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一下往事。
当初,在季友逼死两个哥哥庆父和叔牙,扶立鲁僖公之后,将二哥庆父的儿子公孙敖(又叫孟穆伯)封在成,级别为卿,就是后来的孟孙氏;三哥叔牙的儿子公孙兹(又叫叔孙戴伯)封在郈,级别为卿,就是后来的叔孙氏;季友的采邑在费,又加封了汶阳,后来成为季孙氏。
等到公孙敖和公孙兹长大之后,公孙敖出任司马,公孙兹出任司空,再加上季友担任司徒,三家因为都是鲁桓公的后人,合称“三桓”。鲁国六卿,三桓占去一半。
如果换了现在,就该叫他们“三驾马车”了,可是那时候马车通常是四驾的,说“三驾马车”那就是文盲了。
以上这一段见于第一部第四十章。
当下的形势是这样的。
孟孙家族,公孙敖为家长,有两个儿子孟孙谷和孟孙叔难。
叔孙家族,公孙兹已经去世,儿子叔孙得臣(即叔孙庄叔)为家长。此外,公孙兹的弟弟武仲休已经另立门户,成为叔仲氏,武仲休已死,儿子叔仲惠伯接任家长。
季孙家族,季友的儿子齐仲无佚早已经去世,孙子季孙行父(即季文子)为家长。
三桓与臧文仲和东门襄仲同执国政,不过排位略靠后。
难道公孙敖和公孙兹忘了季友的杀父之仇?当然忘了。想想看,季友杀他们父亲的时候,他们还穿开裆裤呢,狗屁不懂的年龄。后来每三天去季友叔叔家里接受再教育——现在的说法叫洗脑。季友叔叔对他们也不错,给他们讲文化讲历史,讲国际形势和国内形势,讲团结的力量。渐渐地,哥俩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好人,要不是季友叔叔大义灭亲,如今大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喝西北风呢。
总之,三桓的关系都不错。
三家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每半个月开一次例会,也就是三家家长在一起开的“家长会”,探讨当前国内外的形势,以及三家如何共同应对可能发生的麻烦。
“家长会”被紧急提前了。
根据宫内卧底的线报,因为老婆被公孙敖强占,东门襄仲已经和鲁文公达成一致,要攻打孟孙家族。
在得知这一紧急情况之后,家长会紧急召开了。
这一次的家长会,显然是一次临时的紧急家长会。
与会人员如下:孟孙家族家长公孙敖,叔孙家族家长叔孙得臣,季孙家族家长季文子。此外,叔仲惠伯也列席。
于是,三桓家长会共有四人出席,即所谓的“三加一”模式。
其中,公孙敖为长辈,其余三人为同辈。
按规矩,家长会由尊长主持,也就是由公孙敖主持。
“大侄子,二侄子,三侄子,三个大侄子。”公孙敖已经有些乱了阵脚,说出话来也有些混乱。“那个什么,啊,那个什么——”
公孙敖一来是有些紧张,二来,这事情说出来很丢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哼哼唧唧说不出来。
一旁叔仲惠伯看着难受,于是主动为他解围:“大伯,您要是不好说,让我来说吧。”
叔仲惠伯虽说在这里地位最低并且仅仅是列席资格,但是他为人豪爽,善于交际,因此交游极广,大家都很喜欢他。而这次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首先就到了他这里。
“那行,那你来吧。”公孙敖自然巴不得这样。
其实,事情一点也不复杂,叔仲惠伯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如今,襄仲叔叔不干了,已经和主公商量好了,要攻打孟孙家族。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说完了。”最后叔仲惠伯这样说。说起来,其实东门襄仲跟大家的亲戚程度与公孙敖是一样的,大家都是桓公的后代。
大家都没说话,公孙敖是没有主意,叔孙得臣和季文子都知道这完全是公孙敖的过错,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就应该承担责任。而叔仲惠伯本身就是列席,介绍情况可以,发表意见就不太合适了。
眼看着没人说话,公孙敖忍不住了,他急眼了。
“大侄子们,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啊?季友叔叔经常教导我们说要互相扶助,要同舟共济。如今伯父我遇上难题了,你们都不说话了,啊?我们鲁国的传统美德都哪儿去了?”公孙敖发火了,他辈分高,有发火的资格。
公孙敖发火了,大家就不能继续装傻了。按年龄,该是叔孙得臣发言。
“伯父,这个事情我们是爱莫能助啊。这件事情,说到天上去都是您老人家理亏啊,唉。”叔孙得臣表态,基本上就是不管。
公孙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看季文子。
季文子发言了:“伯父,按说我们三桓是应该互相扶持,可是,这事情我们还真是难办啊。”
公孙敖的表情很失望,他原以为季文子能伸出援手呢。
“唉,看来你们真是见死不救了,我,我怎么办啊?呜呜呜呜……”公孙敖说着,哭了。他是一个感情比较脆弱的人。
公孙敖哭了,三个晚辈看着,倒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伯父,两位哥哥,我说几句话行吗?”叔仲惠伯说话了。三个人看看他,都点点头。于是,叔仲惠伯说了下去:“我记得季友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把我们这些晚辈叫到一起,给我们讲道理。有一次季友爷爷让我们看一个三足鼎,对我们说:你们看,这个三足鼎如果少了一个脚,就根本立不住;如果多了一个脚呢?又会立不稳。只有这个三足鼎,放在哪里,不论地平不平,都能立稳。这就像我们三桓的三个家族,我们只有互相提携,互相帮助,才能长盛不衰。”
叔仲惠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阵,他要给大家一些思考的时间。
果然,听了叔仲惠伯的话,每个人都开始思考。
季文子当然记得叔仲惠伯所说的那段故事,事实上他还记得更多爷爷说过的话,因为很多话爷爷只对他说过。
爷爷对他说过齐国国家和高家的事情:“孩子,从周朝开始到现在,三百多年过去了,有过多少公子公孙?可是,有几个公子公孙如今还能家道不衰的?按常规,公子是卿的待遇,公孙是大夫的待遇,之后待遇递减,到五世亲绝之后,也就是平头老百姓了。可是,为什么齐国的高家和国家能够世世为上卿?不是因为他们的祖上是周王任命的上卿,而是因为这两家互相提携,共同进退。为什么当初庆父和叔牙犯罪而死,我还要让他们的儿子做卿?因为我们都是桓公的后代,只要我们三家像国家和高家一样同舟共济,互相提携,我们三家就也能世世为卿,子孙后代,永世昌盛。”
想到这里,季文子说话了:“是啊,爷爷说过,我们三家,如果灭亡了一家,另外两家也不能存在下去。伯父,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我们三个晚辈一块去找襄仲叔叔为伯父求情,不知有没有用?”
听了季文子的话,公孙敖的眼中又放射出希望的光芒。
“没那么简单啊,襄仲叔叔这个人一向是个不吃亏的人,单单去求情没用的。我看,除非伯父把小婶子还给襄仲叔叔,否则说什么也没用。”叔孙得臣说。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这也算在提建议。
“那,那还不如杀了我。”公孙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见色忘命,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那哥三个一听,哭笑不得。
叔仲惠伯想了想,又说话了:“伯父,我有一个建议。其实,襄仲叔叔现在也未必就是真想要小婶子了,不过面子他是要的。所以,一边向襄仲叔叔赔礼道歉,一边把小婶子给送回去,谁也别要了,这样,襄仲叔叔倒也可能接受。这可是底线了,如果伯父还是不同意的话,对不起,我是无能为力了,我先告辞了。”
说完,叔仲惠伯起身,就要走。叔孙得臣和季文子也都起身,也准备走。
公孙敖一看这架势,自己要是再坚持,恐怕真要掉脑袋了,急忙拦住三人:“喂喂喂,大侄子们,我,我接受还不行吗?”
现在,算是达成一致。大家认为,叔仲惠伯跟东门襄仲关系最好,又只是三桓的旁支,因此派他去向东门襄仲说和最合适。叔仲惠伯也没推辞,一口应承下来。
“大侄子,全靠你了。啊,这个忙你帮我,我以后也给你在莒国找个美女做老婆。”公孙敖对叔仲惠伯说。
“嘿嘿。”叔仲惠伯没接这个茬,心说找谁做媒也不能找你啊。
东门襄仲一边派手下组织家兵,联络公室的队伍,准备攻打公孙敖。一边,东门襄仲心里也有些打鼓。一来,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兄弟相残,传出去名声一定不好听,何况就算灭了公孙敖,出了这口气,还能把那个女人娶回来吗?公孙敖都过了一水了,自己还好意思娶吗?二来,公孙敖家里也不是白给的,如果叔孙和季孙两家与公孙敖联合起来,那鹿死谁手还真是难说呢。
可是,如果不攻打公孙敖,一来一口恶气出不来,二来,话已经说出去了,总不能就这么收回吧?
正在烦闷,叔仲惠伯来了。
“叔,听说您要攻打公孙敖伯父啊?”叔仲惠伯进来就问。
“啊,对,对啊。他抢了我老婆,不,是偷了。大侄子你说,做这样没屁眼的事,是不是该打?”东门襄仲说。他一向喜欢叔仲惠伯。
“叔,听我说好吧?据我所知,对内用兵叫作乱,对外用兵叫做寇。对外用兵呢,怎么说大家都有伤亡;对内用兵呢,死的可就都是自家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血浓于水啊,一笔写不出两个姬字啊。两千多年以后要是有人把这段故事写下来,说是鲁国为什么内乱了,结果是因为一个女人,你说咱们丢不丢人?咱们内乱了,外面的敌人可就有机会来侵略我们了。我看,和平万岁吧。”叔仲惠伯虽然辈分低,可是人家的话说得有理。
“可是这事情不怪我啊,都是他自己招的不是吗?”
“叔啊,地球人都知道这事情是公孙敖伯父不对,这不,昨天开家长会大家还都批评了他,说大家都是兄弟,这样做太不厚道了,他也认了错。叔啊,公孙敖伯父那些毛病您还不知道吗?没什么爱好,就是好个色。看在大家都是桓公后代的分上,就别跟他计较了。”叔仲惠伯这话软硬兼施,等于告诉东门襄仲三桓已经在一块商量过对策了。
“那,那我老婆就白白归他了?”东门襄仲还是想不通。换了谁,谁也想不通。
“我这么想啊:你说那个女人如果就给了公孙敖伯父呢,可是那是襄仲叔叔的老婆;如果襄仲叔叔要回来呢,可是她又跟公孙敖伯父上过床了。我看这样行不,叔叔也别娶她了,我去劝劝公孙敖伯父,让他把那女人送回莒国,再让他把聘礼给您送回来,再赔个罪。这样,咱们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情,今后还是一家人,怎样?”叔仲惠伯不说这是他们跟公孙敖商量好的,只说是自己的建议。
“那,好吧。”东门襄仲同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就这样,叔仲惠伯把两边都摆平了,一场家族危机顺利渡过。
这也是三桓家族的第一次同舟共济,三家第一次感受到了互相帮助的力量。
事情是过去了,但是后遗症留下来了。
公孙敖的名声本来就说不上好,现在更差劲了。
在朝廷,每次看见东门襄仲都很尴尬。
在家里,声己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这么多年感情了,现在姐姐死了,还不给自己转正,待遇提不上去在其次,关键是伤自尊心啊。两个儿子也阴阳怪气的,见了他跟看见怪物一样。
还有,公孙敖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为什么呢?因为当初东门襄仲的聘礼是送到女方家去了,也不能要回来。所以,赔给东门襄仲的聘礼是自己这里搭进去的。想想看,聘礼出了不少,结果才爽了几天,就把人给送回去了,亏不亏?
公孙敖就觉得这日子越过越没劲,这心情越来越烦,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不是好人。这简直就不是在过日子,简直就是熬月份。
“我哪里是公孙敖啊,我是公孙敖掉水里了,我叫公孙熬算了。”
从此,公孙敖私下里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公孙熬。
越是这样,公孙熬就越是想念那个被自己送回莒国的美女。
转眼第二年秋天到了,周襄王崩了。
周襄王崩了,鲁国自然应该派人前去吊唁。臧文仲已经老得门牙都管不住口水了,自然不能去;东门襄仲刚刚出了几趟差,也不想动了。轮下来,轮到了公孙熬。
“爹,去吧,就当散散心。”两个儿子勉励他。其实,爹能不能散心不重要,重要的是,爹走了,大家都能散散心。
就这样,公孙熬带着丧礼上路了。
一路上,公孙熬没心思去想周王的事情,他只是怀念莒女。
“活人还想不过来呢,还想死人?”公孙熬对自己说。看见丧礼,又想起聘礼来,心情更糟糕。
眼看走到了伟大首都洛邑,远远地已经看到了洛邑城。
“走,往回走。”公孙熬给御者下令。
“怎么往回走?”御者很惊奇,问了一句。
“去莒国。”
公孙熬作出了一个旷古以来没有过的决定,他决定放弃去周王室吊唁的任务,到莒国去寻找莒女,追求自己的爱情。
天哪,伟大的爱情故事啊。
天哪,为了心爱女人抛家舍业啊。
天哪,为了一个女人,置国家的利益于不顾啊。
不管怎样,公孙熬卷款潜逃到莒国去了。
也不知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公孙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之,公孙熬到莒国找到了莒女,并且莒国参照政治避难国际规则给了他大夫的待遇。从此,公孙熬跟小老婆就在莒国过上了非人的生活。
非人的生活,也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卷款潜逃并在国外包二奶的祖师爷就是公孙熬了。
公孙熬事件成为当时的国际事件,同时也成为民间街谈巷议的主要话题。
公孙熬私奔之后,鲁文公不得不紧急派人前往周王室吊唁并解释,这个人选毫无疑问只能是东门襄仲。东门襄仲很不愿意,他很愤怒:“该死的公孙熬,干什么都让我给他擦屁股。”
东门襄仲到了洛邑,立即发现周襄王的驾崩不是新闻,公孙熬携款私奔才是新闻,很多人都来向他打听:“喂,有什么内幕?透露一下。”“公孙熬私奔,你有什么感想?”“那个女人真的有那么骚吗?”
自古以来,八卦都是人们感兴趣的东西。
“该死的公孙熬,老子要没收你家的封邑,让你老婆孩子去喝西北风。”东门襄仲咬牙切齿地发誓。
可是,东门襄仲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在伟大首都发誓的时候,三桓又召开了一次紧急家长会。之后,三桓找到鲁文公,一通成功的忽悠,于是公孙熬的大儿子孟孙谷接替孟孙家家长职位,同时继承了公孙熬的封邑和司马职务。
三桓,依然鼎立在鲁国权力场中。等东门襄仲回到鲁国,黄花菜都凉了,只得接受现实。
在鲁国国内,公孙熬的事迹家喻户晓,很多人都说:“看人家公孙熬,那么大个家业都可以舍弃,我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从那之后,私奔在鲁国成为一种时尚。
几千年以后,英国温莎公爵放弃爵位,与美国寡妇私奔西班牙,真可谓公孙熬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