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春,郑简公前往晋国访问,子产陪同。
看见子产来了,叔向非常高兴,这次轮到他做东了。
“听说郑国最近有点乱啊,到底怎样了?你没有危险吧?”叔向问子产,他很关心子产。
“唉,驷家和良家斗得厉害,去年几乎打起来,现在国君正在调解,不知道怎样了。不过,无论好坏,今年都会有结果了。”子产说。他对叔向笑笑,表示感谢。
“他们不是已经和解了吗?”叔向有点奇怪,他听说大家已经在良霄家盟誓过了。
“良霄骄奢而且刚愎自用,子皙又是谁也不服,两人之间互不相让。表面上和解了,但是两人积怨很深,还会爆发的。”
“那你要多小心啊,不要把自己卷进去。”
“多谢了,我会的。不过,晋国怎么样?”
“唉,一言难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到自己的事情,谁都要先叹口气。
结束了对晋国的国事访问,郑简公和子产回到了郑国。实际上,郑简公对于良霄和子皙之间的事情也感到头痛,这两个都是不好惹的主,如果自己力量足够,就把他们都灭了。可是如今,自己只能装孙子,当和事老。
回到郑国之后不久,郑简公亲自出面为良霄和子皙再次调解,于是在四月,郑简公和所有大夫进行了一次盟誓,强调要团结一致,共同对外。
对于这次盟誓,子产认为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件坏事。因为这次盟誓会让良霄和子皙更加自以为重要,从而更加骄傲。
事实证明,子产的看法是正确的。
良霄和子皙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狂妄了。
直到秋天,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良霄喜欢喝酒,为此自己家里建了地下室,里面装满了酒,良霄就经常晚上在地下室喝酒,一边喝一边击钟助兴,通宵达旦。
这一天,良霄又喝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醉醺醺上朝去了。
郑简公一看,好嘛,还醉着呢。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良霄醉着上朝,见怪不怪了。
上朝也没有什么事,只有一件事算是件事,那就是楚国特使来了,要求郑国派人去朝拜。按照世界和平协议,这项要求倒是合理的。
“各位,谁愿意去走一趟?”郑简公问。他也决定不了,他也知道没人愿意去。
清醒的人都沉默了,只有喝醉的人说话了。
“子、子、子皙去。”良霄舌头都硬了。
“什么,凭什么让我去?”子皙叫了起来。
“凭、凭、凭什么?”良霄用猩红的眼睛斜看着子皙,嘴角的口水都流了下来。“就、就、就凭老子个头比、比、比你大,行不?”
子皙一听,气得肺都要炸了,当时也不再跟良霄说话,起身走了。
“干、干一点活都、都要计较,什、什么东西?”良霄在后面还骂呢。
不欢而散,郑简公也没有办法,退朝休息去了,今天上朝就等于什么也没干。
良霄稀里糊涂,回家补觉去了。
子皙气哼哼地回到家,二话不说,立即整理家兵,再派人通知了驷带,两家合兵,攻打良霄家。这一次,子皙根本就没有通知子皮,他怕子皮再阻止他们。
驷家的人马杀到了良家,这时候良霄还睡着呢。良家人一看不妙,一边抵挡,一边用凉水把良霄浇醒。
“什、什么,怎、怎么这么凉快?”良霄人醒了,酒没醒。
良家群龙无首,只有一个办法:逃。
于是,良家家兵也顾不得别的了,护着良霄从后门突围,一路逃到了雍梁。到了雍梁,良霄才算彻底醒过来,一问手下,说是所有家族合起来攻打良家。
“那,那还等什么?接着跑啊。”良霄这时候也不神气了,继续逃命。
良霄逃去了哪里?逃到了郑国的死敌许国。
良霄跑了,良霄的家人就倒了霉了。跑得快的算是捡条命,跑得慢的就没了命。随后,子皙一声令下,一把火把良霄家烧了个精光。
一场内乱过去,按理,主要过错在于子皙,应该定子皙“叛乱”。可是,事情全然不是这样。
子皮召开了全体卿大夫大会,讨论目前的形势。说是讨论,实际上是宣告决定。
“商汤的右相仲虺说过:乱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国之利也。良霄奢侈傲慢,就是乱者,如今被赶走,就是亡者。而罕家、驷家和丰家是同母所生,理所当然要互相支持。所以,大家要接受现实,精诚团结。”子皮的话说得很清楚,我们三家现在实力最强,所以,赶走良霄也就赶走了,我们就是对的。
郑国的大夫们明知道这事情是子皙不对,可是人家三家团结在一起,谁惹得起?没办法,第二天,一个个去向子皮表达支持。
“干革命不能站错队啊,谁强站谁那边吧。”有人来动员子产也去子皮那里表一下忠心。
“不能急啊,现在国家还在动乱中,谁知道最后什么结果呢?支持国政的人一定要足够强大而且正直,国家才能免于灾难。我啊,还是先保持中立吧。”子产拒绝了,一来他不站队,二来他觉得子皮处理这件事情不公正。
子产没有去找子皮,反而带着人去收殓了良霄家族死人的尸首,埋葬之后,子产也没有跟大夫们商量就出走了,去哪里?宋国。
“他奶奶的,他们能这么对待良霄,也就能这么对待我。自己的家族都保不住,还管什么国家?”子产真是心寒了,这个时候了,保命要紧。
听说子产出走了,印段跟着也出走了。而这个时候,游吉正在晋国出使,以游吉和子产的关系,他回到郑国之后必然也要出走。
子皮有点傻眼了,赶走了一个卿,如今再走掉三个卿,这个国家还怎么整?固然这样可以把子石子皙们都递补为卿,可是这几位什么德行子皮还是知道的,要是他们都得了势,郑国离亡国就不远了。国家都亡了,自己的家族还不也就完蛋了?
“大家看看怎么办?”子皮紧急召集了驷带、子石和子皙开会,商讨眼前的形势。
“嗨,子产既然不跟我一条心,走就走,管球他的。”子石发言,大家都赞同。
子皮一看,这几位都只想着自己了。
“不行,子产对死去的人都这么有礼,何况对活着的人呢?他要是走了,郑国人都会骂我的。”子皮坚决地说,心说你们都他娘的鼠目寸光。
子皮不再管那几位,亲自上了车去追子产。
还好,子皮在境内追上了子产。
子产其实并没有一定要走的意思,还有做做样子的意思,所以看见子皮亲自来挽留,知道子皮的诚意,因此也就跟着子皮回到了荥阳。听说子产回来了,第二天,印段也回来了。
子皮又组织了一次盟誓,地点在子皙家中。不过这次盟誓语气很谦恭,整个过程子皮子皙等人也都很低调。
随后,郑简公又组织了一次盟誓。
风遗尘整理校对。
良霄逃到了许国,听说郑国的大夫们盟誓来共同对付自己,非常生气,说了些“奶奶的有奶就是娘”之类的屁话。可是随后听说当初攻打自己的时候,子皮没有出兵,良霄又高兴起来。
“奶奶个熊,子皮跟我还是不错的,就凭子皙和驷带,老子难道还怕他们?”良霄作了一个错误的形势判断,接下来,要作一个错误的决策。
在逃到许国之后的第十三天,良霄率领自己的手下以及从许国借的人马,连夜出发,悄悄地来到了荥阳。第二天一早,通过墓门的排水道潜入了城内,城里,有良霄的好朋友马师羽颉接应,从郑简公的仓库里偷出来皮甲给大家装备。
羽颉是谁?子羽的孙子。
装备停当,良霄率领人马攻打内城的旧北门。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
驷带和子皙探听到良霄杀了回来,立即组织家兵迎战,于是,驷家和良家就在卖羊的大街上交上手了。
良霄和驷带都派人来找子产,请他出兵帮忙。
“你们兄弟之间闹到这一步,我帮谁?我谁也不帮,让老天爷了结你们之间的恩怨吧。”子产拒绝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随便站队。
良霄对形势的错误判断让他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子皮、子石的队伍相继加入战团,良霄的人马除了被杀就是被俘,良霄也战死在街头。
良家被消灭了。
子产料到了这个结果。
子产也知道,现在驷家比从前更加张狂了,如果现在向他们表达顺从,今后一辈子在他们面前翻不了身。子产知道,越是他们气焰嚣张的时候,越是不能向他们屈服。
战斗结束,满大街的尸体。
子产来到了良霄的尸体前,为他穿上一身干净衣服,枕到他的大腿上大哭起来。随后,子产收殓了良霄,又把他葬到了良家的封邑斗城。
自始至终,子产没有去搭理驷家。
驷家对子产很不满。
“奶奶的,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打他。”子皙要出兵攻打子产。
“谁敢?谁打子产,我就打他。”子皮发火了,他强压住火对子皙说:“礼法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杀了讲礼法的人,国家就完蛋了。”
看见子皮真的发火了,子皙也怕了。
从晏婴哭齐庄公,到子产哭良霄,其实其中有一个共同的技巧。晏婴和子产都属于不站队的人,一旦国内发生内讧,每个人都会面临一个站队的问题。站在失败者一边,那就要逃亡,那就很失败;站在胜利者一边,那就要去表达效忠,那就很没面子。如果哪一边都不站,那就会被胜利者自动划到对立面。这个时候,既不想逃亡,又不想去表达效忠,怎么办?
子产和晏婴告诉了我们答案:去哭尸,去哭战败者的尸体。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有没有危险呢?
首先,这没有危险。哭本身就是示弱的表现,胜利者不会认为你对他有什么威胁,何况这时候早就大局已定。
而好处很多。
老百姓会认为你很勇敢,这个时候还敢去哭战败者;同时,老百姓也会认为你很够义气,很仁义。
而胜利者也会对你另眼相看,因为这时候大家都去表达效忠,胜利者根本瞧不起他们,而你敢于这样做,说明你是个值得交往的有原则的人,胜利者愿意拉拢你。其次,胜利者这个时候需要安抚人心,特别需要你这样的典型来反衬他们的大度和对人才的器重。
所以,当你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哭,就是最好的办法。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看你会弹不会弹。
游吉恰好在这个时候从晋国回来,听说郑国大乱,良霄被杀,子产很孤立,他也害怕了。到了都城之外,派副手回来复命,自己不敢进城,准备流亡到晋国。
“驷带,你赶紧去把游吉追回来,别让人家说你们驷家逼得大家四处逃亡。”子皮立即派驷带去追游吉。
终于,驷带在郑晋边境追上了游吉,一顿劝说之后,游吉还是不放心。
“兄弟,如果你不信,咱们就盟誓。”驷带没办法,扔了两块圭玉到河里请河神作证,与游吉盟誓,游吉这才跟着他回到了郑国。
良家被消灭,现在有两个权力问题要解决。
首先,良霄被杀,空出来一个卿的位置,这个位置给谁?
其次,良霄死了,谁来执政?
按照顺位,应该是子石递补。但是,子皙早已经虎视眈眈,志在必得。这个位置,给谁?
除了子皙,所有人都认为应该给子石。一来,按顺位轮到了子石;二来,驷家已经有了一个卿,不适合再有一个;三来,所有人都讨厌子皙,甚至包括驷家的人。
郑简公决定任命子石为卿,派太史前往子石家中宣布任命。
“不行不行,我当不了,我真当不了。”出乎意料,子石竟然谢绝了。
太史感到很奇怪,没有听说子石这么高风亮节啊。
不管怎样,子石坚决拒绝了,太史只好回去回复郑简公。
来到后宫,太史下了车,准备走进去复命。还没走到宫门呢,突然从后面追上来一个人,一把拉住了太史的袖子。太史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认识。谁啊?子石的管家。
“什么事?”太史问。
“咱们靠边点说。”子石的管家神神秘秘,拉着太史到了一个角落,这才说话:“实不相瞒啊,不是我家主人不想当卿,是怕得罪子皙啊,所以只好假装拒绝。您看您能不能到宫里转一圈,撒泡尿就出来,然后再去我们家里宣布任命,就好像是国君一再要求的。那样的话,我家主人当上了卿,子皙也不能恨他了。”
太史一听,这话说得有理,主意也够好。
“那什么,您帮这个忙,我家主人有厚礼相报。”子石的管家见太史一时没有表态,赶紧又说。
“好吧,我能理解。”太史同意了。
随后太史进宫里转了一圈,出宫后再次去子石家宣布任命。这一次,子石还是拒绝,太史假装劝了几句,又回宫去了,又转了一圈出来,又来宣布任命。
第三次,子石才勉强接受了任命。
于是,子石成为卿。
子皙原本对子石有些恼火,可是听说人家再三拒绝,自己也就无话可说了。而子产和太史关系很好,知道了一切都是子石在做戏,倒有点意外。
“真他妈能装。”子产有些瞧不起子石,但是同时,知道这个人并不好对付。
卿的问题解决了,执政的问题呢?
先要说说郑国的特殊政体。
当年郑成公去世,郑僖公还小。于是郑国六卿商量了一下,决定子罕代理国君执掌国家,俨然就是国家元首,子驷管理政务,而国君基本被架空。这叫做子罕当国,子驷为政。之后都是按照这种模式进行,此前,子皮当国,良霄执政。平时,子皮并不过问国事,只有大的决策以及人事任免才由他作出。
这个时候,虽然子石由郑简公任命为卿,可是执政人选是由子皮来决定。
按照顺位,现在应该子产执政。
“叔,你来执政吧。”子皮把子产请到自己府上,要把管理郑国的权力交给他。
“算了,郑国国家弱小却又夹在大国中间,家族势力强大而且恃宠骄纵的人又很多,我干不了,另请高明吧。”子产拒绝了。
“叔,我知道您说的话有道理,可是这个国家是咱们的国家,亡了国对谁有好处呢?现在这么多人,我知道叔您的才能远在我们所有人之上,除了您,别人都不行。”子皮说得很诚恳。
“不行,良霄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子产没有让步。
“叔,良霄的事情我知道处理得不公道,可是良霄本人也有责任。这样,我现在就承诺,从我这里开始,无论谁都必须听您的,谁要违抗,我就拿他是问。叔您就一门心思治理国家,其他的事情我都给您摆平,你看怎样?”子皮说得越发诚恳。
子产没有回答,他有些被说动了。
“叔,要不这样,我组织一个盟誓。”子皮看子产还在犹豫,接着说。
子产看了子皮一眼,他了解子皮,他知道子皮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那这样吧,这个执政我就当了,盟誓就免了,反正说了也不算。别的我也不敢奢求,你把子皙看好就行了。”子产答应了。
“叔,太好了。”子皮很高兴。
新的内阁成立了。
成立大会上,子皮一再强调今后这个国家由子产来管理。
“包括我在内,都必须听从子产叔的指挥,谁要违抗,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子皮表了态,大家也都响应。
随后,子产发言。
子产没有说太多,他知道说太多没有意义,他只说了些感谢子皮信任,希望大家支持之类的套话。随后,给大家分了工。
“今后对外事务由子石来分管了,内阁中的排序他排在我的后面。”子产宣布。
包括子石在内,所有人都对这个决定感到惊讶,因为子石刚刚当上卿,原本应该排在第六位的。大家都有不满,但是也无话可说,一来子皮刚刚说过一切听子产的;二来,子石和子产同辈,比其他人都高一辈。
现在,郑国的六卿是子皮、子产、子石、游吉、印段和驷带。
那么,子产为什么要超拔子石呢?
子产分析了形势,六卿中,游吉和印段肯定没有问题,特别是游吉跟自己很贴心。问题在哪里?在子石和驷带,如果他们对自己不满,凭借他们与子皮的特殊关系,就完全有可能对自己不利。所以,要拉拢瓦解他们。
相比较,子石刚刚当上卿,如果这个时候拉他一把,他就会感恩戴德。再说,子石胆子比较小,让他坐到第三把交椅,他也不敢搞什么名堂。
从另一个角度说,子石当上卿,子皙心里本身就已经很不平衡,如果再超拔子石,子皙一定认为子石在暗中搞了什么名堂,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疏远。这样,就达到了分化瓦解的目的。
而只有在没有人能够对自己构成威胁之后,自己才能够开始进行改革。
当然,子产明白,要掌控大局,仅仅靠这些是不够的,还必须施点小计谋。
除了小计谋,有的时候还要搞点阴谋。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必然是一个阴谋家。
大乱之后,郑国终于有可能走向大治了,历史重任就这样历史性地落到了子产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