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豹下葬的时候,照例请了很多人来打零工。
孔丘跟着邻居也去了,这是孔丘见过的最隆重的葬礼,所以孔丘非常小心。葬礼的过程中,邻居告诉孔丘,这个被下葬的人是鲁国最有学问的人,名叫叔孙豹。孔丘记住了叔孙豹的名字,对叔孙豹充满敬佩。
“那个人是谁?”孔丘悄悄问,他觉得那个人很有派头。
“那是杜泄。”邻居回答,接着说:“孔丘,你知道吗,这个杜泄一开始跟你一样就是个士。后来在叔孙家做小吏,因为知识渊博被叔孙豹看重,后来一点点提拔,现在是鲁国的上大夫了。”
“啊,真的?”孔丘有些惊讶。
“当然是真的啊,可惜我不是士,否则,我也好好学习,说不准也能像他一样。唉……”邻居叹了一口气,还是认命了。
那一天,孔丘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从叔孙豹的葬礼回来,孔丘又开始学习了。那一年,孔丘十五岁。
按《论语》。子曰:“吾十五而有志于学。”
孔丘对各种知识都感兴趣,他相信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用上什么。通常他是在家中自学,遇到疑难的时候会去学校请教老师。平时,他依然会跟着邻居去混吃混喝,不过现在不单纯是混吃混喝,同时他也很认真地观察各种祭祀、丧葬的礼节和程序。因此,没有多长时间,他竟然成了祭祀和丧葬问题的专家,不仅自己这些亲戚们弄不懂的地方向他讨教,有的时候事主疏忽的地方他也能指出来。
渐渐地,孔丘从最底层的群众演员上升为特色群众演员,已经能挣到一些钱了。
除了这一类的活动,孔丘还经常帮娘做些事情。
好学生,三好学生。
苦孩子,懂事的苦孩子。
看见孔丘变得懂事了,颜征在十分高兴,她看到了希望。因此,再苦再累,她也觉得值,也觉得很快乐。
可是,快乐的日子总是很容易到头。
两年后,孔丘十七岁了。孔丘长得十分高大,很像他的父亲,这一点也很令母亲宽慰。
可是,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颜征在身患重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娘,爹葬在哪里了?”在颜征在弥留之际,孔丘问。
“孩子,别问了,我也不知道。”颜征在说。她用最后的力气摸摸孔丘的脸,闭上了眼睛。
“娘——”孔丘伤心欲绝,号啕大哭,娘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娘走了,自己该怎么办?
然而,孔丘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将来了,他要考虑的是怎样安葬自己的母亲。
孔丘的想法,是把母亲和父亲葬在一处。可是,母亲在孔家没有身份,而母亲的平民身份决定了她不能拥有自己的墓地,她死后的归宿只能是乱葬岗。
孔丘知道,母亲之所以不告诉自己父亲的墓地,就是不想让孔丘为难。可是,孔丘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打听到父亲的墓地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这不是秘密。孔丘知道的邻居中有一位车夫当年曾经参加过叔梁纥的葬礼,于是孔丘前来找他。
“车叔。”车夫没有姓,因此以车为姓,孔丘就称他为车叔。平时两个也常常在一起去祭祀葬礼之类的地方混饭吃,混得很熟。
“啊,节哀顺变啊。”车叔看见孔丘来,安慰他。
“车叔,我想问你我爹的墓地在哪里?”
“啊,你问这个干什么?”车叔警觉起来,他猜到了孔丘要干什么。
“我想把我娘跟我爹合葬。”
“不行,我不能告诉你。”车叔拒绝了,他知道,颜征在这样没有名分并且属于社会最底层的平民是没有资格葬在正规的墓地的,否则,就是犯法,吃不了兜着走。
“车叔,求你了,我不能让我娘葬在乱葬岗啊。”孔丘说着,哭了。
“那也不行,我不能害你啊。再说,我也怕受连累啊。”车叔还是拒绝。
孔丘苦苦哀求。
车叔就是不肯松口。
这个时候,车叔的老娘从里屋出来了。
“儿啊,你就告诉他吧,看这孩子多可怜啊,就成全他吧。”车叔的娘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禁不住出来帮孔丘说话。
车叔也被孔丘的诚心感动了,这时候见老娘这么说,终于松口了。
“唉,看在你一片孝心的面上,就告诉你吧,你爹葬在防地了,你们孔家的祖墓在那里。”车叔说了出来。
“谢谢车叔了。”孔丘急忙拜谢,谢完之后正要告辞,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车叔啊,要不,您好人做到底吧。其实我早就听说我爹的墓在防地,可是在防地哪里啊?我去也找不到啊,您说大概也说不清。不如我就雇您的车,你帮我把我娘拉过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这不合周礼啊。”车叔吓得一个哆嗦,这犯法的事情,怎么敢干?
“去他娘的周礼吧。”孔丘有些愤愤然。
车叔决不松口。
最后,又是车叔的老娘受不了了。
“儿啊,这孩子太可怜了,你帮他出个主意不行吗?”老太太心地善良,想帮孔丘。
车叔是个大孝子,老娘又开口了,只能认真对待了。
“孔丘,你让我想想办法。”车叔先止住了孔丘的哭,之后抓耳挠腮想办法。
孔丘焦急地等待着,他不知道车叔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过了一阵,车叔眼前一亮。
“有办法了。”车叔说。
孔丘为母亲出殡,街坊邻里愿意来的来,不愿意来的不来,合共也就是十几个人。
出殡的地点在五父之衢,曲阜城外的乱葬岗。按着身份,颜征在只能葬在这里。
关于五父之衢是个什么所在,历来的说法是曲阜城外某地,其实这又是为圣人讳。当初三桓瓜分公室部队,在鲁僖公的庙门前进行了盟誓,然后去五父之衢诅咒。《左传》中几次提到五父之衢诅,都是去诅咒的。古人盟誓和诅咒是很讲究地点的,特别是鲁国人。既然专门去五父之衢诅咒,说明这是一个凶地,恶鬼出没的所在。不是乱葬岗,就是刑场。而如今孔子将母亲在这里出殡,自然不是刑场这样的地方,因此一定是乱葬岗。
颜征在的身份,只能是一副薄棺,无椁。简单地说,只有单层棺木。
在五父之衢,简单地进行了一个葬礼,挖了一个坑浅埋了母亲。之后,孔丘在墓旁痛哭,其余的人都默默地走了,只剩下车叔还在旁边,拉棺材的马车就是他赶的。
哭了一阵,孔丘站起身来。
“车叔,人都走了吗?”孔丘问。
“都走了。”车叔说。
紧接着,两人忙碌起来,把墓重新挖开,好在埋得很浅。之后,把棺材抬上了车。车叔赶着车,孔丘在旁边扶着棺材,一路向防地而去。
看看将近天黑,终于来到了叔梁纥的墓地。墓地本来就少人来,又是黄昏,天气又冷,因此看不到一个人。孔丘和车叔把棺材抬下了车,之后在叔梁纥的墓旁挖了一个大坑,把棺材埋了下去。
回到家,天色已经大黑。不过,孔丘的心情好了很多。
“娘,我把你送到爹的身边了。”孔丘对着娘睡的炕说,母亲生前没有名分,孔丘让她身后得到了。
按《史记》。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陬人挽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
合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同棺,另一种是同墓。孔子合葬父母,显然是同墓。
孔丘偷偷地合葬了父母,很快还是被人知道了。
按照周礼,孔丘的做法是要问罪的。不过,有关部门并没有追究这件事情,除非孔家提出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如果孔丘的异母哥哥孟皮不追究,有关部门也就懒得管了。
好在,孟皮是个厚道人,知道有这么个弟弟,也知道弟弟过得很苦,因此对这件事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不过这件事情还是引起了街谈巷议,有赞的有贬的,弄得孔丘也提心吊胆了一阵,免不得有些后怕。
一段时间过去,事情总算再也没有人提起。不过,孔丘已经是小有名气。
因为刚刚吞并了鲁国中军,再加上叔孙婼刚刚继位,季孙宿希望趁这个机会拉拢人心,巩固季孙家的领导地位。于是,季孙宿想了一个办法:请曲阜地区的所有士到季孙家吃饭喝酒看歌舞表演。
消息传出,曲阜的士们欢欣鼓舞,纷纷前往。一来,没来由弄顿酒肉,不去白不去;二来,趁机跟季孙家搭上关系,说不定被看上了,那就发财了。
孔丘知道这个消息比较晚,因为他住的地方没有士,只有他一个。不过听到消息之后,孔丘与其他的士的反应是一样的:去吃他娘的。
因为时间紧,孔丘听说之后,没有回家,直接就奔向了季孙家。对于孔丘来说,这不仅仅是一顿饭,这还是自己首次以士的身份出席公众活动。所以,他的心情既激动,又有些忐忑不安。
还没到季孙家门口,远远就听到季孙家的庄园里人声鼎沸,歌舞升平,肉香酒香扑鼻而来。
孔丘咽了咽口水,这辈子就没有吃过什么好的,今天可要甩开腮帮子撮他一顿了。
来到季孙家门口,往里望去,人山人海,红男绿女,漂亮的美眉们跳着舞,宾客们已经端着碗吃起肉来。人太多,只能自助餐了。
孔丘眨了眨眼,定了定神,就要进去。
“哎哎,伙计,你谁啊?哪个单位的?谁让你进去了?”这个时候,门旁一个人拦住了孔丘,话虽然不是这么问,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意思。
孔丘这才注意到门口还有守门的,这个守门的看上去比自己大个六七岁,长得十分高大,与自己身高相仿,不过比自己壮实。
“啊,那什么,今天不是招待士吗?我,我是孔丘,士。”孔丘小心翼翼地说。
“啊,你就是孔丘?看见里面跳舞呢吗?看见喝酒呢吗?你看看你,穿着孝服,你能来这种地方吗?啊,这点规矩都不懂,没学过《周礼》吗?你还是士?你得了吧你,我们今天是招待士,不招待你这种人,走走走走。”此人很不耐烦地训了孔丘一顿,把他赶走了。
孔丘欲哭无泪,一种空前的挫折感油然而生。
他默默地走开了,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声痛哭起来。第一次以士的身份出现就遭到这样的打击,难免让人伤心悲恸。
“他娘的看门狗,狗眼看人低。我今后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让你看看,臭狗屎,去你大爷的《周礼》吧。”孔丘对着季孙家远远地骂了几声,擦干眼泪,回家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孔丘并不占理,因为按照周礼,服丧期间确实不能参加这样的活动。孔子之所以犯这样的错误,首先是他急于通过这样的方式感受士的优越性,其次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活动除了吃肉还有歌舞,再次就是确实很想吃点好的。
其实,就在孔子骂看门狗的时候,“看门狗”也在暗中骂着几乎同样的话。
“看门狗”名叫阳虎,他是孟孙家的后代,不过是庶子的庶子的庶子,基本上,除了小时候比孔丘多个爹之外,跟孔丘也差不太多。
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时候,阳虎就通过熟人介绍外加套亲戚,来到季孙家当了小吏。混了六七年了,也没混出个眉目来。今天季孙家大宴曲阜的士人,阳虎只能站在门口迎接客人,酒肉近在咫尺,却只能咽口水看别人吃。
所以,阳虎也是满肚子的火,恰好看见孔丘傻乎乎地穿着孝服就来了,于是满肚子的火就发在孔丘身上了。
“他娘的,不让老子吃,老子以后要吃最好的给你们看看。”赶走了孔丘,阳虎的心情好了一些,不过还是对着院子里低声地骂着。
按《史记》。孔子要絰(音迭,春秋时期服丧时结在头上或腰间的麻布带子),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按,《孔子家语》中称阳虎上门戏弄羞辱孔子,恐怕又是为了遮掩孔子当时的失礼举动。孔子当时十七岁,穷困潦倒,阳虎为何要去登门羞辱他?于理不合,不采用。)
受到阳虎的羞辱,孔丘并没有被打倒。相反,他下定了决心要出人头地。
由于在各种礼仪上很有研究,孔丘在各种助祭和助丧活动中的地位有所提升,有时甚至作为主持人的助手,既有面子也挣得更多。也就是说,从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成为一个特色演员,渐渐地,有人请了。
一年的丧期很快过去,十八岁的时候,孔丘除掉了丧服,也搬家到了体面一点的地方,尽管还是贫民居住区。
这一年,孔子要考虑结婚的事情了。不过,他绝对不会娶一个平民的女儿,他要避免自己的苦难在自己儿子身上重演。问题是,孔丘又穷又没有背景,稍有点地位的人,谁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没有。
举目无亲,这个时候孔丘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哥哥来了。在母亲与父亲合葬这件事情上,孔丘内心里非常感激哥哥孟皮。
于是,孔丘置备了一些礼物,登门拜访哥哥。说起来,这也是孔丘这辈子第二次回到孔家,第一次是被母亲抱着去的。
“你是孔丘吧?”孔丘来到孟皮家中,被孟皮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孔丘与父亲叔梁纥非常相像。
孔丘吃了一惊,眼前这个人比自己矮了一头,是个瘸子,看上去岁数足有五十多岁,实际上应该就是三十多岁。孔丘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哥哥孟皮了。
“哥哥,你是哥哥吧?”孔丘问。他有些不自然,因为他从来没有叫过哥哥。
“兄弟,真是你啊。快坐快坐。”孟皮有点喜出望外,他也过得孤苦伶仃,突然冒出来这么个兄弟,也很高兴。
孔丘有些意外,原本他还担心哥哥会不会瞧不起自己,如今看来,担心都是多余了。再看哥哥的家,显然也不富裕,孔丘的心里就更加平和了。
兄弟两个相见,孟皮让老婆做了些好菜,与兄弟边吃边聊。
原来,孟皮早已经娶了亲,如今还有一个儿子孔篾。
兄弟俩谈的无非就是各自的成长经历,哥哥又给弟弟讲了很多家族里的事情,孔丘听得津津有味。孔丘说起自己从小到大的艰苦生活,哥哥连连叹息。说到母亲与父亲合葬一事,孟皮表示完全的理解并且认为父亲地下有知也会赞同的。
“兄弟,你今年多大了?”说着说着,孟皮问起孔丘的年龄来。
“十八了。”
“成亲没有?”
“没呢,谁家的女儿肯嫁我啊?”
“兄弟,这么多年你吃了这么多苦,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样吧兄弟,哥哥我为你说一门亲事,娶亲的事情交给我了,聘礼我来出。”孟皮倒是个很仗义的人,感觉父亲亏欠弟弟这么多年,应该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来补偿。
“哥哥,聘礼还是我自己出吧。”孔丘有些感动,不过看哥哥家境也不富裕,不忍心让哥哥破财。
“兄弟,不要跟我争了,这事情交给我了,你就等着娶媳妇吧。”
“那,就多谢哥哥了。”孔丘没有再坚持,他心里说今后一定要报答哥哥。“那,哥哥,准备给我说哪里的亲?那什么,一定要是士人家的女儿啊。”
门当户对,这是孔丘的想法,尽管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富家豪家,可是好赖是个士人,不能娶老娘那样没有地位的女人。
“兄弟,我知道你的顾虑。不过呢,咱哥俩实话实说,哥哥我的条件就已经很差了,但是好歹还有点田地,兄弟你的条件就更差了,寻常好人家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你。所以呢,哥哥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娶到士人的女儿。”孟皮说话倒也直截了当,还好,他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孔丘急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