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叔孙婼的想法,鲁昭公是愿意回鲁国的,因此,只要自己去请,鲁昭公回国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不错,鲁昭公是想回国。可是,跟随鲁昭公的人并不想就这样回国。对于臧昭伯和季公若来说,季孙意如可以放过鲁昭公,但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也就是说,如果鲁昭公就这样回国,他们是不能跟随着回去的,即便是季孙意如勉强放过他们,他们的封邑也是肯定讨不回来的,他们只能做一个士。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回鲁国只能有一种方式:打回去,推翻季孙意如,夺回自己的封地。
当大家的目标不一致的时候,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将是困难的。
臧昭伯和季公若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季孙意如把鲁昭公迎回鲁国这件事情。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臧昭伯想了一个办法。
臧昭伯把所有跟随鲁昭公流亡的人召集在一起,进行了一次“洗脑大会”,洗脑的主要内容是两个方面。首先,告诉大家三桓很坏很阴险,而且不择手段,他们很可能会利诱鲁昭公和大家,然后秋后算账收拾大家,所以,大家要保持警惕性,绝对不相信三桓的任何说法;第二,要相信在齐国人的帮助下,鲁昭公反攻倒算杀回鲁国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赶走三桓,大家分田分地分女人,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一通忽悠,臧昭伯把大家忽悠得群情激奋,性趣盎然,好像金玉美女就在眼前。趁着大家兴奋,臧昭伯提议大家盟誓,盟书早就准备好了,是这样写的:“戮力壹心,好恶同之。信罪之有无,缱绻从公,无通外内。”(《左传》)
什么意思?就是大家齐心合力,好恶一致,分清坏人,坚决跟着鲁昭公走,不跟国内外敌对势力有任何瓜葛。
戮力同心,这个成语出于这里。
大家稀里糊涂都跟着盟誓,只有子家懿伯看出了臧昭伯的意图。所以,他坚决不参加盟誓。
“我认为,三桓固然有罪,我们的做法也不恰当。如果我们能够跟三桓谈判,让国君回去,有什么不好呢?你们喜欢流亡就流亡好了,国君是应该回国的。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让国君流落在外,这才是最大的罪过。所以,我不参加盟誓。”子家懿伯果然是个聪明人,话说得一针见血。
叔孙婼从鲁国国内来到,鲁昭公很高兴,他知道叔孙婼与季孙意如不同,他一定是来请自己回去的。
果然,叔孙婼代表季孙意如向鲁昭公请罪,恳请鲁昭公回国。鲁昭公一口答应,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住着不是那么自在,何况齐国也未必真的能够帮助自己。
臧昭伯听说叔孙婼来到,立即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看见没有,我没说错吧?这三桓立即就来忽悠主公了,主公很可能会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可是我们要保持清醒,要保护主公。”臧昭伯对流亡的人们说,之后安排鲁昭公的亲兵埋伏在路边,等叔孙婼回国的时候,半路上杀掉他,这样,鲁昭公也就回不去了。
鲁昭公的一个亲随叫左师展,他知道了臧昭伯的安排之后报告了鲁昭公,于是,叔孙婼不敢再从来路回去,绕了一个大弯回鲁国去了。
臧昭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派人赶在叔孙婼之前到了曲阜,以鲁昭公的名义要求季孙意如恢复臧昭伯和季公若的地位,交还所没收郈家的封邑,否则鲁昭公就不回来。季孙意如一听就火了:“不行,爱回来不回来。”
所以等到叔孙婼从齐国回到曲阜,把鲁昭公愿意回来的事情对季孙意如说了之后,没料到季孙意如却变卦了:“算了,他根本就不想回来,那就别回来吧。”
叔孙婼万万没有想到季孙意如会变卦,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臧昭伯在搞鬼,他只觉得自己被耍了,有一种吃苍蝇的感觉。
“我,我这不是成了傻逼了吗?我,我这不是欺骗了国君吗?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叔孙婼痛不欲生,干脆不想活了。
十月四日回到曲阜当天,叔孙婼斋戒沐浴,让家里的祝史祈祷老天让自己早点死去。十一日,叔孙婼的愿望实现了。
叔孙婼,一个鲁国好人,就这样死去了。
好人不长寿,说的就是叔孙婼这样的人。
臧昭伯派人搞鬼,鲁昭公不知道;季孙意如变卦,鲁昭公也不知道;叔孙婼在家里求死,鲁昭公也不知道。所以,鲁昭公还筹划着赶紧回国呢。
可是,整个流亡阵营中,只有两个人支持他回去,一个是子家懿伯,另一个是左师展,即便他的儿子公为等人,也都跟臧昭伯站在一条阵线上。
“我看,咱们当初是逃出来的,现在恐怕还要逃回去。”子家懿伯看清楚了形势,要想公开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悄悄地溜回去。
于是,子家懿伯和左师展商量,决定子家懿伯留下来迷惑大家,左师展悄悄驾车带鲁昭公回去。
计策算是个好计策,可是真正实施起来,才发现什么计策都没有用。左师展的车刚刚备好,鲁昭公还没有上车,就被鲁昭公的亲兵们发现了,直接把左师展揪了下来,要不是鲁昭公亲自出面,左师展就被当成内奸砍掉了。
没办法,鲁昭公和子家懿伯只好暂时忍着,另找机会。几天之后从鲁国传来消息,说是季孙意如变了主意,叔孙婼自己求死得逞。鲁昭公和子家懿伯知道,要回国是不可能了。
现在,鲁昭公只好安心住在齐国,等齐景公为他出兵了。
鲁国的剧变震惊了全世界,这个周礼模范国家竟然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有人惊愕,有人困惑,不过多数人在看热闹。
这个时候,一个鲁国民办教师敏锐地看到了机会。至少,他以为自己很敏锐。
孔子是一个性格略微内向的人,平时比较不善言辞,更不善于溜须拍马。因此,他自己也明白,以自己的性格,要混入官场以及一步步混上去,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因此,要实现自己的富贵梦,就要靠某些特殊的机遇了。现在,这样的机遇来了。
鲁昭公流亡国外,必然需要更多的追随者。而这个时候去投靠他或者说辅佐他,一定会受到重视。那么,如果有一天鲁昭公复国,在他落难时期追随他的人也就都是功臣,必然受到重用。而有齐国的帮助,鲁昭公复国只是时间问题了。
孔子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决定这样做。
“季孙大逆不道,赶走了国君。国君流亡在外,我怎么能够安心留在国内呢?当年国君赞助我去伟大首都,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已经是国君的臣子了。偌大的鲁国,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各位同学,我决定前往齐国,协助国君完成复国大业,有没有人愿意跟从我前往的?”孔子对学生们说。原话不是这样的话,但是意思是这样的意思。
孔子的决定让学生们大为吃惊,大家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骤然说起要辅佐国君,难免都有些忐忑。
“老师,我还要种地养老婆孩子,我,我去不了。”弟子冉耕首先表示不能去,冉耕字伯牛,老实诚恳,比孔子只小七岁。
绝大多数弟子都以各种理由表示不能跟随孔子前往齐国,只有两个人最终决定跟孔子前往,一个是班长子路,孔子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另一个是班上岁数最小的闵损,闵损字子骞,只有二十岁,性格随和厚道,孔子很喜欢他。闵子骞其实对当官没有太大兴趣,不过见老师无人追随,这才挺身而出。
闵子骞是鲁闵公的后人,闵姓得姓始祖就是鲁闵公。所以,闵子骞的身份是士。
老师要走,有一个问题出来了:学费是不是要退?
弟子们都没好意思提出这个问题,毕竟老师平时对他们不错,他们对老师也都很尊重。只有一个人来找孔子退学费,谁?颜繇,字季路。
颜繇比孔子只小六岁,说起来,还是孔子母亲那一边的族人,八竿子之外算是个亲戚。因此,孔子当初看在远亲的份上,收了十根腊肉,又暗地里退回去五根,算是半费入学。
也许是家里太穷,颜繇总觉得自己的学费交得有点亏,平时孔子叫他干活也都哼哼唧唧的不愿意,所以孔子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有一次颜繇听孔子讲完祭祀的事情,觉得鬼神这东西有点奥妙,于是下课了来问老师怎么样事奉鬼神。
“伙计,人还没伺候好呢,怎么能事奉鬼神?”孔子对他没好气。
“那,那要是事奉不好鬼神,死了之后是不是很惨?”颜繇看不出眉眼高低,还问。
“嗨,先活明白了,再去想死的事情吧。”孔子又噎了他一句。
按《论语》。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这一次,颜繇又来找孔子了。
“老师,那什么,上到一半不上了,那,学费退不退啊?”颜繇小心翼翼地问,想要讨回学费。
孔子原本就有些不大高兴,看见颜繇更不高兴,听他说这话就更加不高兴了。
“伙计,脑袋被门夹了吧?你的学费本来就只交了一半,别人能来要学费,你也不能来要啊。再者说了,我这一去不会太长,等我回来的时候说不准是什么呢,你还怕亏了自己吗?”孔子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俗话说:干革命要跟对人。
孔子没有干过革命,不太懂这个道理。其实,就算懂,也没有用,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资格去跟对人。
鲁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十月,这一年孔子三十五岁。
一乘车从曲阜出发了,车还是当初去伟大首都时候鲁昭公送的。闵子骞驾车,子路为御,载着孔子,师徒三人就这样上路了。
一路急行,就来到了齐国阳州(今山东东平县),鲁昭公就暂住在这里。孔子和两个弟子兴冲冲去找鲁昭公,第一次见国家领导人,尽管是前任的,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在去之前,孔子还专门和两个弟子演练了见国君的礼仪。
可惜的是,白练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鲁昭公的住处,弥漫着警惕的气氛,孔子师徒三个被拦在了大门口,守门的大声喝问。
“在下是孔丘,国君蒙难,特来探望,希望为国君效力。”孔子小心翼翼地说,有些害怕。
“哪个单位的?”守门的接着问。原话不是这样,意思就是这样。
“我,我……”孔子到这个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好像为国君效力的资格都没有。
子路在旁边看着老师尴尬的样子,忍不住插了话:“我老师是鲁国最有学问的人,现在教书育人。”
“哈哈哈哈,原来是民办教师。”守卫们笑了起来,然后突然板起了面孔:“滚,快滚得远远的。告诉你们,不要再来惹我们生气了,否则别怪我们把你们当奸细。”
守卫们骂骂咧咧地赶人,要不是看着子路身材魁梧样貌凶恶,几乎就要动手打人。
闵子骞见势头不好,赶紧赶车离开了。
郁闷,绝对的郁闷。
孔子现在欲哭无泪,豪情万丈而来,谁料到当头一记闷棍。正是:一张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怪不得国君会被赶走,看看他手下这帮人,唉。”孔子叹了一口气,对鲁昭公表示失望。
现在孔子的处境非常尴尬,就这样回去实在是太没有面子,大家都会瞧不起自己,甚至连这个私人学校也未必能开下去了,而且要担心季孙是不是会派人来收拾自己。可是,如果不回去,怎么办?
孔子很后悔,早知这样,绝不会来冒这个风险了。可是,后悔是没有用的。问题是,不管后悔不后悔,现在该怎么办?
关键时刻,闵子骞出了一个主意。
“老师,我姥姥是齐国人,我舅舅姓高,是高家的人,要不让我舅舅帮个忙,先在高家谋个职,在齐国待一阵子?”闵子骞是个聪明人,虽然岁数不大,但是比子路看得清楚,他知道这种情况老师是绝对不能就这样回鲁国的,不如先在齐国待一阵子。
“嗯,也好,这样离国君也近,随时可以听候召唤。”孔子求之不得,还心存侥幸。
还好,闵子骞的舅舅还很卖力,高家的家长高昭子(高张)给了孔子一个职务,基本上相当于家庭教师,辅导高家子弟们的学业。子路和闵子骞作为助教,同时留下。
按《史记》。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
孔子就这样成了北漂一族,留在齐国打工了,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打工,而是过渡一段时间。不过,在过渡的这段时间里,孔子有了新的想法。
“我想去见见齐景公,在齐国当个大夫。”孔子对两个弟子说。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说自己要在齐国推行自己的思想。
“老师啊,我们可是鲁国人,不为鲁国效力,怎么为齐国效力呢?”子路问,老师总是说要忠于祖国,怎么现在不忠于祖国了?
“不能这么说啊,如果我们能帮助齐国遵从周礼,那齐国就变成了另一个鲁国了,跟鲁国还有什么区别呢?之后我们再帮助鲁国恢复原先的秩序,那鲁国就回到了最初那个美好的时代了。”孔子说。他就知道子路会有这个问题,也早就想好了答案。
按《论语》。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于是,孔子请求高昭子把自己引荐给齐景公,高昭子对孔子的学问非常欣赏,因此帮了这个忙,而齐景公也很乐于接见各国来的贤士,因此接见了孔子。
在这次会见中,孔子提出了著名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这个理论得到齐景公的赞赏,齐景公因此准备在齐国给孔子一个封邑,把孔子留在齐国重用。不过,因为国相晏婴对孔子的人品和治国理念极不认同,阻止了齐景公。
按《论语》。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这一段,见于第六部第二三七章。
按《史记》。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
这段记载十分可疑,根据《左传》,鲁昭公二十年齐景公并没有访问鲁国。即便是齐景公来访,向一个民办教师请教秦穆公的事迹也是没有可能发生的。
所以,可以确切地说,孔子第一次见齐景公是在鲁昭公二十六年。
孔子在齐国的政治前途因为晏婴的阻挠而基本葬送,孔子对于晏婴非常痛恨。不过,在随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孔子了解了晏婴的为人和他的高尚品德,因此由怨恨而转为敬佩。
因此在《孔子家语·辩政篇》里孔子说道:“夫子产于民为惠主,于学为博物,晏子于民为忠臣,于行为恭敏,故吾皆以兄事之。”
按《论语》。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后来子路为这件事情问孔子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再怨恨晏婴,孔子抬起头,目光幽远深邃地说:“晏子说过,君子可以意见不同,但是不能互相怨恨;小人表面上一致,暗地里勾心斗角。我和晏子都是君子,怎么能互相怨恨呢?”
按《论语》。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孔子这句话的出处,正是晏婴当初批驳梁丘据时说的话。(事见《左传》鲁昭公二十年及《说春秋》第六部第二三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