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人行 张说归来

源乾曜和张嘉贞的组合自开元八年初开始运转,李隆基本对这个组合寄予厚望,然而等这个组合真正开始运转之后,李隆基发现,这两个人离自己的要求还有点远。

源乾曜这个人从个人品格方面堪称完美,也具备一定的行政能力,但是缺乏姚崇和宋璟那样的大局观,别人一旦提出意见,他很少提出反对意见,这让李隆基有些失望。身为宰相,自然应该挑起大梁,承担起帝国的重任,而源乾曜道德过关,能力似乎还欠缺一点。

其实,这不能怪源乾曜,要怪只能怪李隆基。当初源乾曜第一次拜相,就是给姚崇搭班子,顶替已经去世的卢怀慎。从某种程度而言,源乾曜这个人适合给别人当副手,但不适合独当一面。当他给别人当副手时,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而一旦让他当一把手,他就有些不知所措,表现反而不如当副手时出色。

这样的案例可以用鼎盛时期意大利AC米兰后卫科斯塔库塔来说明,科斯塔库塔跟巴雷西搭档时,表现非常好,一个根本原因是当科斯塔库塔出现漏洞时,巴雷西已经悄无声息地给他补上了,这样就弥补了科斯塔库塔的不足,两人组合也相得益彰。等到巴雷西退役后,科斯塔库塔成为后防核心,问题来了,他的失误越来越多,批评之声也越来越多,其实科斯塔库塔没变,只是他身边的人变了,让他一个习惯当配角的人当主角,那就是赶鸭子上架了。

源乾曜跟科斯塔库塔如出一辙,龙套的底子,配角的命。

既然源乾曜不行,那么张嘉贞呢?

张嘉贞同样不行。

虽然张嘉贞在地方官任上风生水起,但一旦担任宰相,问题就暴露了出来。他长期在地方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办事雷厉风行,这样的习惯和办事风格提高了他的工作效率,但也养成了性格急躁、刚愎自用的毛病,这便成了张嘉贞的软肋。

身为宰相,要有大量,识得大体,同时又能于无形中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关系,这就需要宰相和风细雨润物无声,而不是动辄发怒,靠脾气解决问题。

无数的事实表明,仅靠脾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相反只会越来越糟。

心明眼亮的李隆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并没有急于更换这个组合,而是耐心地寻找第三宰相人选,他想用这个人来给源乾曜和张嘉贞补漏,或许这个三人组合可以承担起帝国的重担。

李隆基的目光在全国上下来回逡巡,最终落到了张嘉贞发家的地方——并州、天兵军。

在张嘉贞出任宰相之后,接替他担任并州长史、天兵军大使的是一个熟人——张说。

此时已经是开元八年,距离张说被贬的开元元年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这七年,张说过得非常不容易,如果做客《艺术人生》,不需要钢琴伴奏,就会哭得稀里哗啦。

这七年张说是怎么过来的呢?

开元元年末,张说被贬为相州刺史、河北道按察使,这个职位已经让张说的心中产生了巨大落差,没想到,这还不是最差的结果。

不久,更差的结果来了,他连相州刺史也做不成了,直接被流放到岳州,变成了一名流放犯人。

张说的人生到了前所未有的谷底。

然而,跌到谷底并非都是坏事,张说的诗歌水平在这一段时间里却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或许正应了那句话,“诗人的不幸正是文化之大幸”。

此时的张说,心中充满了凄婉,所写的诗也充满了悲凉。

岳州守岁

夜风吹醉舞,庭户对酣歌。

愁逐前年少,欢迎今岁多。

桃枝堪辟恶,爆竹好惊眠。

歌舞留今夕,犹言惜旧年。


岳州夜坐

炎洲苦三伏,永日卧孤城。

赖此闲庭夜,萧条夜月明。

独歌还太息,幽感见余声。

江近鹤时叫,山深猿屡鸣。

息心观有欲,弃知返无名。

五十知天命,吾其达此生。


有人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张说却不,他要坚强地爬起来,绝不能就此认命。

此时的张说手中已经没有什么牌了,他又能拿什么翻身呢?

想了许久,张说自认找到了一件法宝:感情。

不久,张说写了一篇文章《五君咏》,然后托人将这篇文章送到了长安,张说特别嘱咐:一定要在某个特定日子把文章送进这个人家中,早了,晚了,都会误事。

张说委托的人按照他的指示将《五君咏》送进了一位官员的家中,在他转身离去的同时,便听到了主人的哭泣之声。

这正是张说想要的效果,他把时间、地点、人物全算计好了。

时间:故交苏瑰的忌日;

地点:苏瑰故宅;

人物:苏瑰的儿子苏颋;

情节:《五君咏》的开篇正是纪念苏瑰的文章。

所有因素集中在一起便形成了张说的计划:

他跟苏瑰是故交,现在苏瑰的儿子苏颋正担任宰相,张说在苏瑰的忌日送上纪念苏瑰的文章,就是为了让宰相苏颋念及两家的旧情拉自己一把。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缺一环,就会泡汤。

这个计划成功与否,关键取决于苏颋是否念及旧情。

当苏颋打开《五君咏》时,他发现这是父亲故交张说写的五首诗。这五首诗是纪念五个故人:苏瑰(许国公)、郭元振、魏元忠、李峤、赵彦昭,而纪念苏瑰的诗放在最上面:

许公信国桢,克美具瞻情。

百事资朝问,三章广世程。

处高心不有,临节自为名。

朱户传新戟,青松拱旧茔。

凄凉丞相府,余庆在玄成。

情到深处,情不自已。

满含热泪读过《五君咏》之后,苏颋决定拉张说一把。

没过几天,苏颋便在李隆基的面前力陈张说“忠謇有勋”,这样一个对国家有功而且有能力的人,怎能弃之不用呢?

经过苏颋求情,李隆基决定再给张说一个机会。

不久,张说被委任为荆州长史,触底反弹开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说以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这就意味着张说将以右羽林将军的身份暂时担任幽州都督,相比于荆州长史,又向前迈了一步。

在幽州都督任上,张说的运气继续转好,一次正常的回京进见让他的触底反弹再次加速。

这次进见,张说事先做了设计,他没有穿着文官的官服,而是别出心裁地穿着戎装进见。看惯张说穿文官官服的李隆基顿时眼前一亮,他没想到,张说穿上戎装竟是别有一种风度,心中大喜,往日对张说的好感一瞬间又恢复了很多。

皇帝一高兴,张说的好运气便随之而来,李隆基随即将张说委任为检校并州长史、兼天兵军大使,同时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修国史。

到这时,张说的触底反弹已经接近成功,因为李隆基的这个安排已经透露出对张说的喜爱。

并州长史、天兵军大使都是重臣担任的职务,而修国史更是皇帝信得过的文官才能参与,现在李隆基把这两项任务同时交给张说,这说明,李隆基对张说的恩宠已经恢复了。

李隆基只是在等,等张说再给自己一个惊喜,如果张说能在并州长史任上立一个大功,那么把他重新送上宰相之位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隆基并没有等待太久,很快,张说立功的消息便源源不断地传来。

就在张说上任并州长史不久,北方边境发生了一件大事,时任朔方大总管的王晙设了一场鸿门宴,将参加宴会的仆固部落酋长勺磨等人一举诛杀,随后还出动大军,将河曲一带原本投降唐朝的部落几乎屠杀殆尽。

王晙为什么要设这场鸿门宴呢?

起因是双方的相互不信任。

仆固等部落原来投靠东突厥,东突厥势力弱了之后,他们便投降了唐朝,生活在中部受降城(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附近。仆固等部落虽然已经投降,但与东突厥还是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朔方大总管王晙担心仆固部落与突厥人里应外合,因此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就有了那场惨烈的鸿门宴。

鸿门宴的战果是显著的,恶果同样显著,那些同样原本投靠突厥后来又投降唐朝的部落一个个战战兢兢,生怕唐朝的屠刀下一个向他们砍去。居住在大同军(今山西省朔州市南)、横野军(今河北省蔚县)附近的拨曳固部落、同罗部落也吓破了胆,两个部落都徘徊在去和留的边缘,留就是大唐的朋友,去则意味着再度成为敌人。

在两个部落徘徊不定的时候,并州长史张说来了,他是“持节”代表皇帝来做安抚工作的。张说身后带了多少个人呢?仅仅二十名骑兵。

张说毫不畏惧,带着这二十名骑兵便进入各个部落进行安抚,天色晚了,索性就住到了这些部落的帐篷里。

张说不以为意,天兵军副使李宪却急坏了,连忙发急信敦促张说返回,然而李宪没有等来张说,却等来了张说的信:

我虽不是黄羊,但我不怕他们吃我的肉;我虽不是野马,但我不怕他们刺我的血。士见危致命,此正是我为国家效忠的时机。

张说的诚意最终打动了拨曳固和同罗部落,两个部落决定继续留下来,延续与唐朝来之不易的友谊。

消息传到长安,李隆基在心里为张说竖起了大拇指,入能为相,出能为将,张说不愧是一个“出将入相”的高手。

时间来到开元九年四月,一场由胡人发动的叛乱让张说又赢得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兰池州(今宁夏自治区灵武县)军区胡人康待宾引诱已经归降唐朝的六个部落发动叛乱,朔方大总管王晙与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奉命进行讨伐,不久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也加入到讨伐行列。

三个月之后,康待宾被王晙生擒,并被押解回长安斩首。

然而,由康待宾引起的叛乱并没有就此结束,还有一部分残余在做最后的坚持,这时张说出手了。他率领步兵骑兵一万余人出合河关(山西省兴县西北裴家川口)对叛乱残余进行攻击,一下便打得叛乱残余溃不成军。

张说一路追击,追到了骆驼堰(今陕西神木县北),在这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原本与胡人叛乱部队联盟的党项部落反戈一击,对胡人叛乱部队发起了猛攻。

胡人的叛乱部队彻底崩溃,残余逃入了附近的山中,剩下的党项部落则向张说的大军表示投降。

怎么办?

对这个曾经跟胡人一起叛乱的党项部落是杀还是留?

一些人提出了杀,但张说并不同意。张说说:“王者之师当讨伐叛逆,安抚忠顺,怎么可以杀降呢?”

随后张说向李隆基建议,在党项部落所在的地方设立麟州(今陕西省神木县),用来安抚已经投降的党项部落。

建议正中李隆基下怀,李隆基在心里又为张说记上了重重的一笔。

到这时,张说重新拜相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李隆基还在等,因为他心中还有顾虑,他还要给一位老臣最后的面子,只有到这个老臣离世后,他才会放心大胆地重新启用张说。

幸好,他不用等待太久,据他所知,这位老臣时日已经不多。

这位老臣便是张说的老冤家姚崇。当年正是因为张说与姚崇内斗,李隆基才把张说贬出长安为姚崇腾出了施展空间,现在李隆基准备重新起用张说,还要顾忌姚崇的面子,他不想让姚崇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厚此薄彼”。

开元九年九月三日,姚崇在家中病逝,张说重返宰相之位的障碍全部消失。

十六天后,并州长史张说被擢升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时隔近十年,张说又回来了。张说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做了一次从高峰到低谷、又从低谷到高峰的折返跑,其中有他自己的因素,同时也有老冤家姚崇的因素。

难道张说和姚崇的恩怨真的化解不开吗?

其实不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李隆基。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在太宗李世民时期,大臣之间的关系相对融洽,你死我活的争斗相对较少,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李世民有卓越的领导能力,他有能力将大臣掌握在股掌之间,不需要大臣们做“鹬蚌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

到武则天当国时代,她采用高压政策,大臣们也不敢拉帮结派,只能乖乖站到武则天一边。

到中宗李显时期,拉帮结派开始出现,而到睿宗李旦时期,这个现象更加明显,太平公主一派,太子李隆基一派。

那么到了李隆基时代呢?

他的能力明显超过了父亲和伯父,但是跟李世民和武则天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因此在他的治下,他允许大臣“鹬蚌相争”,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姚崇跟张说斗,宋璟被人用小品拆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李隆基。

李隆基的这一套并不新鲜,很多统治者都在沿用,20世纪著名政治家蒋介石就是此中高手。在他的手下,派系林立,争斗不已,然而各派谁也压不倒谁,最终都要听命于蒋介石这个总裁,这就是蒋介石的渔翁之利。

李隆基和蒋介石的这一套,在现在的很多企业、单位中也存在。

某个大型企业有一个海外分公司,一度海外分公司很团结,但是国内的上司很担心,如此下去,他们在外边做什么事家里都不知道。于是上司略施小计,在海外分公司同时树了两个领导核心,效果立竿见影,海外分公司马上分成两派,从此缠斗不已。不过国内的上司放心了,从此海外分公司的动态源源不断地传到国内,因为两派都想拆对方的台。

有人说,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一群中国人是一条虫,不是一群中国人都想成虫,只是与人斗的历史,太悠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