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的是,只是看到他的脸而已,她这两天所积郁的那种焦躁的、郁卒的坏心情便一扫而空了。
沢田还是呆立在那儿,像是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墓园里。他应该已经像这样独自待了很久,肩膀上落满细碎的雨水。
“纲吉君,”艾莎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天,“雨已经停了喔?”
“诶?……哦!”
他跟着向上望了望,反应过来后立即收了伞。惊慌失措、还有点手忙脚乱,与先前那个冷峻的Mafia首领判若两人,不过反倒更贴合他的实际年龄。
艾莎走近两步,他就下意识后退两步。不过没用,她身体微微前倾,绕过他去看他刚刚来不及处理、只能匆匆藏在身后的‘罪证’。
“纲吉君一个人躲在这里——”艾莎坏心眼地压低声音又拉长语调,“喝闷酒啊?”
他背在身后的手上握着一只烧瓶状的玻璃容器,里面还剩一小半淡褐色液体。尽管看不大清瓶身上的意大利语,但凑近沢田以后,她很轻易就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沢田纲吉的肩膀先是僵了一下,接着又无可奈何地松垮下去。
“…果然瞒不住……”他喃喃道,露出一种小孩子做坏事被抓包的窘迫神情;无助又无辜的样子。
“太明显啦。刚刚还看到你咳嗽,”她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脸,“脸都红了。”
之前在公寓,她曾与沢田分享过一瓶威士忌;印象中他不是一杯倒的类型,喝酒的样子很文雅;小口小口,每一口下去表情都没有改变,表现出一种对酒精殊无兴趣的冷静。
可现在他的脸完全红了,是咳呛所致的、那种不自然的红色;也因此,整个人呈现出某种初饮者特有的狼狈与青涩。
“第一次喝这种么?”她纯然好奇地问。
“几年前也试过一次,”沢田有点苦恼地笑了一下,他旋转瓶身,给她看包装上的‘GRAPPA’字样,“本来以为这几年有了长进,没想到还是喝不惯。”
继承家族以后,他避免不了的要同烈酒打交道。然而入口多是造价昂贵的威士忌,口感顺滑;不像格拉帕,大口大口灌下去,烧喉咙似的辛辣。
五六年前就喝不惯的酒,现在依然喝不惯。倒像是中间这一段时光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似的。
这么想着,沢田的视线重回刚才一直注视的东西;艾莎则跟随他的目光,同样望向那座矮小的、暗沉的墓碑。
碑身呈朴素的长方形,上面既没有纹饰也没有刻字;最顶头横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已快烧尽了;烟头处橙红色的光在灰色的余烬中忽明忽暗。
“是阿尔伯特的墓么?”艾莎轻声问。
“嗯。”沢田纲吉轻轻道,“本来想帮他做块碑的。但他没跟我说过自己的出生年月、姓氏也是。现在的家族成员也都不清楚,说了好几个不同的答案。最后只好就这么放着了。”
说着,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像是笑了一声,眼神却非常平静。
“我是不是没怎么提过他的事?”
艾莎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于是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原本是Ⅷ世的部下,在九代首领继承后就自己搬到了后山,不肯再参与家族事务……”
她垂下眼帘,安静地听他说话。
与那次在公寓中的颠倒生涩的诉说不同,这一次,沢田纲吉的叙述慢而有条理,声音低沉温柔。
他说论资排辈,阿尔伯特在家族中的资历仅次于爱德华多,曾经大概也是个十分威武冷酷的Mafia。可等他们认识时,他已在多年的酒精与尼古丁中被销磨干净了。
意语老师的工作来自九代首领的授意,起初他们双方都不是很情愿。于是一个胡乱地教、一个胡乱地学,就这么朝夕相处了很长时间。
“最开始我们就在这里上课。起初我不知道这儿是墓园,知道以后吓得半死。”沢田带着些微的笑意说。
即使是现在,他也笃定阿尔伯特不算个好人——邋遢、酗酒、怪脾气……总喜欢骗他说很下流的脏话、灌输一些已经过时的Mafia歪理,事后看着他反应过来抱着脑袋气急败坏的样子哈哈大笑。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那段最孤单迷茫的日子一直待在他身边。有时看他纠结得狠了,也会提一两嘴安慰性质的话。
虽说多半是以不怎么靠谱的形式出现——比如告诉他Ⅷ世首领Daniela当初是如何把反对她的家族高层都聚集到一栋房子里、又如何把他们连人带房子一起烧光的。拜他所赐,他对Daniela的印象由继承式上英气干练的女强人一路跑偏成了性转版的Xanxus……
“我总以为能劝他戒掉烟酒的……”
原本阿尔伯特完全浸泡在烂泥与酒精里,白天仅能清醒数个小时,时常上着课上着课就脑袋一沉陷入睡眠。他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情况渐渐好转。
男人在他面前依然痛饮,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彭格列历代首领的逸闻都如数家珍,最喜欢说Daniela,偶尔编排Ⅰ世。等男人死了他才反应过来,那么多的时间里,他从未提过自己的事。
艾莎沉默地聆听。她在阿尔伯特身上捕捉到某种很熟悉的东西——混血种中也有他这样的人,拎着酒瓶咬着烟,表面上嬉笑怒骂,对往事绝口不提。
“…真奇怪。明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沢田纲吉凝视着那块空白的墓碑,渐渐的,眼底的怀念又转化为失落,“可每次站在这里,又觉得他还活着。”
就好像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随时都会从哪里蹿出来,懒洋洋地倚靠着某块墓碑,手上摇晃着小半瓶喝剩的格拉帕,用含糊不清的西西里方言朝他打招呼。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站在雨后初晴的蔚蓝天空下,他想自己是释然了的。
可心情并不如想象中轻松。他忽觉‘释然’并不是一瞬间的事,只是到了某个节点,终于能够允许自己把那个沉重的包袱放下。
但究竟要不要放下、什么时候放下——一切仍然是未知的。接下来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沢田不再说话。他们望着墓碑,一同陷入肃穆的沉默。
两个人挨得很近,袖子蹭着袖子;他的手下意识动了一下,但很快又牢牢贴在身侧。
又过一会儿,空气中的肃然渐渐消退。
“本来是想好好道个别的,”沢田纲吉笑了笑,“结果反而被艾莎看到了不成器的样子啊……”
手中的廉价烈酒还剩小半瓶。他摇了摇头,打算一饮而尽。但手刚举起就被握住,他愣愣地看着艾莎夺下酒瓶、直接仰头豪饮了一大口。
她的酒量他早见识过;平时大概也是什么酒都喝的人,所以并未像他那样狼狈地咳嗽。
烈酒入喉,她的脸颊染上生理性的淡淡红晕,望过来的眼波潋滟,不经意间带着种令他惊慌的妩媚。
“当初明明说的是一起来这里、一起和阿尔伯特喝最后一杯酒的。”她半是埋怨半是挑衅地说,“结果纲吉君居然想一个人全做完……小气。”
说完,艾莎又向着墓碑举了举酒瓶。动作随意,却绝不轻佻。
沢田纲吉近乎呆滞。
等到她那已被酒精润泽的嘴唇再次对准瓶口,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刚才喝过的——那不就是间、间、间……!
他的脑中轰然一声,一瞬间好像连脑浆都沸腾起来。
瓶中液体还剩下堪堪几滴,固执地留在玻璃壁上。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把酒瓶摔碎之类的……?”艾莎看看瓶子,果断放弃了这个只在电影里见过的祭奠桥段。干脆是干脆、但太难收拾了。
她重新面向沢田。后者早已停止咳嗽,但脸上的红晕却越发明显,火烧云似的一路烧到了耳根。
他暖棕色的眼睛浸染着慌乱、呼吸也乱。
“…回去么?”她疑心他是被风吹得酒劲回返。
听到她的提议,沢田纲吉张了张唇,最后却仅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仓促的应答。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这么径直转过了身。
感谢披风遮挡——艾莎并没有看到——他同手同脚地迈开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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沢田一个人走在前面。
艾莎提着酒瓶,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最开始他步履匆匆,到现在总算是想起身后还有个她似的、有意识的放慢了步子。
在经过一个拐口后,道路骤然宽敞;周边一座墓碑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青草地。沢田纲吉像是习惯性的朝右望了一眼,然后却突然停住。
“…艾莎能稍微等我一下么?”他向身后问道。
艾莎点了点头,看他向着草地正中快步行进。她没怎么犹豫就跟上了他。
最终,沢田纲吉在一座方正的白色墓碑前停下脚步。
说是墓碑或许不大恰当,因为这块石碑过于宽大——有两人伸开手臂那么宽、半人高——造型古朴大方,更像是纪念碑一类的东西。
它在阳光下闪烁着颗粒质感的微光,尽管看不出材质,但一种高贵庄严的气息自然而然扑面而来。其正中雕凿着彭格列的家徽,这是艾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那枚家纹,枪与贝壳、以及延伸出去的、翅膀般的海浪,每一条弯曲的弧度都栩栩如生。
石碑最下方横着一大捧雪白的欧石楠。这也是沢田刚刚跑过来的原因——也许是先前下雨的缘故,一些花枝被冲散到地上,在泥土里凌乱地散开了。
他蹲下身,仔细的将它们一一拾起放好。艾莎也跟着蹲下来,帮他一起整理碑前纷乱的花枝。
“这些花是纲吉君放的么?”
“不是。”他摇了摇头,仰望着那座雪白的石碑,“墓园平常都很幽静,但偶尔会有人到这里献花……这是Primo的墓。”
Primo……是彭格列Ⅰ世!艾莎微微吃了一惊,她当然记得乌鸦说过的、那位自带传奇色彩的彭格列创始者。
带着惊讶,她再度端详石碑,果然在硕大的家徽下找到了两行短短的、不起眼的文字:
Giotto·Vongola
(1833-1862)
“可Ⅰ世后来不是移居日本了么?”她迟疑着问。
“嗯。这座墓碑是在Ⅱ世时期修建的,更多是纪念意义,应该不是Primo真正的坟墓。”沢田纲吉轻声道。他同样凝视着那两行文字。
“1862年……”
艾莎喃喃道。29岁,即使在遥远的19世纪,这也算罕见的短寿了。
有时候真讨厌历史。远渡重洋隐居日本的结局多么浪漫隐秘,可墓碑上寥寥几行字,就又把一切粗暴的盖棺定论了。
她不再说话,而是垂下眼帘,继续拾掇地上的欧石楠花。
“有关Primo的记载很少,”沢田在这时反而主动安慰道,“也许是消息传到西西里时出了什么错也说不定。”
他的面容异常平静。
他们很快整理好了墓碑。沢田带着她回到来时的路上。
离开以前,艾莎忍不住悄悄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伫立在草地正中的白色石碑。
有一种很幽微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异样的震动通常出现在人们参观历史古迹、或者凝视传世的艺术品的时候。
宫殿是死物;画作是死物;墓碑也是死物。可是多么神奇,它们恰好是活着的印证——提醒着人们百余年前有那么一个人,曾经也那么真切地活过。
又起风了。欧石楠的花朵像铃铛一样微微摇晃着。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一滴也无了,甚至没有力气写作话,只有摩多摩多的评论能让我振作(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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