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门生们一个个离开自己,孔子既为他们高兴,也常常感到孤独。
孔子常常对身边的学生们说起他们的师兄们,最常说的就是这样一段话:“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
让孔子略感安慰的是,这些他当年最赏识的学生们有时还能来看望他,那就是孔子心情最好的时候。即便本人不来,这些学生们也会派人来问候老师。即便是不辞而别的宰我,也会派人来问候老师,这又让孔子对宰我怀有一些愧疚。
总之,现在的孔子,完全陶醉在《周易》的研究以及美好过去的回忆中,至于政治,那不再是他关心的事情了。
只有一个学生像鼻涕一样黏着孔子,赶也赶不走,这就是不成材的胡乱。这一天,胡乱陪着孔子聊天。
“老师,能不能说说你的偶像是谁啊?”胡乱突然问,他想知道孔子是谁的粉丝。
“哦——”孔子看了胡乱一眼,闭上眼睛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想过,想了一阵,想明白了。“不同阶段,我的偶像是不一样的。”
“第一个是谁?”
“周公。周公的才智天下无双。不过呢,即便有周公的才能,如果骄傲并且吝啬的话,也不怎么样。”孔子说,他的第一个偶像是周公。“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能够梦到周公,可是现在老了,基本上梦不到他了。”
按《论语》。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按《论语》。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那,周公之后呢?”
“管仲啊,虽然他这个人不知礼,可是他辅佐齐桓公称霸天下都是靠的仁义和信用,没有他,我们现在恐怕都是洋鬼子的奴隶了。”孔子说,不禁向北方望去。
按《论语》。子曰:“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按《论语》。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那,后来呢?”
“现在,我已经看透了世界。生命在于折腾,但是折腾之后,都将归于平静,天命不可违啊。所以,这个时候,我崇拜老子,常常拿自己跟老子和彭祖相比啊。”
按《论语》。子曰:“窃比我于老彭。”
“这么说,老师一开始是儒家,后来变成了法家,现在又变成了道家?”胡乱有点惊讶地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孔子开始研究《周易》的当年,三个国家发生了大事,而这三个国家都间接和孔子有联系。哪三个国家?齐国、宋国和卫国。
齐国国君齐简公宠信阚止,可是实力最强的还是田常。田常很担心阚止会找机会除掉自己,因此时刻防备着。
终于有一天,田常的弟弟田逆杀了人,被阚止抓了起来,田家想办法把田逆救了回去,之后田家出兵攻打阚止,两家交兵,阚止不是对手,被田家杀掉。之后,田常把齐简公也抓起来并且杀掉了。
这一天冉有来看望老师,因为早就说好了,所以孔子一直在等,结果等到很晚冉有才来。
“怎么来这么晚?”孔子问,他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冉有一向是很守时的,如果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一定准时来的。
“朝廷上有大事,所以来晚了。”冉有说。果然是有事。
“我就说嘛。什么事啊?虽然我现在退居二线了,还是应该知道啊。”孔子很感兴趣。
按《论语》。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冉有就把齐国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齐简公被杀,而季康子的妹妹就是齐简公的夫人,不知道怎样了。
听说田常杀了国君,孔子一下子来了精神。
“竟然杀国君,这是大逆不道啊。”孔子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愤怒。
眼看老爷子要上劲,冉有急忙找个借口走掉了。
当天晚上,孔子没睡好,他觉得这个世道真是太糟糕了。
孔子斋戒了三天,第四天去见鲁哀公。
“主公,田常杀害了国君,大逆不道,人神共愤,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我想请主公出兵攻打田常。”孔子请求,斋戒三天就是为了这个。
“夫子,齐国可是比我们强啊,怎么打啊?”鲁哀公心说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齐国不打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我们还去打人家?
“怕他们什么?田常杀害了国君,齐国百姓只有不到一半人服他。我们用鲁国的兵力,再加上齐国一半的老百姓,难道打不过他?”孔子说得慷慨激昂,鲁哀公听得一阵苦笑。
“那,你去跟季孙说吧。”鲁哀公说。他那几个宫廷卫队,给齐国人塞牙缝都不够。
孔子想想,觉得也是,这事情鲁哀公真做不了主。于是,孔子又去找三桓,请求他们出兵讨伐田常。结果都是一样,大家都客气地拒绝了他,都在想这个老头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孔子终于也明白过来,觉得自己有点傻。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还管别人的事?自己国家的事还管不过来,还管外国人的事?
“唉,其实吧,因为我也做过大夫,所以才来说这些的。”孔子低声说,像在对别人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
人老了,往往容易犯糊涂。孔子自己说过:不当官就不管那些鸟事。
按《论语》。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按《论语》。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于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宋国的桓魋受宋景公宠信,担任司马,在宋国权倾朝野。桓魋这人傲慢自大,当初孔子在宋国的时候还曾经被桓魋派人包围。
桓魋和宋景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差,最终到了摊牌的时候。桓魋占据曹邑叛乱,结果被宋国军队攻打,桓魋逃到了卫国,之后又逃到了齐国,投靠了田常。
桓魋有一个弟弟叫向耕,字子牛,因为哥哥是司马,因此向耕又叫司马耕或者司马牛。司马牛这个人很诚实也很本分,哥哥被赶跑之后,他就把自己的封邑都交了出来,逃到了齐国,田常对他很好,给房子给地。后来桓魋也到了齐国,司马牛觉得跟哥哥在一起就等于是哥哥的同党,就等于叛国,于是把齐国的房子和地都交还给了田常,自己又逃到了吴国。可是在吴国待不下去,又逃到了鲁国。
在鲁国,司马牛进了孔子的学校,从此也算是孔子的学生。
司马牛总是很忧郁很烦躁,常常自言自语,对于国家和家庭的巨变总是想不通,怎么原来还是全家忠良,突然一个晚上就都变成了逆臣叛贼了呢?
忧郁症,典型的忧郁症。
孔子发现了司马牛的问题,就决定适当地开导他。
有一次,司马牛来向孔子请教。
“老师,什么是仁啊?”司马牛问。
“仁善的人,说话比较缓慢。”孔子说,因为他知道司马牛说话总是很快,很不耐烦的样子。
“那,说话缓慢就是仁?是这样吗?”司马牛觉得有些奇怪。
“对啊,做事很难,思考当然要很慎重,所以说话不能太快。”孔子说,就是要劝司马牛不要那么急躁。
按《论语》。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仞。”曰:“其言也仞,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仞乎?”
“那,什么是君子?”司马牛又问一个问题。
“君子不忧虑不恐惧。”孔子说,又是在说司马牛。
“不忧虑不畏惧,这就是君子吗?”
“只要反省自己,没有什么愧疚的,又有什么忧虑畏惧的呢?”
按《论语》。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一天子夏回来看望老师,司马牛又向子夏请教。
“怎么别人都有兄弟,我就没有呢?”司马牛问子夏。他的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所以他说自己没有兄弟。
“我听老师说,一切都是天注定。如果一个君子恭敬有礼,不犯过错,那么到处都是他的兄弟啊。所以,君子何必忧虑自己没有兄弟呢?”子夏开导他。
按《论语》。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吾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责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几个成语,都来自这里。
可是,最终孔子和子夏也没有能够挽救司马牛。在投师孔子两个月后,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司马牛带着满腔的疑惑和失望,在曲阜城外的一棵大树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唉。”孔子叹了口气,感慨生命的脆弱。
到了年底,卫国发生了政变。这次政变,彻底击垮了孔子。为什么卫国的政变影响到了孔子呢?
卫国的废太子蒯聩占据了戚地,儿子卫出公当国君。卫国的国政在孔圉手中,孔圉的老婆孔伯姬是蒯聩的姐姐,同时也是卫出公的姑姑。孔圉和老婆生了个儿子,名叫孔悝(音亏)。孔圉死后,卫国就由孔悝说了算。
孔圉有个贴身仆人叫浑良夫,高大英俊,孔伯姬早就对他垂涎三尺,后来老公死了,于是顺手牵羊,成其好事。
孔伯姬跟弟弟的感情一向不错,暗地里派浑良夫去看望弟弟。蒯聩早就知道浑良夫是姐姐的面首,因此直接把浑良夫当姐夫接待了。
“二姐夫,帮我把小兔崽子赶走,让我回去当国君,保证让你当上大夫,并且,免你三次死罪,怎么样?”两人喝得高兴,蒯聩就开始利诱浑良夫。
这个条件对于浑良夫来说是无法拒绝的,于是两人就达成协议,结了盟。
浑良夫回到孔家,在床头上把这件事情对孔伯姬说了一遍,孔伯姬当即同意。
十二月的时候,蒯聩在浑良夫的帮助下,潜入了孔家,之后在孔伯姬的帮助下,胁迫孔悝结盟,要赶走卫出公,迎蒯聩回来做国君。
孔家的管家栾宁知道这件事情后,急忙带着卫出公出逃鲁国,同时派人通知子路,让子路前来救孔悝。
高柴这个时候已经从孔家家臣转为卫国司寇,很受卫出公赏识,听说孔悝被挟持,国君逃命,感觉大事不妙。怎么办?蜂刺入怀,解衣去赶。大难临头,逃命要紧。
既然决定逃命,高柴不敢停留,换了一身衣服,匆忙起身。走在路上,就感觉好像有人在追自己一样。来到城门,看见城外有军士,以为是蒯聩派来捉自己的人,不敢出去。
守门人是一个因为犯罪被砍掉了脚的人,看见高柴犹犹豫豫躲躲闪闪,知道他不敢走大门出去。
“喂,往那边走,有一块城墙塌了,可以从缺口出去。”守门人主动指点高柴。
“不行,君子不能翻墙的。”高柴拒绝了。
“那,另外一边有一个洞,可以钻出去。”
“不行,君子怎么能钻洞呢?”高柴又拒绝了。
“那,去我屋子里躲一躲吧。”
这一次,高柴没有拒绝,到守门人的小屋子里躲了起来。
过了一阵,高柴出来看看,发现城门内外都没有人了,这才确认自己是安全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高柴问。
“你以为你换件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看见我这脚没有,我的脚被砍了,当初就是你下的命令啊,你不是高柴吗?”守门人轻轻地说,还带着一脸神秘的笑,让高柴浑身发毛。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高柴紧张地问,他怀疑这是不是守门人的圈套。
“因为我被砍脚是罪有应得啊。我记得当初你反复审理我的案子,翻看了许多法令,想要找出为我免罪的办法,可是还是没找到。宣判的时候,我看见你的脸色很难看,很可怜我。所以,虽然你砍了我的脚,我知道你内心很仁慈,行事又很公道,所以我不恨你,我敬佩你。这,就是我帮助你的原因了。”守门人说得很坦然,之后催高柴赶紧离开。
高柴逃出了楚丘,在城外恰好遇上了子路。子路听说发生了政变,孔悝被挟持,于是驾着战车赶来了。
“师兄,别去了,去了也没用。”高柴劝子路回去,他知道子路改变不了什么,却有可能搭上自己的老命。
“不行,拿人家的工资,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子路坚持要去。
“可是,城门已经关上了,进不了城,不如观望一下再说吧。”高柴撒了个谎,还妄阻止子路去。
“兄弟,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还是要去。你走吧,别拦着我。”子路还是坚持,驾着战车进了楚丘。
一路疾驰,子路来到了孔家,孔家的门是真的关上了。孔家的家臣公孙敢从门缝里看见子路,对他喊:“你不要进来了,进来也没有用。”
“公孙敢,你拿人家的工资不给人卖命,还好意思拦住我吗?”子路大声喝问,他不知道,其实孔悝早已经和蒯聩达成了协议,根本不用他去救命。
正在这个时候,门里有人出来,于是子路跳下战车,提着大戟,闯进门去。
孔家建了一座高楼,就是准备万一有什么事好躲避的,各国的权臣都有这么个高楼。蒯聩和孔悝都在楼里,也是防着有人来攻打。
“太子赶紧放了孔悝,劫持他也没用,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子路到了楼下,大声喊着。
蒯聩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绝不开门,更不会把孔悝放下去。
“太子,你是个胆小鬼,再不放人,我就放火烧楼了。”子路又大声喊,开始从旁边捡柴禾准备放火。
楼上的蒯聩一看,这要真的放起火来,那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你不就是一个人吗?以为老子真怕你?于是,蒯聩派了手下两个勇士下来迎战子路。
算算年龄,这年子路已经六十二岁了,撒尿都尿不出三尺去了,也就是仗着一股气势在这里喊叫,真正遇上两个精壮勇士,哪里能是对手?
两三个回合下来,子路就呼哧带喘了,帽子带也被对方的大戟砍断了。子路一看,知道自己今天注定要挂了。
“君子死,冠不免。”子路说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意思是君子就算是死,帽子也不能掉了。说完,子路很从容地放下大戟,将帽子带系好。可是,没等他系好,两条大戟就已经刺到,两道血光,子路倒在地上,帽子跌落一旁。
子路,就这样死于非命。
而这个时候,孔悝正愉快地和自己的舅舅饮着酒。
此后,孔悝立蒯聩为卫国国君,就是卫庄公。
卫国政变的消息传到了孔子这里,孔子的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
“高柴会逃命,子路一定要死了。”孔子说,他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
随后的消息证实了孔子的推测,子路战死了。
“子路死了?子路死了。”孔子黯然地说,尽管他料到了结果,却依然无法接受。
就在这个时候,高柴来到。
“子路死了,高柴为什么不死呢?”孔子问自己,他本来就瞧不起高柴,现在更瞧不起。
高柴把自己逃跑的过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看着高柴一脸的疲惫,孔子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的性格决定每个人的行为,子路战死是对的,高柴逃跑也是对的。否则,子路就不是子路,高柴也就不是高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优点啊,就像高柴,他的公正难道不是他的优点吗?守门人不怨恨他反而帮助他,不就说明了高柴的高尚人格吗?善于执法的人树立德行,不善于执法的人制造怨恨,为什么?就因为执法公正与否啊,而高柴不就是执法公正的典范吗?”孔子这样说,再看高柴,他觉得高柴一下子可爱多了。
按《说苑》。孔子闻之,曰:“善为吏者树德,不善为吏者树怨。公行之也,其子羔之谓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