此,经高力士一说,便决定赦免张说。不过宰相已经做不成了,从此只能当一个位高权轻的闲人了,跟他的前任姚崇、宋璟一样。

回过头再来说张说的这次被弹劾,其实幕后的黑手还是李隆基。

自开元九年重新拜相以来,张说的权势有抬头的趋势,在一段时间内,李隆基还能容忍,而在泰山封禅之后,张说的权势达到了顶点,李隆基的容忍也到了极限。

熟知历史的李隆基自然知道皇权和相权的斗争,也知道相权过大的危害,他更知道,祖母武则天就是被张柬之为首的宰相逼宫的,而当年姑姑太平公主也是拉拢窦怀贞、崔湜等宰相跟自己做对。因此李隆基为宰相的权势设定了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之内,他可以容忍,超出这个范围,他就会干预,张说正是在崔隐甫的问题上突破李隆基的极限,最终导致了自己的下台。

由此可见,皇帝和宰相的关系就是耍猴人和猴的关系,只要猴在圈内,耍猴人可以给猴笑脸,一旦出圈,笑脸就变成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