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楚被赶去了吴国,带着他的新婚老婆。
“叔,就当去吴国度个蜜月,很快就会回来的。”游吉安慰他,他是这样想的。
子皙很得意,他觉得这是他的胜利,包括子产在内的六卿都必须给他面子。
“哼,跟我斗?子产都要买我的账,你们游家算个屁。”子皙公开这样说,他也是这样想的。他略微有点郁闷的是,老婆最终还是成了游楚的。
谁想的是对的?答案很快就会出来。
赶走游楚之后仅仅一个月,郑简公召集六卿在子石家里做了一个盟誓,大致是大家和衷共济,为了郑国的安定和发展而奋斗终生之类。
从子石家出来,在子皮的建议下,六卿又来到闺门之外的熏遂,大致就是一个农家乐的地方,再次盟誓。
盟誓刚开始,子皙闻着味就来了。
“哎,各位各位,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子皙厚着脸皮凑上来,人家是政治局常委会,你政治局委员来算个什么?
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阻止他,大家就当没有看见他。
子皙不在乎,他脸皮厚惯了,他经常说的话就是: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哎,那什么,鸡血还不少啊,给我蘸蘸。”子皙也蘸了鸡血,算是正式加入。
还是没人理他,似乎他不存在。
别人不说话也就算了,可是旁边作记录的太史有点为难了,原本准备写“某年月日六卿盟誓”,现在子皙来一搅和,怎么写?
“嘿,叫你呢。”子皙眼神挺好,看太史发愣,就知道他正在为难,于是主动给他出主意:“你就这么写:某年月日,子皮、子产、子石、游吉、印段、驷带、子皙,那什么,就叫七子盟誓吧。”
六卿改七子了。
六卿们虽然不说话,可是一个个都差点忍不住笑,心说这位脸皮也太厚了,竟然还发明个七子。
驷带的脸色很难看,他觉得叔叔太过分了,纯粹在这里给自己难堪。
“他姥爷的,我奶奶怎么生这么个东西出来?”驷带几乎要骂出来,他忍叔叔很久了,现在他终于觉得有这么个叔叔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仪式结束,大家还是没有说话,各自回家了。
“驷带。”子皙也觉得很没趣,招呼侄子。
驷带头也没回,上车走了。
子产最后一个走,看着子皙,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奸笑。
秋天的时候,晋平公得了重病,于是子产决定去看望一下。他知道,这个时候去一趟,比平时去十趟都好使。
子产带着子羽到了晋国,果然晋国人很感动。
叔向看见子产来,非常高兴,早早去国宾馆探望。看见叔向,子产也很高兴。
“贵国国君是什么病?”子产问。
“不知道啊,就是整天哼哼,头昏脑涨,四肢无力,下腹疼痛等等,至今没诊断出来怎么回事。不过,前两天占卜了一下,占卜的说是实沈、台骀在作怪。这实沈、台骀是谁呢,我也不知道,问太史,太史也不知道。子产,你知道这是两个什么神吗?”叔向问,他的学问很渊博了,竟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神,看见子产,连忙请教下。
“这我碰巧倒知道,”子产说,然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从前高辛氏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阏伯,小的叫实沈,住在森林里,兄弟不能相容,每天使用武器互相攻打。帝尧认为他们不好,把阏伯迁移到商丘,用大火星来定时节。商朝人沿袭下来,所以大火星成了商星。把实沈迁移到大夏,用参星来定时节,唐国人沿袭下来,以归服事奉夏朝、商朝。它的末世叫做唐叔虞。当年武王的夫人邑姜怀着太叔的时候,梦见天帝对自己说:‘我为你的儿子起名为虞,准备将唐国给他,属于参星,而繁衍养育他的子孙。’等到生下来,掌心上有个虞字,就名为虞。等到成王灭了唐国,就封给了太叔,所以参星是晋国的星宿。这样看来,那么实沈就是参星之神了。”
叔向听得直点头,这个故事听说过,但是这样的推理第一次听说。
“从前黄帝的儿子金天氏有后代叫做昧,做水官,生了允格、台骀。”子产略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台骀继承了父亲的职位,疏通汾水、洮水,堵住大泽,带领人们就住在广阔高平的地区。颛顼因此嘉奖他,把他封在汾川,沈、姒、蓐、黄四国世代守着他的祭祀。现在晋国主宰了汾水一带而灭掉了这四个国家。从这里看来,那么台骀就是汾水之神了。”
叔向现在有种赫然开朗的意思,这故事他也听说过,可是这样的分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说来,这两个神就是晋国的星神和水神了,怪不得他们能够在这里作怪。想到这里,叔向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了。
可是,叔向竟然没有听到自己以为正确的答案。
“这两个神都是晋国的神,不过,国君的病跟这两个神没有关系。”子产论证了半天神,最后的结论却是晋平公的病跟这两个神没有关系。
“为什么?”
“其实神跟人一样,各管一摊。山川的神灵,水旱瘟疫这些灾祸属于他们管。日月星辰的神灵,雪霜风雨不合时令这是他们的事情。至于疾病在您身上,也就是由于劳逸、饮食、哀乐不适度的缘故。山川、星辰的神灵又哪能降病给您呢?”
“哎。”叔向眼前一亮,听上去有理,可是自己还真没这么想过。
“我听说,国君每天的时间可以分成四段,早晨用来听取政事,白天用来调查询问,晚上用来确定政令,夜里用来安歇身体。这样才能有节制地散发血气精气,别让它有所壅塞不通。心里不明白这些,就会使百事昏乱。现在恐怕是精气用在一处,就生病了。”子产继续解说。
“什么叫精气用在一处?”
“我听说,同姓不婚,否则子孙不能昌盛。如果娶同姓的,一定是因为特别漂亮。所以《志》说:‘买妾的时候如果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如果晚上休息不好,还娶了同姓的女子,就很容易身体不好。现在国君有四个姬姓美人,估计这就是国君得病的根源了。要治好病,恐怕就要远离这四个姬姓女子。”子产的话说得有些婉转,实际上就是四个字:纵欲过度。
“我明白了,你说得太对了。”叔向赞同子产的说法,他也知道晋平公近年来沉湎于女色。
两人又聊了一阵,叔向告辞出来,子羽送他出来。
“我听说子皙横行霸道,子产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啊。”叔向悄悄问,他不好当着子产的面问。
“他蹦跶不了多久了,蛮横无理喜欢欺负人,而且仗着富有看不起比他地位高的人,你瞅着吧。”子羽一点也不隐讳。
叔向回去,把子产的话告诉了晋平公,同时也劝晋平公有所节制。晋平公对于子产的博学和推理非常佩服,称赞子产“博物君子也”(《左传》),送给了他许多礼物。
第二年,也就是郑简公二十六年(前540年),子羽的话得到了印证。
子皙越来越猖獗了,因为没有人管他。可是他没有注意到,他的朋友越来越少。子皮早已经很讨厌他,子石因为常常被他嘲讽,已经恨他入骨,就是驷带,也对他的颐指气使深恶痛绝。
渐渐地,子皙有了一种妄想狂的症状,总是梦见自己做了卿。
“奶奶的,把游家干了,老子不是就能当卿了?”到了秋天的时候,子皙终于按捺不住了。
子皙派人去找驷带,要求驷带与他合兵攻打游吉。
“做梦吧?这是个疯子。”驷带把派去的人骂了回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事情报告了子皮和子产,同时通知了游吉。
子产这个时候正在边境巡视,于是另外五卿召开紧急会议,会上一致通过一项决议:灭了子皙。在边境的子产很担心这几个卿出兵,无论怎么说那也属于内乱了。于是,子产连夜回到荥阳,一边派人阻止大家起兵,一边派人去找子皙。
子皙正在家里生闷气兼养伤,生闷气是因为驷带不肯帮自己,养伤是因为去年被游楚砍伤的地方复发了。
“我代表子产来宣读你的罪状。”子产派来的人直截了当,连寒暄都省了。
“我的罪状?什么罪状?”
“第一条,当年擅自攻打良霄,以下犯上。当时因为忙于处理国际事务,放过了你,可是你不思悔改,变本加厉;第二条,抢堂兄弟的老婆;第三条,六卿盟誓,你非要插进来,还说什么七子。这三条罪状,条条都是死罪。所以,请你现在就去死,否则,司寇会来捉拿你、审判你,再处死你,那就难看了。”来人列数了罪状,条条都是秋后算账。
“那,我就快伤重而死了,放过我吧?”子皙这个时候成了孬种了,他知道子产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对付自己,才会派人来的。
“不可以。”来人拒绝。
“那,能不能让我儿子印担任市官?”
“子产说了,如果他有才能,自然会任命他;如果没有才能,早晚也会随你而去。你现在是罪犯,没有资格提任何条件。”
“那,我能不能吃顿好的?”子西彻底蔫了。
“不好意思,司寇派来的人很快就到了,你再磨蹭,我可就帮不了你了。”来人说得很现实。
子皙抱着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众叛亲离,已经完全没有力量保护自己了。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一瞬间,子皙想明白了。
“XX的子产,你真阴啊。”子皙长叹一声,这也成了他人生的绝句。
当天,子皙上吊自杀。
之后,子产命令把子皙的尸体挂到大街上示众,并且在尸体旁边放了一块木头,上面列明了他的罪行。
子皙之死其实与子产的故意放纵有很大关系,子产的故意放纵使得子皙丧失了理智,最终被同盟抛弃,被宗族抛弃,其灭亡成为必然。
某种角度说,子产阴险毒辣,一步步引诱子皙犯错,到了可以下手的时候,则毫不留情,一击致命。于是,我们想起郑庄公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政治需要智慧,需要果断,如果子产不除掉子皙这样的障碍,要想顺利地实现改革则困难重重。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一定要是个阴谋家,而这与品德无关。
很多人改革为什么失败?不是改革不好,而是没有事先除掉改革的敌人,铲除改革的障碍。
从郑简公二十三年作田洫,到郑简公二十六年铲除子皙,三年时间过去,郑国人对子产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这是郑国最新的流行歌曲,歌词大意是:我们家孩子,子产帮着教育;我们家的土地,子产帮着提高产量。要是子产死了,哪里去找这么好的领导啊?
虽然很多民歌都是自己编来歌颂自己的,子产不需要,这是一首真正的民歌,因为歌里唱到的都是事实。
改革三年,乡校如火如荼,老百姓的子弟们都享受了义务教育,一个个知书达理了;改革三年,土地的产量年年攀升,小的天灾完全没有影响,老百姓们都尝到了田洫的甜头。“产量增加了,还没有从前那么累了,还能抵御天灾了,田洫,就是好;子产,真他姥姥的牛。”大家都这么说。
改革获得成功,但是,只是初步的。在子产的改革进程表中,这仅仅是个开始。
郑简公二十八年(前538年),子产推出了第二项改革措施。
《左传》:郑子产作丘赋。
对于“作丘赋”,历来的解释有很多混淆之处,主要是都想把这件事情说得很完美,说成国家和老百姓双赢。其实不然,这件事情对老百姓并不是一件好事。
丘,就是指没有被列为国家土地的那一部分土地,主要来自荒地开发、征服其他国家或者部落得来的土地。这部分土地从前是没有赋的,也就是对国家没有义务。而这部分土地上的人多半是野人,对国家也没有义务。
子产的“作丘赋”就是要让这部分土地和这部分土地上的人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对这个国家负起义务来。
所谓的赋,包括车马、甲盾、徒兵等等,也就是说,按照土地面积承担车马、甲盾和徒兵的义务。对于这部分土地上的人来说,从今以后要购买战车战马、皮甲武器,遇上战争必须参加打仗、保卫国家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新增加的负担。
负担增加了,但是社会地位有所提高,子女能享受义务教育了。
从前,战争是贵族和国人的事情,野人没有资格参加。现在,野人要和贵族和国人并肩作战了,国野的分别从此淡化掉了。这就像当今的农民工进城,尽管待遇低下而且很辛苦而且经常被拖欠工资,但是这也使得城乡区别变小,也给了大量农民工成为城市人的机会。
“作丘赋”毫无疑问增强了国力,对国家是有利的。但是,对于大量的人来说这不是好事。
首先,当时大部分的丘实际上被贵族占有,他们的利益因此而受到损害;其次,对于依附于此的野人们来说,他们的负担增加了。
“其父死于路,已为虿尾;以令于国,国将若之何?”许多郑国人对子产恨之入骨,他们说:“他爹就死于非命了,他就变成了蝎子尾巴来祸害百姓。这样的人来治理国家,这个国家怎么好得了?”
这个时候,如果子皙还在,振臂一呼,率领无数野人杀来,估计子产就真要跟他爹一个命运了。
“大家都在咒你死啊。”大夫子宽来告诉子产,他对子产的新政也很不满意。
子宽,郑国公族,又叫浑罕,是浑姓的得姓始祖。
“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子产知道子宽的来意,毫不犹疑地这样回答。“好的治理不能随便改变政策的标准,这样才能成功。老百姓不能纵容,政策的标准不能轻易改动。丘赋早就应该有,不能因为从前没有就否定丘赋的正当性。《诗经》里说: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我是依照礼法来行事的,又何必怕别人说什么?我不会改变政策的。”
见子产的态度决绝,子宽告辞出来了。
“子产这样加重民众负担的做法,其后代大概要先灭亡了;而郑国如此做法,肯定会比卫国先灭亡。”子宽自言自语。
子产作丘赋是否正确,历来也是说法不一。从历史的角度说,子产的做法无可非议。
首先,作丘赋具有合法合理性。时代变化,兵赋不可能还按照祖宗时候划分的土地一成不变;
其次,子产先做封洫后作丘赋,先利民之后取之于民;
再次,郑国处于晋楚之间,贡赋负担为各国之最,因此不得不从民间征收。
子产说得对,“为善者不改其度”,对老百姓好不等于要改变国家的法度。“民不可逞”,老百姓的要求不应该无原则地满足,因为老百姓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而国家领导人要综合考虑国家的利益。
到此,我们可以看到,子产是一个非常强硬的领导人。但是,强硬的背后,子产是一个深思熟虑,懂得掌控节奏和力度的人。
此外,子产并不是一个对内强硬,对外软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