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黄土、枯树。
旧车、瘦马、归人。
天色越来越黑,天气也越来越冷。从泰山回曲阜,展禽赶着车一路狂奔,想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曲阜城。
可是,冬天,天黑得早,城门也关得早。
等到展禽匆匆忙忙赶到曲阜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上。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阵一阵吹着,展禽感到重重的寒意。看看城外四周,竟然没有一处人家可以投宿,也没有古庙旧房之类可以避寒,甚至庄稼地里也光秃秃一片。
展禽庆幸的是,自己的衣服穿得够厚,而且车是有篷的家用车,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房车,而不是战车。可是,虽说自己这是房车,也是四面漏风,就这样在野地里待一个晚上,冻不死也冻个半死。怎么办?展禽突然想起来了,城南有一片墓地,应该可以避风。
去墓地?不怕遇见鬼?展禽根本就不相信有鬼。
墓地。
墓地没有坟头,那个年代没有坟头,有墓无坟。
展禽把车停在一个小山包的后面避风,把马解下来,拴在一棵树上。然后自己钻进了车里,尽量把四周的缝掩上,把衣服裹好,坐在车里等待天亮。虽然还是冷,却已经好了许多。
旷野之中,北风发出凄厉的声音,在夜晚分外令人绝望。
突然,展禽从凄厉的风声中似乎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鬼?”展禽自问。虽然他不相信有鬼,可是鬼故事还是听了不少。如果这真是哭泣声,是鬼吗?除了鬼,谁会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哭泣?“不会,根本就没有鬼。”
展禽很坦然,他相信那根本就不是哭泣的声音。
可是,当风声减弱的时候,哭声就更加清晰了,一个女子的哭声。
“女鬼?”展禽又自问。如果世界上没有鬼,又怎么会有女鬼?可是,如果不是女鬼,是什么人在哭泣?“那我就看看女鬼是什么样子。”
展禽拉开车的布帘,从车上跳了下来。
顺着哭泣的声音,展禽借着月光走了过去。
突然,展禽眼前一亮。
每个人都有眼前一亮的时候,就如每个人都有眼前一黑的时候。
展禽的眼前,是一个美丽的背影。不远处一个避风的所在,一个女子靠着一棵树在哭泣。一阵北风吹来,裹起女子的衣衫,衬出好身材,恰如安吉丽娜。
“姑娘,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展禽走近了问。
女子转过身来,展禽的眼前又是一亮。只见这个女子年方二八,面如桃花。哆里哆嗦,更显娇媚;眉峰紧蹙,我看犹怜。
美女,绝对的美女,正应了那句话:后面看迷倒千军万马,正面瞧惊呆百万雄师。
这哪里是鬼?这分明就是古墓丽影。
“啊,鬼。”姑娘用一声惊叫来回应他,她几乎吓昏过去。
“我不是鬼,我是人。”
“人?坏人?”姑娘还是很害怕,黑灯瞎火的野外遇上一个男人,好男人都可能变成坏男人,何况自己还是古墓丽影。
“我不是坏人,我是展禽,姓展的展,禽兽不如的禽。姑娘,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
“我,我串亲戚回来,谁知道城门关了。我,我黑灯瞎火躲在墓地,冻得半死,我不该哭吗?”姑娘冻得哆嗦,连说出话来都哆嗦。
“该,活该的。”展禽想想,觉得姑娘说得对。
“你救救我吧,我要冻死了。”姑娘说,嘴唇冻得发紫了。
“那,跟我来吧。”展禽决定帮助这个姑娘。
姑娘冻得浑身发抖,走路都有些困难。展禽急忙扶着她,一路回到了自己的车前。
“姑娘,上我车里避避风吧。”展禽扶着姑娘的手,将她搀上了自己的车,他感觉到姑娘的手几乎已经冻僵了,不停地抖动。姑娘坐在座位上,还在不停地抖着,几乎坐不住。
展禽略略犹豫了一下,他明白,以这个姑娘现在的状况,就算坐在车里,等到明天天亮的时候,也成古墓僵尸了;而自己如果把车让出去,也有可能冻死。要想大家都不冻死,唯一的办法:互相取暖。
想明白了这一点,展禽自己也上了车,他把姑娘抱了起来,自己坐下,然后把姑娘放在自己的腿上,紧紧地把姑娘抱在自己的怀里。
展禽感觉不到姑娘的体温,只感觉到一阵阵寒气从姑娘的后背袭来。传说中鬼是没有体温的,幸亏展禽不信鬼,否则一定把姑娘当成鬼了。展禽紧紧地搂住她的腰,不敢放开。姑娘显然有些享受,她能够感受到一股暖气从展禽的胸膛透过来,直抵自己的心脏。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展禽的手上,算是对展禽的回报,因为这样,展禽的手就会暖和一些。
过了一阵,展禽的胸前终于有了暖意,他知道,姑娘暖过来了。他的手也有了暖意,因为姑娘的手就在自己的手背上。
“我,我的胸还是冷。”姑娘说。她的胸确实还是冷。
展禽把自己的手从姑娘的腰挪到了姑娘的胸前,他立即感到不同,这里软绵绵的,十分写意。
坐在展禽的怀里,姑娘睡着了,睡得很香,因为白天太累了。
展禽却怎么也睡不着。换了谁,怀里抱着个美女,都会睡不着。
姑娘的体温,姑娘软绵绵的身体,姑娘的体香,以及姑娘均匀的呼吸,凡此种种,都让展禽有些呼吸紧促,蠢蠢欲动。
圣人,也是人。
姑娘的脸庞白里透红,就在自己的嘴边,最起码,亲一口?展禽咽了咽口水,忍住了。
自己的手就在姑娘的胸膛,揉一揉,摸一摸?展禽忍住了,咽了咽口水。
一个人不近女色很难,近了女色又不动邪念更难,动了邪念而克制住自己不去行动就又是难中之难了。
展禽做到了。
展禽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身边的事情,而是想象弟弟到了齐国之后会怎样。想到弟弟,展禽的心情有些沉重起来,不知道弟弟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混得怎样,能不能站得住脚,会不会跟人打架?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天终于亮了,风似乎也小了一些。
开城门的声音传来,迷迷糊糊的展禽睁开了眼睛。
“姑娘,天亮了,回家吧。”展禽把自己的手从姑娘的胸前移开,摇摇姑娘的肩膀。
“啊。”姑娘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吃了一惊,急忙跳下车来。
寒风立即让姑娘清醒过来,她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来,摸摸自己的衣服,并没有被解开,再摸摸自己的裤腰带,也还是原来那样,她确信展禽救了自己的命并且没有趁机吃自己的豆腐。
“你,你救了我的命?”姑娘问展禽。
“算是吧。”展禽说,他是个诚实人,不会说谦虚的话。
“我,我怎么报答你?”姑娘又问。她很感动。
“不用报答,我也没有损失什么。”展禽说。还是那么诚实。
“我,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姑娘很感动,她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报答方式。
“不必了,我已经有了老婆。”
“那,当小妾也行。”
“我养不起,真养不起。”
“那,情人也行,我就在这里献身给你。”
“不行,这里很冷。”
“那,你找地方,我跟你走。”
“不行,我急着回家呢,你不急吗?你快走吧。”
“那我跟你一块走。”
“不行,你先走吧,你娘一定在为你担心呢。我的腿坐麻了,要缓一缓才行。”
姑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
展禽两腿酥麻,站不起来,坐着捶打了一阵,这才勉强下了车,然后套上马,赶车回家了。
这一段,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坐怀不乱”的故事,成语“坐怀不乱”也出于这里。
后来有句俗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是,春秋那时候还没有这句俗话。
展禽坐怀不乱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整个曲阜城,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说好的是称赞展禽的品德,说不好的是怀疑展禽是不是性无能。
不管怎样,展禽意外地获得了广泛的好评。终于,连国君鲁桓公都听说了。
“这么诚实的人,可以用啊。”鲁桓公表示。
于是,展禽在第二年被录用为公务员,至于什么职位,按照展家的家史记载,是“仕鲁参末议”,属于比较低级的公务员。
展禽当上公务员不久,鲁桓公带着老婆文姜前往齐国访问,结果被齐襄公所杀。(见第一部第23章)
干了一年之后,展禽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于是被提拔为士师,级别为上大夫。士师是干什么的?相当于最高法院副院长,主持士这一级的诉讼。正院长是谁?司寇,那就是卿了。
鲁国是个讲周礼的国家,但同时是个人情国家,亲亲上恩,刑罚上总是很照顾关系和面子,而大家都习以为常。可是,展禽是个诚实人,该怎样就怎样,没什么面子可讲。但凡审判,都是依法而行,托门路找关系这一类事情,在他面前都不好使。因此,干了一年,得罪了不少人。
终于,一个案子审下来,让展禽下课了。什么案子?
按照当时鲁国的刑法,盗窃罪的刑法是这样的:偷一钱到二十钱之间的,处罚金一百;偷二十一钱到一百钱的,处罚金二百;偷一百零一钱到二百钱的,罚为白徒,什么叫白徒?就是官奴,也就是有期徒刑,劳动改造;偷二百零一钱到一千钱,不好意思,就要剃光头,服更长时间的有期徒刑,而且,地位比白徒还要低下,官方用语叫做“完为倡”。
一个叫佐丁的人偷了一斗米,价值三钱,被抓获之后送到了展禽这里。
按照法律,偷三钱应该是罚金一百,立即释放。所以,佐丁自认倒霉,倒也不是太害怕。
“我宣判,佐丁,完为倡。”展禽判决,要把佐丁剃成光头,做官奴。
“什、什么?”佐丁一听,当时傻眼,展禽公报私仇?可是自己跟展禽没有私仇啊。而且,没听说鲁国正在从重从快啊,展禽怎么能把自己判这么重?“我不服!”
“不服?不服你上诉啊。”展禽给了他机会。
佐丁虽说就是个士,可是还有些有能量的亲戚,于是找亲戚托门路跟展禽说情,展禽一概不理。
“你无缘无故重判我,我找国君去说理去。”佐丁就觉得自己太冤,于是托亲戚找鲁庄公申诉。
鲁庄公听说这回事之后,也觉得展禽有些过分,于是,找来展禽问这件案子。
“叔啊,判重了吧?人家就偷了三钱啊。”鲁庄公说。论辈分,展禽是他叔。
“主公,钱,是只偷了三钱。”展禽顿了顿,开始解释:“可是,事,不是那么个事。”
“这,什么意思?”鲁庄公听得有些糊涂。
“吏初捕丁来,冠鉥冠,臣案其上功牒,署能治礼,儒服。”展禽开始解释,说是佐丁刚刚被抓来的时候,戴着鉥冠,这种帽子不是人人能戴的,这种帽子属于政府颁发的一种证书性质,代表身份地位的。展禽拿下他的帽子来看,帽子上还写着证书的类型,那就是“治礼、儒服”,也就是说这人可以作相礼,相当于礼学教授或者律师。“主公,此人不仅懂法,而且有法律身份,平时用法律教训别人,而自己却知法犯法。这样的罪,按照刑律,是应该两个白徒,二罪并罚,所以要完为倡。”
“哎,对啊。”鲁庄公觉得有理。
展禽就这么判了佐丁。
可是,佐丁也不是白给的,在鲁国,佐丁这样身份的人有一个圈子,而且这个圈子的活动能力很强。对于佐丁的被判,整个圈子的反应都很激烈,原因很简单,如果这个判例成立,大家今后但凡犯罪就都是知法犯法,罪加两等了。
怎么办?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他们开始展开活动,四处游说,说展禽的坏话。
而展禽是个老实人,从来不说假话的那种,也从来不去拉关系表忠心的那种。于是,结果可想而知。
在越来越多的人纷纷来说展禽坏话之后,鲁庄公终于决定炒掉展禽。
就这样,展禽做了一年的士师之后,回家种地去了。
只干了两年公务员,展禽下课了。
展禽并没有沮丧,相反,他还挺高兴,为什么?因为老婆要生了。
被炒之后三个月,展禽的大儿子出生了。
“谁说人家性无能?”到这个时候,大家又想起展禽坐怀不乱的事迹来。
展禽安心种地,另一方面在家里研究学问。
就这样过了五年,到展禽三十四岁的时候,鲁庄公决定再次任命他为士师。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这次展禽该学的灵活一点了吧?
没有,展禽还是那样,凡事没有情面可讲。
上任三个月,展禽就又得罪了一大片人。勉勉强强干了两年,展禽再次接到了辞退通知书。
不过,这一回的辞退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弟弟展雄。
展雄现在在哪里?他怎么会连累到自己的哥哥?
展雄从鲁国来到齐国的时候,齐国国君是齐襄公,齐襄公不像他的父亲齐僖公那样喜欢招贤纳士,所以这时候的北漂族的日子并不好过。
展雄是个爽快人,性格豪爽,好结交朋友,因此在齐国很快结交了不少朋友,随后托熟人找门路,想要在齐国谋个位置。可是,不容易啊。
转眼间,过了两年,眼看着在齐国没有什么前途,怎么办?这时候,听说哥哥在鲁国已经当上了士师。换了别人,这时候就可以回鲁国投奔哥哥,靠着哥哥的面子,弄个一官半职的。可是展雄想都没想,一来哥哥决不会给自己开这个后门,二来,哥哥这样的性格,干不长。
所以,展雄下定了决心,就算死在齐国,也决不回鲁国。
“兄弟,咱们合伙做点生意怎么样?”一个在人才市场认识的北漂哥们来找展雄合伙做生意了,谁啊?管仲。
“哎唷,仲哥。”展雄有点吃惊,整个人才市场,最聪明的就是管仲了,管仲主动邀请自己来做生意,那绝对是瞧得起自己。“我也想做生意啊,可是我要本钱没本钱,要生意头脑没生意头脑,没资格跟你合伙啊。”
“兄弟,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没有两刷子,谁敢来临淄混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关键是发挥长处啊。你看你,性格豪爽武艺高强,好人见了你怕三分,坏人见了你不敢惹,这就是本钱啊。这么着,我跟鲍叔牙已经谈好了,他出本钱,我出头脑,你呢,出力气就行,赚了钱,咱们三人平分。你看怎样?”
“那好啊。”不用出本钱,也不用出主意,展雄当然高兴。
按照分工,鲍叔牙出本钱,管仲负责商业信息和货源组织,从齐国运盐前往鲁国郑国宋国等国家,再从这些国家组织货源运到齐国。展雄负责运输和保卫工作,联系车队,保证货物的安全。
转眼间到了第二年,第一批盐组织好了,目的地是宋国。
一切就绪,管仲和展雄率领车队出发了。
出发之前,从鲁国传来消息,说是展禽下课了。
“唉,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展雄叹一口气。
一路顺利,这一天来到了泰山脚下,过了泰山,就是鲁国,穿过鲁国,就到了宋国。展雄的心情略略有点激动,这将是他第一次回到祖国。不过,看来是没有时间去看望哥哥了。
“站住。”就在展雄思绪万千的时候,一声断喝让他从思绪中走了出来,定睛一看,只见路两旁跳出十多条大汉来,拦在车队的面前,领头的高喝:“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强盗,遇上了强盗。
“兄弟,现在靠你了。”管仲对展雄说。遇上强盗,管仲照例是要向后缩的。
“看我的。”展雄说。这当然是他的事情,钱不是那么容易挣的。
展雄的战车来到了最前面,然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跟强盗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冲过去。我在前面开路,大家紧紧跟上。”
说完,展雄的战车在前,其余车辆跟上,冲了过去。
强盗们自然不会放他们过去,挥舞着刀棍拦在路上,展雄使开大戟,当场刺翻两个强盗,强盗们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展雄的战车冲了过去,其余车辆一拥而过。
只有一辆车被拦在了后面,谁的车?管仲的。
管仲一向喜欢缩在最后,可是这一次,缩在最后却成了强盗们的目标。管仲被强盗们围在中间,眼看抵挡不住。
“唉,想不到我管仲治国大才,竟然死在一帮小贼的手里。”管仲叹了一口气,准备被杀。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一声暴喝,展雄杀了回来。
由于道路狭窄,战车不便掉头,因此,展雄是跳下战车奔跑过来的。
展雄一到,强盗们知道遇上了劲敌,纷纷撇开管仲,来围攻展雄。
“仲哥,你快走,我来断后。”展雄大声喊道。
其实不用展雄喊,管仲的御者早就赶着车逃出了包围圈。看看逃得够远,管仲才放下心来,对展雄喊:“兄弟,我们在前面等你。”
“不要等我,你们快走,越远越好,我去追你们就行了。”展雄一边打斗,一边大声喊叫。
管仲原本还想等等,可是当他看到山上又下来几十个强盗的时候,他立即作了决定;快跑。
很快,一百多个强盗将展雄围在了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