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襄公二十一年(前552年)二月。
歌中唱道:那是一个春天。
歌中又唱道: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春天的曲阜,桃花盛开。桃花盛开的时节,也就是走桃花运的时节。
媒超风很忙碌,这是他一年里最忙碌的一个月了。媒超风姓媒,说起来,也是鲁国公族。当初,按照《周礼》的规定,鲁国设立了“媒氏”这一职务,专门负责管理国民的婚姻事宜。由于这一职务世袭,后来,媒氏就以媒为姓了。
媒超风是这一代的“媒氏”,平时基本上就没什么事。曲阜城里如果有人结婚,都要到他这里来备个案;生孩子的,取了名字之后也要来备个案;离婚的、再婚的等等,也都来备个案。基本上,平时就这点活。油水有一些,但不是太多。
但是到了每年的二月份,媒超风就忙上了,忙什么?忙着安排大龄未婚青年联谊会。
按《周礼·地官司徒第二》。媒氏:掌万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
简略翻译:每年二月,大龄未婚青年必须参加联谊会,违者处罚。联谊会上能够达成正式婚姻最好,私奔也可以,一夜情也鼓励。
所谓“奔者”,主要是指一夜情,其次才是私奔。
为什么一夜情和私奔都受鼓励?因为国家需要的是人口。
媒超风安排了三场联谊会,这是第一场,地点就在曲阜城外的桃花沟。这里桃花盛开,十分写意。振重要的一点,这里树木繁多,利于约会以及野外激情。
“奶奶的,累死了。官不大,管事不少。”媒超风暗自抱怨。想想也是,媒氏官阶为下士,在鲁国的官员体系中是最低一等,相当于现在的科级干部。最早的时候鲁国有两个媒氏,后来精简机构,上面的领导说是“媒氏媒氏,整天没事”,结果把媒氏给精简了一个,现在就只剩下了一个媒氏。
媒超风的眼前就是联谊会,男男女女们来来往往,一个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寻找自己中意的对象。胆大的,主动去搭讪;害羞一些的,则缩在一旁等着有人送上门来。有对上眼的,三言两语之后,自己找地方深谈或者上演激情戏去了。
媒超风没有多少心情去看他们,来这里的人不仅是大龄青年,而且通常是男的穷女的丑,否则早就成亲了,不用等到成为大龄未婚青年了。
“老媒。”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媒超风吓了一跳。一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到了近前。
“哎哟,孔大夫。”媒超风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鲁国赫赫有名的勇士叔梁纥,曾经任陬邑大夫,当年曾经在偪阳之战中立下战功(见第四部第一四二章)。
叔梁纥姓孔,祖上原本是宋国人。后来宋国内乱,司马孔父嘉被太宰华督所杀,孔父嘉的儿子木金父逃到鲁国(事见第一部第十八章)。从此,孔家就在鲁国落脚,成了鲁国人,定居在曲阜的防地(今曲阜东郊)。木金父的儿子叫孔防叔,是防地大夫;防叔的儿子是夏伯,夏伯的儿子才是叔梁纥。叔梁纥原本只是个士,因为战功升任为陬邑大夫。但因为不是鲁国公族,任期满后,不能连任,现在就定居在陬地了。
按着级别,叔梁纥为下大夫,媒超风只是个下士,见到叔梁纥,连忙挤出笑容来。
两人寒暄了几句,叔梁纥一边说话,一边扫视着眼前的男男女女们。
通常这样的联谊会,都是平民子女才会来,家里稍微有些头面的都不会来,大夫一级的则更不会光临。过去几年偶尔有个把大夫来打个秋风,搞一把性快餐,都是偷偷摸摸,微服而来。那么,叔梁纥来做什么?媒超风感觉有些奇怪,毕竟叔梁纥已经五十多岁,这样的岁数来这里打秋风?再说了,叔梁纥衣冠楚楚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打秋风的啊。
“我刚从曲阜城里出来回陬邑,见这边热闹,顺道来看看。”大概是看出媒超风的心思,叔梁纥主动说了出来,原来是路过。
又聊了几句,叔梁纥告辞。正要走,猛然间看见不远处树下站着一个姑娘,二十岁上下,面容还算清秀,看上去有些眼熟。
叔梁纥多看了那姑娘两眼,那个姑娘看见叔梁纥看她,远远地对着叔梁纥笑了笑,倒也有些迷人。
禁不住,叔梁纥来到了姑娘的面前。
“姑娘,你,认识我?”叔梁纥问,他觉得这个姑娘不错。
“认识,嘻。”姑娘害羞地笑了笑,偷偷看叔梁纥一眼,接着小声说:“我们陬邑人,谁不认识你啊?大英雄。”
“哈哈哈哈……”叔梁纥笑了,姑娘的话他爱听:“原来你是陬邑的,你是谁家的姑娘?”
“颜家的,我叫征在。”原来,姑娘叫颜征在,说完自己的名字,又加了一句:“我,我好崇拜你哦。”
说来说去,颜征在竟然是叔梁纥的粉丝。
“你怎样,找到中意的人没有?”叔梁纥问。
“没呢,好男人都有老婆了。”颜征在说得有些幽怨。
“不要泄气,会有好男人的。”叔梁纥安慰颜征在,之后告辞:“我回家了,祝你好运啊。”
叔梁纥要走,颜征在又说话了。
“孔大夫,我也想回家了,能不能顺道搭我一程?”颜征在弱弱地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要搭顺风车。
“好啊。”叔梁纥同意了。
叔梁纥的车已经相当破旧,而且只有一匹马拉着,不是一匹马力,是一匹马,老马。叔梁纥亲自赶着车,他请不起人为他赶车。没办法,家底不厚,就算是做陬邑大夫的时候,家里也不富裕。后来卸任,家中更是艰难。
说起来,典型的老马破车。
尽管坐在破车上,颜征在还是很兴奋,这样的车她也是生平第一次坐。
说起来,颜家和孔家一样都是外来户,不过颜家比孔家的际遇更差一些,孔家还是从宋国来避难的,享受政治避难国际规则的待遇。可是颜家不一样,他们的祖上是邾国的邾武公,因为邾武公字颜,这一支后代就以颜为姓。颜家不是到鲁国避难的,而是鲁国占领了邾国的土地,因此邾国人被征服之后就成了鲁国人,却只能世世代代作平民,从事最低级的工作。
“孔大夫,说说你当年力举城门的故事吧。”颜征在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
“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人家想听嘛。”颜征在坚持。
“那,好吧。”叔梁纥其实也很想说,于是,一边赶车,一边说起当年的故事来。颜征在一边听,一边嗯嗯啊啊地表达惊讶和敬佩。
马车的速度随着故事情节的起伏而变化着,讲到高潮的时候,叔梁纥狠狠地抽了马一鞭子,老马一下子蹿了出去,险些把车掀翻。
等到故事讲完,叔梁纥长叹一声:“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因为叔梁纥在拉缰绳。终于,马车在一个山丘旁停了下来。
“姑娘,下车休息一下吧。”叔梁纥跳下了车。
“孔大夫,不用了,我不累。”
“可是马累了,我也累了。”叔梁纥转到了颜征在这一边,伸出手去扶颜征在。
颜征在似乎很紧张,她紧紧地抓住叔梁纥的手,从车上跳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没有站稳,还是根本就没有想站稳,颜征在直接就扑向了叔梁纥的怀里。
叔梁纥吃了一惊,尽管岁数大了,力量还在,因此连忙把颜征在抱在自己的怀里,退后两步,轻轻地将颜征在放在地上。
颜征在却依然靠在叔梁纥的身上,用自己的脸贴在叔梁纥的胸前,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叔梁纥则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颜征在的肩膀,到这个时候,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从内心说,他确实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姑娘了。
“你,你就要了我吧。”颜征在讷讷地说,绯红了脸。
那不是一个禁欲的年代,那也不是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那是一个自由恋爱的年代,那也是一个对性行为没有严格限制的年代,那是一个“奔者不禁”的年代。
叔梁纥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颜征在的肩。生活的压力让叔梁纥早已经激情不再,可是颜征在却让叔梁纥血脉贲张了。
夕阳下,两个身影倒在了山丘的一侧,随后传来人性的呼声和喘息。除了天地,还有那匹老马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史记》:“纥与颜氏女野合。”
野合是什么?野合不是野百合,野合就是婚外性行为。
野合之后,叔梁纥将颜征在送回了家,随后自己也回了家。从那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
说起来,典型的一夜情。
颜征在为什么没有嫁给叔梁纥,或者说叔梁纥为什么没有娶颜征在呢?
首先,两人的地位不对等,也就是不门当户对。叔梁纥是贵族,颜征在是平民之女,所以不可能正式嫁到孔家。
其次,就算叔梁纥不在乎门当户对,还有一个编制问题。叔梁纥已经有了一妻一妾,编制满了,如果颜征在去,是没有名分的。
再次,经济条件不允许。叔梁纥有一妻一妾,给他生了九个女儿,却只有妾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孟皮,还是个瘸子。所以,一家十好几口都靠叔梁纥一个人养着,压力之大,把个绝世的大力士也压得筋疲力尽。如果再把颜征在弄回家里,家里一大帮老婆孩子非把颜征在给吃了不可。
颜征在对叔梁纥崇拜得一塌糊涂,她当然想嫁过去,可是叔梁纥大致对她解释了一遍,颜征在也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尽管有些失望,可是能够跟偶像零距离沟通,颜征在也很满足了。她觉得,有了这次野合,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
那一年,颜征在没有能够嫁出去。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嫁出去。
那次一夜情之后没几天,颜征在一个人偷偷地去了一趟那个与叔梁纥激情过的小山丘,除了回味之外,她在这里偷偷地祭祀了天地,祈祷老天能够给她一个儿子,一个叔梁纥的儿子。
老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月之后,颜征在知道自己怀上了。她既高兴又忐忑不安,高兴的是自己有了叔梁纥的骨肉,忐忑不安的是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知道颜征在怀孕了,家里人都为她高兴,特别是听说这是叔梁纥的骨肉。
怀胎十月,颜征在终于在当年的十一月末生下了叔梁纥的孩子。
男孩还是女孩?男孩。
这男孩长得怎样?比一般的男孩要壮,要长,看起来,像他的父亲叔梁纥。不过最奇特的一点是,孩子“圩顶”。圩(音为)是什么意思?江河附近低洼地区的堤岸。也就是说,这孩子的头顶是凹下去的。
不管怎么说,生了个男孩,孔家的男孩。
颜征在很高兴,颜家的人都很高兴。
满月之后,颜征在抱着孩子来到了叔梁纥的家,她要向叔梁纥报告喜讯。
相别不到一年,再相见,竟然恍如隔世。
颜征在比那时要胖了一些,面色红润一些,毕竟刚生完孩子。
叔梁纥苍老了许多,连腰也弯了下去,垂垂老矣。孔家破败得厉害,要不是孩子们整天叽叽喳喳得没完没了,真会让人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个废墟。
“你是?”叔梁纥没有认出颜征在,毕竟十一个月过去了,何况叔梁纥也根本想不到那一次风流竟然就能珠胎暗结。
“我是颜征在,你是?”颜征在反过来问叔梁纥。其实她猜到眼前这个佝偻着腰的人就是叔梁纥,可是她实在不敢相信。
“颜征在?”叔梁纥看着颜征在,喃喃地说,他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了。
“你忘了?二月份的时候,我搭过你的车,然后,然后,咱们在小山丘后面那个那个了。”颜征在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她生怕叔梁纥忘记那一次的事情。
叔梁纥皱起眉头想了一阵,突然眼前一亮,他想起来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叔梁纥笑了笑,笑得很费力也很生疏,因为太长时间没有笑过了。“恭喜你啊,看来你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男人,连孩子都有了,孩子叫什么?”
“孩子没起名呢,等着你起名字呢。”颜征在说,又想哭,又想笑。想笑,是因为叔梁纥终于想起了自己;想哭,是因为叔梁纥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应该他爹取名字啊。”
“你就是他爹啊。”颜征在说,说完,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
“啊?”叔梁纥吃了一惊,但是随后就高兴起来。他一把把颜征在手中的儿子抱了过来,仔细地端详着。
叔梁纥做梦也在想着再要一个儿子,可是他怀疑老天的意思是要让他绝后,九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还是个瘸子,今后能不能娶到老婆还要打个问号。如今老天开眼,给自己送了个儿子上门,他能不高兴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叔梁纥大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在那一瞬间被抹平,佝偻着的腰也直挺起来。老婆孩子们都忍不住过来偷看两眼。特别是两个老婆,看着叔梁纥抱着一个孩子在那里大笑,心说这一定是老公在外面风花雪月的结果。可是再想想,老公一直很本分啊,何况老公这身子骨也已经不行了,怎么可能呢?
叔梁纥注意到了两个老婆偷看的眼神,他看到了困惑,也看到了嫉妒甚至仇恨。
“唉。”叔梁纥又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给这个孩子怎样的生活。
按照规矩,只要女方生了孩子,男方就必须无条件接受。叔梁纥很发愁,家里能住人的地方都已经住满了人,去哪里为颜征在母子腾个地方出来?
“想好了名字吗?”颜征在问,勉强笑笑。
“这,我再想想。”叔梁纥现在只顾发愁,哪里能静下心来去为孩子想名字。
“那,我说一个你看行不行?”
“好,你说。”
“这孩子是我们在那个山丘后面怀上的,那,就叫丘好吗?字就叫仲泥好吗?”颜征在问。
泥,通尼,所以后来改为仲尼。
“好,好啊。”叔梁纥也觉得好,同意了。
“那,这孩子就是孔家的孩子了,是吗?”颜征在问。
“当然是,当然是。”
颜征在笑了,眼泪还含在眼里,她从叔梁纥的手中把孩子又抱了过来。
“那,我就走了。”颜征在说完,一转身,匆匆走了。
“你等等,你等等。”叔梁纥要追,却踉跄着根本追不上。
颜征在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孔家,跑出去很远,她才站定了,回头看了看孔家。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再来这里了,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
“孔丘。”颜征在轻轻地叫着自己刚刚满月的儿子,她很满足,因为这是孔家的儿子,这是贵族的血脉。自己的名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的身份得到了承认。
在冬日的寒风里,颜征在昂着头,抱着孔丘,微笑着向自己的家走去。
颜征在不知道,她抱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她抱着的还是中国的历史。
“哇——”孔丘哭了,颜征在感觉到孔丘的小屁股下一阵发烫,孔丘尿了。
颜征在在孔丘的笑脸上亲了一下,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史记》:“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
“云”就是据说的意思,所以太史公是给了三个答案,为什么给三个答案?因为他知道第一个答案才是正确的。
关于“野合”,历来的解释多是“为圣人讳”,要么一语带过,要么牵强解释以竭力掩盖孔子是私生子这一事实。而事实上,“野合”在当时合理合法合礼,丝毫无损于孔子的形象。
(按:《孔子家语》记载,叔梁纥五十余岁向颜家求婚,颜家三女儿征在欣然往嫁,此说显然为掩饰孔子为野合所生而编造,不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