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三桓,咱们现在要加大打击力度了。”有了齐国和楚国的支持,公孙归父自信满满,他要为自己的父亲出一口恶气。
“怎么整?”鲁宣公也觉得可以羞辱三桓一把,也把心头的恶气出一出。
公孙归父早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想法,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套想法会衍生成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并且改变历史的进程。
“主公,三桓占了鲁国一大半的土地。这还不说,他们还有大量的私田,这些私田他们是不上税的,结果他们现在比主公还有钱了。我看,咱们要颁布法令,管他私田公田,咱们按田收税。”这就是公孙归父的主意。
不要小看了这个主意。
按照周朝的规矩,土地是国有制的,也就是所有土地都归周王。后来事实上诸侯的土地都归了诸侯,成了集体所有制。但是现在产生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按照周朝的规定,公田里每十亩中就有一亩的收成要上缴国库,这一亩的位置是固定的,其余的部分属于拥有这些土地的大夫和他们所雇的农民。问题是,要上缴国库的这亩地越种越差,产量远远低于其他的地块。直接结果就是,公室的粮食收入越来越少。
第二个问题,除了公田,还有大量的新开垦的农田属于私田,这些私田大部分属于贵族们,根本不用交税。
三桓家族就拥有大量的私田,这些田没有税收给国家,但是三桓收租。其实不仅鲁国,各国都存在这样的情况。其结果就是国家越来越穷,卿大夫们越来越富。
“这,这个——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公田和私田一样了?岂不是等于承认了私田的合法地位?”鲁宣公有点犹豫,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不敢说改就改啊。
“主公,管那些干什么?只要打击了三桓,主公您有好处,为什么不做呢?”公孙归父倒是个实用主义者。
“好,干!”鲁宣公下定了决心。
《左传》记载:鲁宣公十五年(前594年),初税亩。
鲁国农业税收改革,不再划分公田私田,所有土地一律按十分之一的份额交税。
按现在的解释,初税亩等于宣布了土地私有化。这究竟是不是土地私有化的象征且不去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在鲁国初税亩之后,各国诸侯纷纷效仿。
三桓最近的日子有些郁闷,除了剪了鲁宣公的一张渔网之外,其余任何实惠都没有,反而被“初税亩”了,眼睁睁看着鲁宣公从自己这里抢走大笔的税收。
怎么办?三桓再次召开家长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忍。
人家鲁宣公和公孙归父现在有齐国和楚国做后盾,惹不起啊,不忍怎么办?
三桓没脾气了,鲁宣公和公孙归父的脾气就越来越大了。
鲁宣公十八年,公孙归父觉得动手的机会到了。
“主公,依我看,现在是机会下手了。”
“什么机会?”
“铲除三桓。”
“啊,铲除?咱实力不够啊。别看你说的跟齐国楚国关系怎么样,那都是虚的啊。别人不知道,咱自己不知道吗?忽悠别人行了,别把自己也忽悠了啊。”鲁宣公苦笑着说。虽然这一段时间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可是心里还是发虚。
“怕什么?我去联络楚国人,让楚国人帮忙。”
“楚国人?不行不行,引狼入室啊。三桓固然可恶,可是还是一家人啊,楚国人要是来了,咱们亡国的可能都有啊,不行不行不行。”鲁宣公当即否决。
“别啊,主公你是不了解楚庄王,庄王这个人很厚道。你看看,陈国本来都亡国了,人家都给恢复了,再看看宋国和郑国,人家楚王不也都原谅了?主公你放一百个心吧。”
鲁宣公一听,再一想,别说,公孙归父说得很对,楚国是个可以信赖的国家。
“那,那你要是去楚国,三桓肯定起疑心,说不定等你回来,我都变遗体了。”
“主公不要担心,我们就说是联络楚国人进攻齐国,骗过三桓。”
“那好,就这么定了。”
三桓,危在旦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是一句伟大的格言,因为它很正确。
鲁宣公十八年夏天,公孙归父来到楚国,朝见楚庄王之后就开始忽悠,基本上就是控诉三桓如何在鲁宣公的脑袋上拉屎,三桓就是三个斗越椒,鲁宣公想学习楚庄王的忍的精神,可是忍了这么多年,由于没有庄王的胆略,至今还在被三桓欺负,因此请求楚庄王主持正义,替鲁国铲除三桓。
楚庄王原本对于战争已经没有兴趣,不过还是被公孙归父忽悠得云里雾里。
“既然如此,我们在秋收之后出兵。”楚庄王答应了。
鲁宣公和公孙归父开始做准备了,隐隐然,鲁宣公觉得自己就是鲁国的楚庄王了。
三桓听到了一些风声,他们很恐惧。有什么办法吗?什么办法也没有。季文子召集了几次家长会,也是没有结果。
从夏天到秋天是很快的,到了秋天,从楚国传来一个消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看对于谁来说。
“楚庄王死了。”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三桓设宴三天,大肆庆祝。
鲁宣公和公孙归父哭了三天,好像自己的父母死了一样。
“傻眼了吧?哈哈哈哈。”三桓在庆祝之余,开始谋划反击了。
“怎么办?”鲁宣公和公孙归父也开始讨论对策。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讨论的结果就是:请晋国人帮忙。
“咱们跟晋国人的关系一般般啊,晋国人会帮忙吗?”鲁宣公很担心,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自己跟楚国人眉来眼去,晋国人恐怕很生气吧。
“没办法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公孙归父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秋收还没有结束,公孙归父上路去了晋国。
晋国这时候谁掌权?郤克。
郤克与士会的最大区别是:士会说话很客气,就算拒绝你,也会很委婉;郤克说话很不客气,如果拒绝你,一定会用最严厉的口气。
“你还好意思来?楚国人不是对你很好吗?啊?你来干什么?替楚国人刺探情报?告诉你,晋国不欢迎你,晋国人民不欢迎你。趁我还没有想清楚是不是要扣留你之前,给我消失掉。”郤克看见公孙归父就气不打一处来,一通臭骂,把公孙归父骂了出来。
公孙归父灰溜溜地从晋国回国,走到宋国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噩耗:鲁宣公薨了。
“坏事了。”公孙归父暗自叫苦,这个节骨眼上,鲁宣公薨了,自己又在外面,鲁国不是成了三桓的天下?
确实坏事了。
自从公孙归父去了晋国,三桓就开始行动了,世界上没有人会坐以待毙。
鲁宣公胆战心惊,从前还有公孙归父给壮胆,如今公孙归父也不在,自己随时可能被三桓干掉。另一方面,鲁宣公对公孙归父去晋国不抱希望,本来晋国人就不喜欢他们,再加上现在是郤克执政,这个刻薄的家伙是最记仇的,他能给公孙归父什么好脸?
鲁宣公天天晚上做噩梦,几天时间瘦了十几斤。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薨了。
三桓弹冠相庆,相约来到朝廷。
按规矩,由六卿决定谁来继位,公孙归父不在,于是三桓和臧宣叔、子叔声伯(公孙婴齐,宣公的侄子)一道宣布太子继位,就是鲁成公。
大事商量妥当,三桓就开始发难了。
“各位,当年东门襄仲废嫡立庶,结果导致诸侯都瞧不起我们,晋国人因此与我们疏远,这些都是东门襄仲的责任。之后,东门襄仲还卖国求荣,把汶西的土地割给了齐国人。再后来,公孙归父千方百计挑拨我们和宣公的关系,跟楚国打得火热。各位,新账老账要算个总账,大家说怎么办吧?”季文子辈分高资格老,说话也没客气。
孟献子和宣伯双双响应,要求严惩东门家族;声伯没话可说,他也不喜欢公孙归父,可是也不愿意落井下石。
“老臧,你的意见呢?”宣伯问。有些威逼的味道。
“哼,既然你们要铲除他们,我还有什么好说?把他们全家驱逐出境就是了。”臧宣叔说。他为公孙归父不平,但是他也知道驱逐东门家族总比灭门要好。
当天,司寇臧宣叔宣布:东门家族为不受欢迎的家族,立即驱逐出境。
东门家族被驱逐到了齐国。
公孙归父在路上得知噩耗,痛哭一场,前往齐国避难去了。
机关算尽,最终落得个流落异乡。
在这场生死存亡的斗争中,三桓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公孙归父的逃走,意味着鲁国的政治格局重新划分。
声伯接替了公孙归父的位置,实际上代表公室。三桓的地位进一步巩固,季文子在朝廷中的作用进一步加大。鲁成公尽管也对三桓存有戒心,但是看见父亲和公孙归父的下场,他决定还是以和为贵。
亲晋派的三桓得势之后,鲁国外交政策必然地进行了修正,从鲁宣公时期的投齐联楚修正为全面投靠晋国。鲁成公元年,鲁国派出臧宣叔前往晋国,修复与晋国的关系,与晋国结盟。
鲁国外交政策的变化直接导致齐国和楚国对鲁国的不满,之后,齐国进攻鲁国并夺取汶阳,鲁国向晋国求援,晋国郤克领军出兵援鲁抗齐,于是就有了晋齐鞍之战(见第三部第一一三章),鲁国夺回汶阳。
当世界上有两个老大的时候,世界人民就很难有安生日子过了。
投靠了晋老大,楚老大就很生气。
鞍之战刚刚结束,晋军收兵回朝抱老婆去了,这边楚老大出动了,子重领军。根据老大尽量不打老大的国际事务原则,楚军先是攻打卫国,随后屁股歪一歪,移师鲁国的蜀地,要找鲁国出气。
晋老大走了,楚老大来了,鲁国人慌了。
紧急内阁会议。
“各位,怎么办?怎么办?”鲁成公没主意。
“赶紧找晋老大来帮忙吧。”臧宣叔建议。听口气,就带着嘲讽,他是亲齐派,很讨厌晋国人。
“老臧,你太不耿直了,明知道晋国人刚走,不可能来救我们。”宣伯回了一句。他知道晋国人的德行,所以随后加了一句:“超级大国都是纸老虎。”
晋老大很显然是靠不住的,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向楚国人求和。
“宣叔啊,要不,您辛苦一趟,走一趟楚军大营?”鲁成公也看清了形势。
“别介,楚国人已经出来很久了,我们不去他们也要撤军了。如今让我去轻而易举得到这个功劳,嘿嘿,我可不敢。”臧宣叔刚才被宣伯抢白,此时翻翻白眼,拒绝接受这个任务。
鲁成公干瞪眼,这里人人都能不尿他。
说起来,孟献子这个人很实在,看鲁成公下不来台,臧宣叔和宣伯又互不买账,他挺身而出了。
“这样,我去吧,算我捡个功劳。不过,楚国人是很贪的,我不能空手而去。”孟献子主动提出要去楚军大营。
就这样,孟献子去了楚军大营求和。
其实,楚国人也并不一定要打鲁国,他们是要这个面子,你晋国打了我的盟友齐国,我就打你的盟国。
孟献子带着玉器珠宝前去求和,子重很爽快地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而且不收珠宝。楚国人高风亮节?才不是。
“珠宝你们拿回去,我们不缺这个,你们给我们木工、裁缝、织工各一百人就行了。另外,派个公子去我们那里做人质。”子重看重的是人,技术工人,楚国最需要的就是技术工人。
无可奈何,第二天,鲁国如数送上楚国要求的技术工人以及鲁成公的弟弟公子公衡作为人质。
这就行了?不行。
楚国人随后在蜀地召开盟会,楚国子重、齐国晏弱、宋国华元、卫国孙良夫、郑国的公子去疾、陈国的公孙宁、蔡景公、许灵公参加盟会。因为是在鲁国的地盘上,鲁成公只得亲自出席。
可以说,除了晋国,全世界都参加了这次盟会,而晋国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
鲁国现在开始检讨自己的外交政策,既然晋国靠不住,是不是应该投靠楚国呢?
内阁会议。
“该死的晋国人靠不住,是不是我们干脆投靠该死的楚国人?”鲁成公开门见山,提出议案。
“切!”所有人反对。鲁成公弄个大红脸。
对于鲁国人来说,对于周公的后代们来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们甚至都不愿意跟楚国人打交道,当然更不可能投靠他们。
“晋国人靠不住,楚国人就能靠得住?”孟献子反问了一句。
“不怕杀错人,就怕站错队啊,各位,要好好商量一下。”季文子说话了。他辈分最高,适合于总结发言。
臧宣叔咳嗽了两声,发言了:“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平衡政策,在齐国、晋国和楚国之间保持相同的距离。这样,就谁都不得罪。”
“我反对,谁也不得罪就是谁都得罪。”宣伯表态了。所有人中,他是最死硬的亲晋派。
“我也反对,我们是弱国,不是我们想不站队就能不站队。”孟献子发言。他比较厚道。
三桓中的两桓都表示了反对,不过把总结性表态留给了季文子。
于是,季文子说话了:“制定外交政策,首先要弄明白谁是我们的敌人,然后才能确定谁是我们的朋友。楚国和晋国虽然强大,虽然蛮横,可是他们离我们都很远,都不接壤,他们并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是谁?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才是敌人。我们的邻国之中,齐国比我们强,动不动找我们练兵,动不动来抢地抢人。这么说吧,亡我之心不死。毫无疑问,齐国才是我们的敌人。”
说到这里,季文子特地看了臧宣叔一眼,意思是你连谁是敌人都没弄明白,瞎发言干什么?
喝了一口水,季文子继续说。
“下面看看我们该站在哪个队。如果站在楚国这个队的话,一旦齐国人入侵我国,我们就要向楚国求援,可是楚国并不挨着齐国,他们无法攻击齐国。如果要攻击齐国,就势必穿过我国,与齐国交手。伙计们,让楚国人出入我国腹心,是不是等于引狼入室?啊?再来看看晋国,一旦齐国人入侵我国,我们向晋国人求援,晋国军队很快就能穿过卫国进攻齐国,一来距离近,二来不会穿越我国,我们不必承担风险。鞍之战,就是现成的例子。伙计们,站哪个队,我就不说了,大家看吧。”
季文子的一番分析入情入理,无可辩驳,就连臧宣叔也频频点头。
大家还看什么?什么也不用看了。
“好,投靠晋国人,散会。”鲁成公宣布。
鲁国人的新外交政策确定了。
关于季文子,这里顺便说说。
季文子是个很谦恭很温和的人,考虑事情也很周到。人们都说,季文子身上有他爷爷季友的影子。
季文子第一次出使是去晋国,那时候他只有二十岁,没有经验。在出使之前,季文子狠狠地学了一段时间,各种礼仪都学完了,以免在国外出丑。
临行前,他又特地向主管丧礼的官员打听诸侯丧礼的规矩。
“问这干什么?”官员问他。
“万一用上了呢,到时候再学可就来不及了。”季文子回答。原来,他听说晋襄公身体不太好。
正因为季文子在出发前做了准备,在他抵达晋国之后,恰好赶上晋襄公去世。结果,季文子的表现十分规矩,连晋国人都要向他讨教。
季文子表面上很伤心,心里很高兴,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高兴。
后来,鲁文公又派了东门襄仲来晋国,与季文子一起参加了晋襄公的葬礼。
“嗨,鲁国人,不愧是礼仪之邦啊。”晋国人感慨,却不知道鲁国人其实也是现学现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