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国待了两年,孔子最终还是决定回鲁国。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齐国为鲁昭公讨伐鲁国的战争失败,而晋国人根本没有要帮助鲁昭公的意思,也就是说,鲁昭公归国无望了。
毫无疑问,站错了队。
还好,没站进去。到现在,孔子暗暗庆幸当初被拒绝,否则,还真不好回国了。
孔子自己总结,在齐国两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在高家听过一回韶乐,听得孔子如醉如痴,沉醉其中三个月不知道肉味,从此算是见识了音乐的极大乐趣。
按《论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韶乐史称舜乐,舜所作之乐。夏、商、周三代均把《韶》作为国家大典用乐,姜太公入齐,韶乐传入齐国。而高家世为上卿,因此可以演奏韶乐。
从齐国回鲁国,尽管有些失落,但是更多的是庆幸。
师徒三人的心情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毕竟是回家。
路过泰山的时候,孔子突然听到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声音非常凄惨。顺着哭声望去,果然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痛哭。
“听这人的哭声,似乎有好几重悲哀啊。子路,你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孔子觉得好奇,派子路去问个究竟。
子路下了车,走了过去。
“大嫂,遇上什么事情了,哭得这么伤心?”子路问。
“唉,别提了。当年我公公被老虎吃了,后来我老公又被老虎吃了,今天我儿子也被老虎吃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的天啊,呜呜呜呜……”中年妇女一边说,一边哭。
“那,明知道这里有老虎,你们怎么不离开呢?”子路觉得不可思议,跟着问。
“因为这里没有苛政啊,呜呜呜呜……”中年妇女接着哭。
泰山一向属于三不管地带,不属于齐国也不属于鲁国,因此住在这里不用缴纳税赋。
子路把打听到的情况向孔子转述了一遍,孔子叹了一口气:“你们记住啊:苛政比老虎更可怕。”
这一段出于《礼记》。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苛政猛于虎,这个成语出于这里。
回到鲁国,季孙倒也没有来找他的麻烦,孔子依旧搞他的私立学校,原先的学生重新回来上课,又新招了一些学生,而课程中增加了许多音乐的内容。
孔子私立学校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学生更多,层次也更高。说起来,这一切还得益于孔子的齐国之行。自从管仲辅佐齐桓公以来,齐国成为世界的商业中心和文化中心,大量的各国人才涌向齐国,齐国也成为各国士人最向往的地方。孔子这一趟齐国之行尽管没有达到目的,但是住在高家,见过齐景公,听过韶乐,此外孔子对晏婴赞不绝口,一口一个晏子兄,搞得大家以为他们是好朋友。
如果说孔子去伟大首都算是镀了一层金,去齐国等于又镀了一层金。
平心而论,在齐国的两年,孔子还是长了不少见识。
最初孔子对于管仲颇不以为然,认为他违背周礼,不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没有去齐国之前孔子断言管仲是个不懂得圣贤之道的人,有学生问管仲是不是节俭,孔子就说:“管仲有三个家,还设了三个管家,怎么能说他节俭呢?”又有学生问管仲是不是懂得周礼,孔子就说:“国君的宫门建屏风照壁,管仲的家门也建;国君在堂上设置放酒杯的几座,管仲在家里也设置。管仲如果懂得周礼的话,谁还不懂?”
按《论语》。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可是到了齐国,孔子发现自己的看法有问题了。经过两年在齐国的生活,孔子发现自己完全错了,管仲的高明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想象的。
在离开齐国之前,子路又问起孔子对管仲的评价,这一次,他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回答。
“老师,当初管仲和召忽一起辅佐公子纠,后来公子纠被齐桓公所杀,召忽自杀,管仲却不去死,岂不是不仁?”子路问道。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感觉最近孔子总在称赞管仲。
“怎么能这么说呢?管仲九次集合天下诸侯,称霸天下,却不是靠武力。这就是他的仁德啊,还有比这更大的仁德吗?”孔子瞥了子路一眼,心说我都进步了,你还没进步。
按《论语》。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可是,子路想不通,当初贬低管仲的是你,如今赞扬管仲的还是你。好吧,我给你一点一点来。子路是个轴脾气,什么事情想不通,就一定要追问到底。
“那,老师说管仲是个什么人?”
“是个伟大的人。”
“不对,我觉得是个小人。”子路要跟老师争辩了,他经常跟老师争辩。“当年管仲游说齐襄公,结果齐襄公没尿他,说明他口才不行;想扶立公子纠,结果又失败了,说明他能力不行;家族在齐国被灭了,却一点也不伤心,说明他没心没肺;被关在楹车里却一点也不惭愧,是没脸没皮;当初要害死齐桓公,后来却投奔齐桓公,这是没有贞操;召忽殉难,他却偷生,是没有仁德。这样的人是标准的小人啊,老师怎么说他是伟大的人呢?”
子路的这一套,全都是从孔子那里学来的,如今用来反问孔子。孔子笑了笑,对付子路,还是有把握的。
“管仲不是没有口才,是齐襄公自己没有大脑;管仲也不是没有能力,是天时不对;管仲也不是没心没肺,是他知道天命;管仲也不是没脸没皮,是懂得克制自己;管仲也不是没有贞操,是知道权变;管仲也不是没有仁德,你想想啊,召忽是个一般的人才,如果不死呢,迟早也会被俘虏,还不如死了博一个好名声。可是管仲是什么人?他的能力是辅佐天子教导诸侯的,死了就是一堆烂肉,不死则功盖天下,泽被后代,为什么要去死呢?子路啊,你真是不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啊。”孔子一番话,听得子路晕头转向,好像老师从前不是这么说的啊,可是听起来还很有道理啊。
(这一段见于《说苑》,原文不录。)
“可是,可是老师说过管仲不懂周礼啊。”子路怯怯地问。他怕再问下去,老师该说他傻了。
“关键是仁德,如果人没有仁德,懂礼有什么用?懂音乐又有什么用?”孔子反问,子路无言以对。
按《论语》。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可是,子路还是想不通,想了想,又问:“老师,那,管仲这么多优点,可是,他聚敛了那么多财产,不都是从别人手中抢的吗?”
孔子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多问题?
“不错啊,管仲的财产是不少,可是都是该得的啊。所以,就算是他抢了别人的财产,别人也都服气啊。譬如他夺了伯氏的封邑,伯氏一下子从小康回到了温饱,人家到死也没有一句怨言啊。”这倒是实话,孔子见过伯氏的后人,到现在也都不怨恨管子。
子路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相信老师说的都是对的,管仲从坏人变好人了。
按《论语》。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就在孔子回到鲁国的当年,吴国公子季札出使晋国,回国的路上特地去了一趟齐国,然后经过鲁国回国。
到鲁国的时候,季札的长子突发心肌梗塞而死,于是季札决定就地葬掉儿子再走。孔子听说了,说:“季札是吴国最懂礼仪的人,我们要去观摩一下。”
于是,孔子带着几个弟子去现场观摩季札怎样埋葬儿子。
季札首先找人挖了墓穴,墓穴不深,还没有挖到泉水。季札长子入殓的时候,就穿着平时穿的衣服。下葬以后,又在墓地上堆土,长宽和墓穴相当,高度到可以让人靠。土堆好之后,季札袒露左臂,望右绕着土堆走,一边走一边哭,走了三圈。之后季札对着墓说:“骨肉又回到土里去,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你的灵魂无所不在,无所不在。”说完,季札就带着随从上路了。
“嗯,季札的做法完全符合礼制。”孔子对学生们说,他也算是又学到了知识。
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鲁国官场有什么前途,所以孔子现在开始专心教学,把这当成了自己一生的职业,谋生的唯一方式。因此,从这个时候开始,孔子在教学和学问上狠下工夫,不再像从前那样虚浮,对于世态也看得比较淡定起来。
心态摆对了,位置摆对了,孔子的境界也就开始有了大幅的提升。
按《论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这些体会,都是这段时间得来的,也是孔子身体力行的学习方法。
温故知新、举一反三,这两个成语来自这里。
三年后,到鲁昭公三十年,这一年孔子四十岁。这个时候孔子已经非常博学,看事物能够客观分析,一针见血。
“嗯,我对人世间的道理感到不再迷惑了。”四十岁这一年,孔子这样总结自己。
按《论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鲁昭公三十二年,鲁国出了一件大事,鲁昭公薨了。鲁昭公死在了齐国的乾侯,到死也没能回到鲁国。
齐景公虽然没有能够帮助鲁昭公回国,可是也算够意思,鲁昭公二十七年他出兵攻占了鲁国的郓地给鲁昭公居住,好歹也算让鲁昭公住回了鲁国。不过没过多久,季孙派兵又把郓地夺回来了,鲁昭公只好又住到乾侯去了。
鲁昭公把希望寄托在晋国人身上,原本晋顷公有意帮助鲁昭公,可是当时的中军帅范鞅收了季孙家的贿赂,劝说晋顷公不要管鲁昭公。而宋国和卫国本来也有意帮助鲁昭公,一看晋老大的态度,大家的心也都凉了。
到鲁昭公三十一年,这一年范鞅已经退居二线,魏舒担任中军帅,而晋定公登基,决定出兵帮助鲁昭公回国,借这件事情重树国际威望。这个时候,老腐败范鞅又跳了出来。从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角度说,范鞅也算是个负责任的腐败分子了。
范鞅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无法阻止晋定公出兵,那么就只能曲线救国了。范鞅派人紧急去了鲁国,把当前的情况通报给季孙意如,让他火速前来晋国主动认罪,范鞅可以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季孙意如于是启程前往晋国,范鞅先去通报了晋定公,晋定公的意思,来了正好就地捉拿。
“主公,咱们是大国,是霸主,要有大国风范啊。人家主动前来认错,咱们反而抓人家,那不成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了?今后谁还敢来啊?我看不如这样,主公您也别见他,就让荀砾接见他,如果他愿意认错,愿意亲自去把鲁昭公给请回去,那不就行了吗?咱们不用出兵,还把事办了,主公您的威望不是一下子就起来了吗?”范鞅一通忽悠,晋定公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按照他的建议去办。
荀砾接见了季孙意如,季孙意如痛哭流涕,认错态度极其诚恳,也愿意和荀砾一起去郓地把鲁昭公请回曲阜。
于是,两人前往乾侯去见鲁昭公。
“跟季孙回去吧。”子家懿伯建议。
“不要。”臧昭伯反对,接着说了自己的理由。“晋国人一句话,季孙就乖乖地来了,如果主公坚决要求赶走季孙的话,晋国人一定也会帮忙的。”
臧昭伯的话得到众人的附和,鲁昭公有点心动了,他原本同意子家懿伯的建议,现在则决定试探一次。
“荀元帅,感谢贵国国君替我们伸张正义。我回鲁国可以,不过我再也不想见到季孙,他在我就不回去,我回去他就得滚蛋。我不是说气话,我对河神发誓。”鲁昭公以为自己严正表示态度之后,荀砾立即就会向季孙发驱逐令。
“这个……”荀砾有些吃惊,这鲁昭公也太得寸进尺了。“我家主公的意思就是让贵国君臣和谐,冰释前嫌。如果您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做不了主,请允许我回国向国君汇报一下。”
荀砾很生气,觉得鲁昭公这样的人真不值得帮。所以说完话,离开鲁昭公的住所,对在外面等候的季孙意如说:“算了,你们国君还不肯原谅你,你自己回国,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吧。”
季孙意如一听,笑了,请你你不回去,这可不赖我了。
季孙高兴了,屋子里鲁昭公一帮人都有点傻眼,这荀砾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了。何况,荀砾刚才的口气和脸色都不太好,明显是非常生气。
大伙没什么话说,各自散掉了。
“主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偷偷出去,追上季孙,他一定会带主公回国。”子家懿伯出主意,这个时候,也只有他能给鲁昭公出主意。
“好。”鲁昭公这个时候总算明白了,子家懿伯每个主意都是好主意,都怪自己从前不听他的。
主意是个好主意,可是太晚了,臧昭伯一伙人早就防着这一招呢,车马全控制了。
“唉。”鲁昭公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最好的机会错过了,要活着回鲁国的可能已经越来越小了。
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什么都不好。
鲁昭公三十二年,鲁昭公终于在绝望中死去。
死前,鲁昭公拿出自己压箱底的宝物赏赐给跟随自己流亡的大夫们,结果没有人要。最后还是子家懿伯率先接受了,其余人才接受了。不过等到鲁昭公死后,子家懿伯又把接受的赏赐还给了鲁昭公的管家,其余人也都还掉了。
鲁昭公死在国外,有一个大问题:谁来继任。
按理,应该是鲁昭公的太子,太子是谁?公为?错,鲁昭公已经把他给撤了。为什么撤他?好几个理由,听起来很搞笑的理由。
两年前的时候,鲁昭公给了二儿子公衍一件羔羊皮衣,然后让他去把一块美玉献给齐景公。结果公衍把美玉和皮衣一块献给了齐景公,齐景公一高兴,把阳谷封给了他。鲁昭公非常高兴,因为他一直就很喜欢阳谷这个地方。
“嗯,还是公衍比较会办事。”鲁昭公现在喜欢公衍了,再想想自己流落国外,都是当初公为蹿唆的结果,气就不打一处来。“公为这个王八羔子,不配当太子。”
既然有心要废掉公为,让公衍做太子,鲁昭公又想起公为的很多不是来。想来想去,其中的一件让鲁昭公最为恼火。
原来,当初公为和公衍的母亲一块进入产房,结果公衍先生出来。公为的母亲对公衍的母亲说:“好姐妹,咱们一块进来的,希望一块出去向老公报喜,这就是双喜临门了。”
公衍的母亲想想也是,就答应了,孩子生出来之后,一直没抱出去。三天之后公为出生,公为一出生,公为的母亲也没跟公衍的母亲打招呼,也不管什么双喜临门之类的东东了,直接叫侍女给抱出去见鲁昭公报喜去了。就这样,本来是弟弟的公为成了哥哥,被立为太子,本来该是太子的公衍成了一般的公子。这事情鲁昭公早就知道,不过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也就将错就错了。只是如今看公为不顺眼,又想起来了。
“公为,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了,还害得我流亡海外,我今天要废掉你的太子。”鲁昭公把这个账算到了公为的头上,其实这事还真不赖公为,当初他也是被抱出来的,也不是自己跑出来的。
总之,鲁昭公废了公为,立公衍为太子。
只是,一个流亡的国君,他立的太子能够成为国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