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豹此人博学多才,随和正直,风雅并济。在历史上,叔孙豹以“不朽”而留名。虽然这是后面的故事,不妨这里先说。
一次,叔孙豹出访晋国,士匄接待,问叔孙豹:“古人有句话叫做‘死而不朽’,什么意思?”
叔孙豹没有回答,一来他有些讨厌士匄,二来他知道士匄想要干什么。
果然,士匄没等叔孙豹回答,自己就说了:“我们家在虞以前就是陶唐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周朝是唐、杜两氏,现在晋国最强大,我们又在晋国是士氏,我们这个家族是不是不朽?”
叔孙豹一听,差点没笑出来,这也太没档次了。
“以我听说的,好像不是你说的这些。你这叫世禄,世代做官而已,而不是不朽。鲁国从前有个大夫叫做臧文仲,他死之后,他的话还能世代流传,这才是不朽。我听说啊,最高的境界是树立德行,其次是建立功业,其次是留下言论。能做到这些,历经多长时间都不会被废弃,这才是不朽。至于您刚才说的,也就是保留了祖上的姓氏,守住了宗庙,使祖先能够得到祭祀,这样的家族,每个国家都有。并不是官越大,钱越多,就能不朽。”
叔孙豹一番话,说得士匄垂头丧气。
而叔孙豹的“不朽”论述被后人称为“三不朽”,世代流传,叔孙豹也因此而不朽。
哪三不朽?请看《左传》原文:“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叔孙豹说到做到,第二天,鲁军率先渡河。
鲁军渡河,有一个人坐不住了,谁?
郑军统帅是子乔,郑国从前的外交政策是以万变应万变,也就是没有外交政策。从前被晋楚两国轮流蹂躏的日子受够了,如今能够专心专意投入晋国的怀抱,他们觉得来之不易,应该珍惜。所以,郑国人是很希望诚心诚意跟着晋国人干的。
看着鲁国军队渡河,子乔觉得郑国军队也该渡河了。可是,子乔不太明白盟军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又生怕贸然行动会有麻烦,于是,他决定去找卫国人一起行动。
其实这个时候,卫国人的心思是一样的,卫军统帅北宫括也正犹豫呢。
“既然投靠了晋国,又不死心塌地跟着他们,怎么能指望今后他们来保护我们呢?兄弟,咱们渡河吧。”子乔说。
“正有此意,明天咱们一块渡河。”北宫括说。
第二天,卫军、郑军联袂渡河。
鲁军、郑军和卫军都渡河了,荀偃和士匄再按兵不动可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晋军中军渡河,上下两军随后渡河,最后,宋军和齐军也不得不渡河。
匏有苦叶啊。
联合国军队渡过了泾水,秦国再度震惊,秦景公作了最后动员,并且准备实在抵挡不住,向西逃遁。如果逃也逃不了,那就抹脖子自杀。至于讲和或者投降,秦景公想都没有想过,他说了:晋国人说话要算数,除非老母猪会上树。
可是秦景公不知道的是,晋国人根本不想再进攻了。
联合国大军驻扎在泾水西岸,再次按兵不动,等待粮食吃完,然后撤军。
栾黡气得牙痒痒,要不是魏绛劝他,直接就去骂荀偃了。
齐宋两国军队暗自高兴,每天悠闲自在,权当西部自驾游了。
一转眼三天过去,大军没有动静。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联合国军不能不动了。
原来,秦国人在泾水上游放了毒药,那时候的毒药很厉害,没有水货,因此下游盟军的士兵喝了下了毒的水,个别体质略差的就被毒死了,还有一些上吐下泻。
“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难道在这里等死吗?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去跟秦国人战死。”子乔愤怒了,他也不打招呼,率领郑军前进了。
郑国人,其实是很有血性很有担当的人。
郑军前进,鲁军和卫军也随后跟上。这时候,荀偃也就不能继续按兵不动了,于是,盟军跟着郑军前进了。当天,盟军顺利拿下棫(音域)林(今陕西泾阳县泾水西南)。
拿下棫林,又是按兵不动。
到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得非常清楚了,荀偃根本就不想往前走了。不要说齐国和宋国军队了,就连鲁国、郑国和卫国军队也都觉得很没劲了。
敌军主力还没有见到,盟军就已经士气低落,人人思归。
盟军统帅们又一次开会了,自从上次在河对面开会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会。
“各位,如今我们已经顺利渡过了泾水,实现了战略性的胜利,盟军表现英勇,令人敬佩。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样行动,请大家发言。”荀偃又是这一套,等大家提出撤军。
大家暗笑的暗笑,苦笑的苦笑,就是没人发言。
最后,栾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元帅,磨磨叽叽干什么?你是元帅,你说了算,你说吧,明天该怎么办?”
栾黡把球踢回给了荀偃,看他怎么说。
“这,这个——”荀偃扫视一番,确认实在是没有人会再发言,没办法,只得说了:“这个,明天,啊,明天,‘鸡鸣而驾,塞井夷灶,唯余马首是瞻’。”
啥意思?天亮的时候就准备好战车,填好井,削平灶,什么也别问,跟着我的马走就行了。
哄堂大笑。
“靠,你是元帅还是马是元帅啊?还有这样下命令的?管你马头向哪里,老子的马头向东。”栾黡忍不住低声骂了起来,荀偃听得清楚,假装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荀偃发明了一个成语:马首是瞻。
第二天一早,联合国军队早早起来,填井平灶,然后各国领军都来荀偃的战车前盯着他的四匹马,基本上,十二个盟国的领军,三个人盯一匹,要看看荀偃的马头到底去哪里,万一这四匹马的马头不朝一个方向怎么办?晋国上军的赵武和韩起轮流过来瞄一眼,只有下军的两个帅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
荀偃很犯愁,昨天说的唯自己马首是瞻,而不是说具体方向,就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好。前进吧,实在不愿意;撤军吧,又怕被嘲笑。
可是,不走还不行,因为填井平灶了,这地方也不能待了。
正躲在大帐里头疼呢,有人帮他作了决定。
“报元帅,下军向东走,撤了。”
荀偃一听,大吃一惊,不过心头挺高兴。
“怎么回事?”荀偃还要假装很严厉。
“栾黡说了,说不知道元帅的马头朝哪边,他的马头向东,所以就跟着他的马头走了。”
“那,魏绛呢?也跟着走了?”
“他说了,他是栾黡的副手,当然要听栾黡的。”
“嗯,这件事情不怪栾黡和魏绛,是我的命令下得不清楚。算了,既然下军已经撤了,那就全军撤退吧。这次算便宜了秦国人。”荀偃借坡下驴,命令全军跟随下军撤退。
就这样,浩浩荡荡,盟军沿原路后撤,到泾水西岸,齐宋两军先渡河,当天回到泾水东岸;第二天,鲁郑卫三国军队撤回东岸;第三天,其余盟军和晋国下军撤回东岸。最后一天,晋国中上军撤回东岸。
盟军撤军的消息迅速传到了雍城,秦景公立即命令出动部分兵力前往泾水,准备收复失地。秦军抵达泾水的时候,恰好是晋军上军和中军在渡河。
秦军远远地观望着,他们并没有发起进攻的意图,实际上他们也不敢,因为谢天谢地联合国部队撤了,如果此时发动进攻,必然导致联合国军再次进攻秦国,那就得不偿失了。
渡河中的晋军有些紧张,他们不确定秦国人会不会来攻击,明显地,晋军撤军的速度在加快,而且开始慌乱,看上去,就有些像战败之后的逃跑。
看着晋军狼狈而逃的样子,中军有一个人感到很窝火,谁?栾针,栾黡的弟弟。
栾家很奇怪,从栾枝到栾盾到栾书,栾家三代都是那种很忠厚很谨慎的性格。可是到了第四代,也许是由于栾家的地位已经完全不同,栾黡和栾针两兄弟的性格都很暴躁、很意气用事。鄢陵之战的时候,栾针就是晋厉公的车右,那时候他没有表现的机会,只玩了一回好整以暇。这一次,栾针作为公族大夫在中军的公族部队中效力。
“我们这算什么?我们是来找秦国人报仇的,可是根本就没有跟秦国人决战就撤退了,跟逃跑有什么区别?我们栾家兄弟参加了这场战争,这简直让我们栾家感到羞辱。”栾针很气愤,对身旁的士鞅说。
士鞅是士匄的儿子,也就是栾黡的小舅子,跟栾针是转折亲,也是公族大夫,同事加亲戚,所以与栾针的关系不错。
“嗨,元帅都不觉得羞愧,你何必呢。”士鞅安慰。
“不行,我不能丢我父亲的脸,我宁愿死在秦国人的手上,也不愿意就这么回去。”栾针跟他哥哥一样一根筋。
“那……”
“兄弟,是男人就跟我一起冲到秦军那里跟他们血拼,怎么样?”
“这……”
“走吧,不要犹豫。”
栾针招呼自己手下的士兵去冲击秦军阵地,愿意跟他去的并不多,不过栾针并不在意,率领着十余乘车,百十号人向秦军冲杀过去,士鞅也只好跟着冲了过去。
秦军人多,栾针的人少,一开始秦军还有些吃惊,不知道晋国人又搞什么诡计。可是后来看见晋军大部队并没有尾随杀来,这才集中精力绞杀这小股晋军。
按士鞅的想法,栾针杀入敌阵,恐怕整个晋军也不得不随后杀来。可是眼看着小部队被秦军包围,晋军依然忙着渡河,根本没有管他们。
“要命了,跑吧。”士鞅见势不妙,急忙撞开一个口子,没命一般逃跑,再回头看栾针,还在那里傻乎乎地拼命。
栾针战死。
士鞅逃了回来,随着大军回到了泾水东岸。
栾黡在泾水东岸等待弟弟的到来,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一直等到晋军全部渡河,也没有看到栾针,栾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派人去中军找弟弟。
不久,派去的人回来了。
“看见栾针了吗?”栾黡问。
“元帅,栾针大夫战死了。”
“战死了?怎么战死的?”栾黡大吃一惊,急忙追问。
于是,被派去的人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什么?我弟弟战死了,士鞅跑回来了?”栾黡怒吼起来。他本来就看自己的小舅子不顺眼,如今更觉得士鞅不地道。“这么不仗义,我弟弟就是被他害死的。”
说完,栾黡抄起一条大戟,冲出大帐,让御者驾着车,直奔中军而去。他要杀了士鞅,为弟弟讨个公道。
来到士鞅的军帐,军士说士鞅去了父亲那里。栾黡提着大戟,又直奔士匄的大帐。
士鞅正在父亲的大帐中,他不敢去见栾黡,因此来找父亲商量。结果,士匄把儿子痛骂一顿之后,也没有办法可想。他知道这个女婿本来就瞧不起自己父子,这下肯定不会轻饶士鞅。
父子二人正在那里愁眉苦脸,外面早有人来报,说是看见栾黡手提大戟去找士鞅,看上去气势汹汹,不知道要干什么。
“儿啊,不好了,你赶快跑,有多远跑多远,我不派人去叫你,你就别回来,听见了吗?”士匄知道女婿的脾气,看这架势,老丈人的面子也不会给,绝对要杀了小舅子才肯善罢甘休。
士鞅还有点犹豫,就在这个时候,就听见大帐外面栾黡大声喊:“士鞅,我非宰了你不可。”
士鞅吓得一个哆嗦,平时就有些怕栾黡,这个时候更是怕得要死。当时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一溜烟从大帐后门溜了出去。
这一边,栾黡闯了进来,看见老丈人站在那里,毕竟是老丈人,栾黡还是客气了一点。
“岳丈,士鞅在不在这里?”栾黡一边问,一边四处扫视。
“女婿啊,消消气,栾针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悲痛万分啊。士鞅这个兔崽子当时也不说拦住他,唉。我狠狠揍了他一顿,把他赶走了,从此之后,我没有这个儿子了,你也没有这个小舅子了,我也不会再让他当官了,让他死在荒郊野外。”士匄说。一来为儿子辩解,二来也是告诉栾黡自己已经惩罚了士鞅。
听老丈人这么说,栾黡的火消了一些,毕竟小舅子对于老丈人比自己失去弟弟更重要一些。
“哼,栾针本来不想去,都是士鞅撺掇的。如今我弟弟死了,他跑回来了,就等于是他害死了我弟弟。岳丈,你要是不赶走他,我一定杀了他。”栾黡说。
士匄又安慰了半天,栾黡这才回去。
士鞅跑哪里去了?
士鞅从父亲的大帐中逃出去之后,不敢再在中军大营待下去,一口气出了中军大营,来到了泾水岸边。
“只要还在晋国,姐夫会随时来追杀我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投奔秦国吧。”士鞅想妥当之后,恰好天色黄昏,还没有黑,江边有船有艄公,士鞅就渡过了泾水,投奔秦国去了。
秦景公一看,好嘛,晋国人这仗打得太搞笑了,浩浩荡荡而来,灰头土脸而归,送了一个大夫的命,还送了一个活的过来。一问,这位投降的还是士会的重孙,热烈欢迎。
为什么秦景公欢迎士鞅,因为祖上留下的遗言中有这么一句:晋国人都不是好东西,只有士会是个好人。
于是士鞅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的大夫。
“主公,这个被杀死的名叫栾针,这哥们不错,够义气,咱们啊,索性表现一下大国风度,也让晋国人感到惭愧,把栾针的尸首给送回晋国去吧。”士鞅建议,一来,良心上过得去;二来,也为自己今后回国作个铺垫。
秦景公觉得士鞅够义气,立即批准。
“我听说晋国的权力斗争那是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一家接着一家被灭。请问,你觉得下面一家会是谁家?”秦景公问起这个问题,晋国的权力斗争那是全世界的话题。
“这个,说起来,权力斗争的基本规律是,谁猖狂,谁灭亡。你看栾黡,身为下军帅,目中无人,竟然跟中军帅佐对着干。说实话,他让人想起先縠、赵家兄弟和三郤来了,我估计,下一家就是栾家了。”士鞅回答,尽管话中包含了对栾家的不满,不过也很有道理。
“栾黡也不能逃脱吗?”
“他应该能够逃脱,其实他父亲栾书是个好人,治理国家也很勤谨,因此朝野上下都很怀念他,包括晋国国君也很记他的恩德。靠着栾书的遗德,栾黡应该能够善终。不过,他死之后,栾书的遗德基本上也就被他挥霍完了,而他得罪的人就要开始报复了,那时候,他的儿子势力还不行,而仇人又那么多,我想啊,他儿子那一辈恐怕就该遭殃了。”士鞅分析着,而这也是他的计划。
“那,你跟栾家不是仇人吗?”秦景公问,笑一笑,他能感觉到士鞅对栾黡的仇恨。
“那,谁家跟栾家不是仇人啊?”
说到这里,秦景公突然有点担心,他知道晋国人都是权力斗争的高手,这士鞅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忠厚之人,这位要是在秦国玩起权术来,岂不是要把秦国搞个天翻地覆?
于是,秦景公暗中派人前往晋国,找晋悼公为士鞅求情,请求让士鞅回国。晋悼公也乐得作这个人情,找到栾黡和士匄,为他们调解,栾黡也只得表示不再追究士鞅。
不久之后,士鞅回到晋国,官复原职。
栾家和士家表面上和解,实际上,早已经结下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