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郎走出温泉殿时已经是半夜三更了,被汗水和水汽浸透的外袍紧紧贴在身上,晚风吹过,带来直彻入骨的寒意。他抬头望见皎洁圆润的明月,胸中气血翻涌,几乎忍不住要仰天长啸。
老天爷!你让我李天郎活下来,是不是就是要这样磨练我!
老天爷!为什么让我来到这里!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
老天爷!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预谋吗?
老天爷!你要我做怎样的李天郎!
值更的马麟不声不响地向归来的李天郎行礼,知趣地什么也没问,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觉得浑身精湿的都尉看上去不仅心事重重,而且出奇的冷峻摄人,这个时候还是不出声为妙。李都尉看也没看他,一撩帐篷的门帘,消失了。
趴伏在地上的“风雷”“电策”欣喜地围上来,亲热地蹭着自己的主人。有些恍惚的李天郎随手拍拍两头巨獒的头,在烛光下解下“泼风”横刀和胁差“大昆”,哐啷一声将它们扔在地毯上,随后几把脱下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全然没注意到裘皮下裹着的阿米丽雅公主。
他似乎忘了这事。而手脚被捆个结实的公主则早被李天郎的脚步声惊醒,一直紧张地注视着浑身冒着寒气的男人躯体。灯光下的身体筋骨虬结,滚动着雄性的精壮。只是原本应该光滑柔嫩的肌肤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最长的一道从颈部左边一直延伸到右侧肩胛,暗红的筋状物狰狞地在伤口处鼓胀出来,显然当时极深的创口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现在这条伤口犹如一条蜿蜒的毒蛇,凶狠地蛰伏在李天郎的脊背上,似乎随时都可能跳出来咬人。男人身影一滞,停止了解腰带的动作。
李天郎拿起桌上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公主怎么还没有逃走?”闷闷的声音,他到底想起来了。
“哼,将我捆得像粽子,怎么逃?假仁假义!”
李天郎转身弯下腰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眼神有些可怕。阿米丽雅和他对视一会心里感到害怕,不由自主移开了目光。突然身上一凉,公主惊叫一声,李天郎猛然掀开了裘皮,顿时春光乍现。手没有伸向抖动的玉体,而是在她身边拾起了一把精美的短刀,那是李天郎名为“花妖”的解腕尖刀,铮——刀拔出来了,寒光四射。
“我在公主手边放了一把刀,又叫外面的守卫睡觉……公主是聪明人,还要我教你吗?”李天郎手臂轻舞,公主身上的绳索飘然而落,他转过了身,摆摆手,“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我不是圣人,只是个战士、大唐的战士!你的敌人!敌人对敌人的软弱本来就持续不了多久……”
阿米丽雅轻哼了一声:“我哪里走得出去!我可不是雅罗珊!别说你这两头恶犬不会让我移动分毫,就算我能走出帐篷,不出五步也会被你手下那帮野兽撕得粉碎!再说了,你最害怕的高大将军不是告诉你我既不能死了也不能跑了,要是我或逃或亡,你怎么交代?”
李天郎眼中精光大盛:“我怕?我什么都不怕!妇人之见!”
“嗯?你也会生气?”阿米丽雅支起身来,皱着眉头揉搓自己几乎麻木的手腕,身上的响铃叮当着响,“算算看来,你已经救了我三次性命了,你们汉人有句俗话:事不过三。我虽女流,但也明白事理,我只顾自己性命,却害了别人性命,我们小勃律人做不出这等龌龊之事。再说,按我们小勃律的规矩,谁救了你的命,谁就拥有了你的命,哼,我们小勃律人没有那么多矫揉造作,虚情假意!”阿米丽雅边说边欲站起身,脚踝的淤伤使她嘤咛一声,又坐了下去。李天郎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捏住了公主的伤处,一股浓郁的花香刺激他的汗毛根根直立。
“我和你们汉家的女子相比,美貌若何?”公主将手轻放在李天郎肩上,感觉到了他的血脉的起伏。李天郎放下公主玉足,很不自然地站起来,低声说了一句:“皮肉之伤,无甚大碍……”
突然,公主的双臂像柔软的树藤一样缠上李天郎的脖子,绿色的眼睛近在咫尺。“你喜欢我是吗?别装得像君子似的,你一直想征服我是吗?我可以听到你牛一般躁动的心在怦怦剧跳!你那么多次不顾生死地救我,就因为想表现你的仁慈?骗别人行,可你骗不了我!别忘了,我是女人,而且是聪明美丽的女人,你不就想占有我吗?那就不要装成被阉割的公羊……就像你见到高大将军一样成了软脚的耗子……”
“啪!”羞愤难当的李天郎挥手给了绿眼睛一记重重的耳光!
“呵呵!”公主捂着红肿的脸颊,摔倒在地,冷笑着说,“雅罗珊将军越来越长进了,打女人的功夫真是一流!你们男人就会对女人喊打喊杀,就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呸!没出息的软蛋!连个懦夫都不如!”
李天郎脸上的肌肉一个劲地抽动,打人的手掌僵直在半空。耳边回荡着高仙芝和阿米丽雅共鸣的呵斥。不!不!混蛋!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不是!我乃大唐建成太子之后,我和你们不一样!不一样!我只有活得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懂什么!懂什么啊!
“呜——”一股激荡翻涌的浊气从李天郎喉咙深处迸裂而出,长久郁闷心头的痛苦和迷茫瞬时爆发出来。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又不是我愿意的,不是我要求的!是老天爷强加给我的!我就是要忘记!我就是只做个普通的李天郎!让强加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滚他娘的!
公主惊骇地看着李天郎狂暴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自己面前扭曲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只有内心极为痛苦的人,才会这样自虐,难道这个李天郎还有更深的痛苦埋藏在心里?面对发狂的主人,“风雷”“电策”也惊惧地耸起长毛,嘴里呜呜有声。
终于,李天郎踉跄站立,浑身汗水如注。“我不……不!”他嘶吼着颓软下去。公主站起身来,伸手扶住痛苦不堪的李天郎,顺手将酒壶递到他嘴边。李天郎连喝带洒,倒了个干净,像一头累极的骆驼一样喘着粗气,头也无力地靠在公主胸前。“娘……”他迷糊地念道,“娘亲……”
说不出的柔情突然充盈了阿米丽雅的心房,她再次用自己的身体拥抱着李天郎,温柔地说:“好!反正我已经被赏赐给你了,你现在是我的主人!想对我怎样就怎样!你如愿以偿了!不要告诉我你不是男人!”后面的话越来越低,耳边撩拨的呢喃掐断了李天郎脑子里最后一根绷紧的弦。奔腾的岩浆骤然爆裂,李天郎一把抱起软玉温香,重重地将她扔在厚厚的裘皮中,在公主花容失色的尖叫声中,凶猛地扑了上去……
冷却后的身体虚脱如棉,一对疯狂后的男女紧紧地粘在一起。
李天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熟睡过了,他睡得很死很死……就像儿时在母亲怀里……也像在美香酥柔的胸口……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香甜的酣睡……还有……不愿醒来的美梦……
当身上这个男人像发情的公牛一般疯狂碾压着自己时,阿米丽雅起先还能咬紧自己的牙关拼命忍受。但很快她便惊恐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对这个男人充满渴望,即使是对爱己甚厚的亡夫穹波王子,她也没有焕发出如此炽烈的情欲。滚烫的雄性躯体犹如一座沸腾的火山,将一波波热流倾泻进她身体深处,将她浑身的火焰都熊熊引发起来……
于是她娇喘莺啼,开怀放纵……
于是她欲海翻腾,拼命迎送……
于是她忘却一切,让自己完全消融在奔腾的性爱巅峰中……
一次又一次,最后她忘情地尖叫起来。
真的是尖叫……
欲仙欲死……
然后——
然后是一片眩晕的迷乱……
什么都不存在了……
苍凉的西域,没有那么多礼教的羁绊。
戈壁滩也长不出矫情和造作。
巍巍葱岭下更没有酝酿虚情假意的温床。
这里奔腾的只有直抒胸臆的真情,飞扬着如流火般炙热的爱意,碰撞着铿锵的激荡心灵!
这,就是狂野暴虐的西域。
这,也许就是西域的爱情!
多年严格训练的结果使李天郎准时醒了过来,未等他睁眼,便闻到了沁人的清香,是神花公主……映入李天郎的是公主洁白的脸庞,她还在熟睡,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角残泪盈盈。李天郎伸手轻轻擦擦她的泪痕,突然有亲吻的冲动,他忍住了,叹了口气,披衣起身,准备操练点卯。
当他将横刀别在腰间时,回首看见公主已经醒来,正抱着双膝坐在那里发呆,裹在身上的裘皮挂落在圆润的肩膀上。“我待会给你送衣服来,你现在不要出去。”
阿米丽雅眼皮不住颤动,小声回答:“今天就要出发去长安?”
“对,今天就班师回安西,你——”李天郎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口气,“你想见见你父亲,道个别吗?”
“不,”公主摇摇头,抬眼望着李天郎,眼波流动,“你也要去长安吗?”
“嗯,我也要护卫高大将军去长安,你——”
“那我和你一起去,一起去长安!”公主激动地拉住李天郎的手臂,裘皮滑落,春光毕露,李天郎下意识地一拢,将她重新包裹起来,“我要见大唐皇帝,乞求他能大发慈悲,饶过我亲人!我……”
李天郎苦笑起来,“皇帝是那么容易见的?大唐不是小勃律,长安也不是孽多城,唉,恐怕你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更别说为你父亲求情了!”
“你能见到皇帝吗?你能救他吗?你是汉人雅罗珊,汉人皇帝一定喜欢你,会召见你,你一定有办法!”阿米丽雅满怀希望地看着李天郎,急切地说,“为了救我亲人,我愿意付出一切!你会帮我的!你、你……”公主突然涨红了脸,羞态十足,声音陡然忸怩低沉下来,“照你们汉人的规矩,我父王现在也是你的亲人啦,你、你不会不管吧!”
李天郎再次苦笑起来,他要是有那个本事,他就不是李天郎了,可是,如今他又实在不忍心告诉公主真相,那太残忍了,于是他艰难地点点头,公主欣喜地笑了,那笑容就像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亮了整个帐篷。
“都尉,珂黎布、阿悉兰达干求见!”是马麟在外边喊。阳光已经从门帘缝隙处透了过来,在幽暗的帐篷里投下几束柔和的光柱。天大亮了,外面传来繁杂的脚步声和士卒们准备行装的喧闹声,大军就要开拔了。
李天郎放下公主,掀开门帘走了出去。营帐外热火朝天的撤军场面使他重新找回了唐军都尉的感觉。旁边装束整齐的杜环冲他拱拱手,喜形于色地说:“都尉,弟兄们马上就准备停当,赵陵和马大元他们已经去小勃律王居住的寝宫递解苏失利之一干人等了,车队也已经照你早先吩咐在半个时辰前停候在大门前。将军,我们就要回家了!”是啊,就要回家了。
家,温暖的家,意味着沁满妻子体香的土炕,老母亲手做的可口饭菜,儿女们亲昵的欢笑,终于可以回家了!还有什么能够比回家更令征战在外多日的战士们魂牵梦绕的呢!
“见过李将军!”珂黎布、阿悉兰达干和他们的随从一齐行礼。
“大将军说将军不必去点卯了,全力做好小勃律王室的押解职责,稍后大将军将亲自来巡查。”旁边的杜环说道,“阿悉兰达干说要和都尉道别,另有些礼物送给将军留作纪念。”
“将军对小勃律的恩德,阿悉兰达干永世不忘!小勃律能够一脉得存,全仗雅罗珊将军的仁慈和胆魄,您的丰功伟绩,我们将永远铭刻在心!您的功德,我们将世代传颂。此去安西,又至长安,路途迢迢,望将军一路平安,也衷心希望将军能功德无量,对我王和——”珂黎布张眼看看李天郎身后的营帐,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大王虽是戴罪之身,这一路辛劳,请将军多多眷顾,赫纳利王子殿下也请老臣代问将军和这个,这个女眷安好……”
“将军,小的带了些小礼物,还望将军笑纳!”阿悉兰达干从来不会让珂黎布当主角,挤上前来小声说道。
“谢谢你的好意!礼物就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见李天郎坚欲拒绝,阿悉兰达干躬身低语道:“都是神花公主的随身之物……如今公主已是将军的人,这些物件称不得礼物,只是物归原主……”
李天郎默然,阿悉兰达干见他默许,喜不自胜,赶紧挥手叫人搬箱子,一共四大箱,都搬到了车上。随后递上一个包裹,“我想将军现在一定需要这个。”李天郎接过一掂,知是衣物之类,猛然想起帐中裸身的公主,脸上不由一热,急忙正色道:“你倒想得周到!”阿悉兰达干细眯的灰眼睛满是似笑非笑的暧昧,他抖动着下巴上的肥肉,小心翼翼地说:“还望将军善待我们小勃律的神花!唉!恳请将军让我和我们的大王道个别!”
尽管李天郎一直瞧不起这个见风使舵的肥胖商贾,但是现在却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他点点头,对杜环说:“你陪他去,我去营里看看,一个时辰后全队整装出发!”杜环应命带阿悉兰达干一干人去了。待他们走远,李天郎闷头将衣物扔给公主,说了句“快换好!帐篷马上就要拆了”,转身带着活蹦乱跳的“风雷”“电策”巡营去了。门口的马麟一脸傻笑地看着和昨晚判若两人的都尉,不由自主挠挠后脑勺,男人有了女人后就是这么奇怪吗?
永别了,小勃律!
大军开拔了。
蜿蜒数十里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向赤佛堂大道进发。
小勃律王苏失利之一家分乘两辆大车,由西凉团护卫,缓缓行进。除了躺在担架上和亲人洒泪而别的赫纳利王子,整个孽多城的百姓都手捧花环,来为他们的国王送行,人群中不时传来悲切的啜泣声,不一会,两辆马车就堆满了朝露犹存的花环,在阳光下显得五彩缤纷,本来应该是喜庆的绚丽多彩,现在显出的,只是一种凄美的悲怆。
载着阿米丽雅的马车不声不响地跟在骑着战马的李天郎后面,公主不时将帘子撩开一条细缝,频频扫视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臣民,也许这是最后一眼了,两行清泪从长长睫毛之下夺眶而出……
再见了,家乡!
永别了,小勃律!
当高仙芝率领得胜之师浩浩荡荡返回连云堡时,留守的边令诚还是蛮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得胜了,不用傻呆在这里干等,可以回家了,这么大的胜仗,封金赏田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
劳累的军马在连云堡休整两天后,一齐驰返安西。疏勒守捉使赵崇玭、拨换守捉使贾崇璀各率本部人马自回军镇,随征番部诸军也各归本部。高仙芝和边令诚则在牙兵、虎贲、凤翅三营汉兵簇拥下,押解苏失利之和其他小勃律俘虏直奔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准备向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复命后奔赴长安。
九月的西域,天气变化无常,尤其在翻越葱岭时,上山下山,几可经历四季。进入盆地之后,是为大唐直辖之地,可算迈进家门,对成千上万的士兵们来说,从这里开始,每迈进一步,就离家更近了一步。于是将士们的心情愈发舒畅起来,迈向家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老天爷似乎也额外开恩,葱岭以东,天高云淡,气候宜人,行军的速度一日快过一日。九月也正是西域各种瓜果大熟之时,士卒们沿路都能购到甘甜的西瓜、桃子和新制的葡萄干,着实大快朵颐了一把。
欢声笑语从队首一直传到队尾,大小将领们也收起了平日价板起的面孔,神情愉悦地互相开着玩笑,当然,谈及最多的还是家。
一路风尘,李天郎竭力使老迈的苏失利之少受鞍马劳顿之苦,甚至偷偷将纳波王后所生的小王子交由阿米丽雅照看,即使如此,老王也是精疲力竭,萎靡不堪。李天郎甚至担心他走不到龟兹就会一命呜呼。
越往东走,地域越是汉化,人烟也愈加繁华。公主多次被一座座商贾云集,骡马如流的城镇所惊讶,单单和孽多城相匹敌的市镇,一路上不下十来座。以前只听说过东土物华天宝,但只是从传闻和书籍中见到,如今亲眼目睹,确实令包括公主在内的所有小勃律人倍感惊讶,惊讶之余,羡慕更甚。
“这算什么,等你到了龟兹,还要更加繁华,至于再远的西洲,又更甚于龟兹,待进了玉门关,那中土的花花世界,岂是边塞诸人能够想象的!”李天郎在马上侃侃而谈,眉宇间洋溢着大唐的骄傲和自豪,“你到了长安,才会知道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巍巍天朝!”
“中土的繁华,我倒是听先祖说过,大唐建国前,是乃前隋,高昌王麴伯雅就曾到过中土,还去了长安,几乎不想回来,还娶了个中土的华容公主当王后。他儿子麴文泰在大唐开国就上表臣服,还热情接待了赴天竺取经的大唐高僧玄奘……”
“高昌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它现在只是大唐的一个郡县,你说的这个麴文泰,老的时候还发昏,叫嚣要和我大唐天子平起平坐,居然妄语称:‘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快邪!’看见西域其他国家的使者入贡,还嘲笑说‘既自为可汗,与唐天子等,何事拜谒其使?’他太夜郎自大了,不知道我大唐的厉害,当我大唐雄师真的兵临城下时,他却生生地给吓死了!呵呵!”
“哼,你其实不知,这个高昌国其实是个你们汉人的国家,麴氏一族,都是很多年前迁居于此的汉人,你们汉人居然连个汉人的国家都不放过……”公主冷笑着说,对李天郎飞扬跋扈的盛唐霸气非常反感,“一个自称礼仪之邦的国家翻起脸来比大漠上横行的强盗还快、还狠!实在让人难以心服!”
李天郎心中一懔,言语不由一滞。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亡国公主的痛处,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难道没有大唐灭高昌,高昌就会有好日子么!还有后来的疏勒、焉耆,现在哪个不是在大唐统辖之下繁荣日甚?过去他们的那些所谓国王们能做到这点么!哪个广袤的帝国不是靠文治武功两把利剑劈出来的!
尤其应当指出的是,大唐事实上并未向岭外地区派遣一兵一卒,其进军范围,仅西止于葱岭。岭外大唐统治皇权的确立,完全是河中诸国和乌浒水域诸国主动投附的结果。在西边的另一强国大食早已基本上占领了波斯全境,军威之盛,不在大唐之下。这些国家之所以皆共同选择大唐而不选择大食为其投附对象,除了慑于大食锐利兵锋的压力外,对大食控制王室挟为傀儡,以及肆意征调其财税,贪婪盘剥,并强行推行其文化和宗教信仰使各国传统的多元文化难以持续等等恶行既恐惧又反感;而选择降唐,却只不过对唐改称都督、刺史,对内照旧自为国王,唐朝既不派兵进驻,又不干涉其朝政,一无所失;并具有谋求唐朝强权保护性质,大有所得。
因此,大唐以刀剑为后盾的“羁縻之策”可谓十分成功,即大唐对所治非汉民之地推行不收税,不索畜,不编户齐民,不归户部管理的百年大计。包括先前小勃律在内的诸多国家皆为乌浒水域十六羁縻州府之下,不仅享受了极为安宁平和的生活,也由此得到了来自大唐的各种好处……明理的公主不可能不知道个中就里,但是她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她对高高在上的大唐言听计从。李天郎不再打算和公主争辩,他冲马车上怒气冲冲的布帘笑了笑,轻轻说了句:“不争了,好好休息吧!”确实,争论这个没有意义。
“嘿咳!”行军队伍里有人很响地清了清喉咙,那是西凉团有名的歌手马凤三的声音。
“来一个!来一个!来首有调调儿的!”来自陇西的士卒们七嘴八舌地响应道,“马三郎来一个!来首花儿!”花儿是陇西民间十分流行的小调,既有汉地秦风之豪迈,也混杂了吐谷浑和吐蕃民乐的高亢悠扬。
见军官们没有反对,马凤三再次清了清喉咙,扯开陇西汉子特有的沙哑嗓音唱了起来:
嘿咳哟呵呵——
黄河沿上牛吃水哟,
牛影子倒在水里。
我端起饭碗想起你哟,
面饼捞不到嘴里。
哎咳哎咳哟……
马凤三是用地道的陇西西部方言唱将出来的,有点雷同吐蕃语的陇西方言,像用舌头裹着、喉咙掖着一样,瓮声瓮气的,似乎还包裹着牛羊的膻气和春天田野的芬芳,如此韵味十足的乡曲野调,贯到李天郎耳中麻嗖嗖的,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但是受用至极。连公主也饶有兴致地掀开布帘,嘴里哼唱有声,一眼瞥见嘴角含笑的李天郎,又负气地放下了帘子。
“好!”“好!”“想家里的媳妇了吧?”“面饼捞不到嘴里,哈哈!”“他那媳妇,黑不溜秋一坨肉,有啥可想的,怕是想哪个相好的吧!”队伍里响起一阵喝彩和轰然大笑。
“再来一个!”有人大喊。
马凤三擦擦脸上的汗,嘿嘿地憨笑着,“咳咳,瞎编的,瞎编的!”又冲起哄的人大骂,“死狗奴的,你媳妇才黑不溜秋呢!”
似乎有意唱对台戏,走在西凉团后面的蕃兵骑队也传出了欢快的歌声,居然还有都塔尔和手鼓伴奏,不用说,肯定是骑队里最能歌善舞的回纥骠骑们。先是一个嗓音洪亮的歌手领唱:
哎,情人啊,情人!你不要再折磨我。
你已把我扔到火坑里,是否想毁掉我的命?
接着成百骑手一齐应和:
嘿,随格那西卡嘿,随格那西卡随格那西卡,塞丽玛利亚……
虽然歌词听不太懂,但幽默跳跃的欢快曲调很快感染了包括李天郎在内的所有人,他回头循声看看领唱的人,是那个在连云堡战役中称他为“雅罗珊”的回纥小校,好像叫仆固萨尔,想不到有这么一副好歌喉。
在过门结束后仆固萨尔继续领唱道:
河里的大蛇追着鱼而来,
牧人骑着马赶着羊而来。
我在时时刻刻想念你,
每晚在梦中见到你。
你来是为了安慰我?
或是为了火上加油烧死我?
嘿,随格那西卡嘿,随格那西卡随格那西卡,塞丽玛利亚……
这次是包括汉人士卒在内的所有人都扯开嗓子吼了起来。
歌声结束,粗犷豪放的呐喊和呼哨声淹没了整个蕃兵骑队。李天郎不由自主用马鞭打着拍子,马车上传来清脆的啪啪声,那是公主在兴奋地拍着手,看来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这是什么曲儿,倒真好听!”李天郎说。
“这叫‘杰尔拉’,在‘握托拉西’(聚会)时必定要唱的曲子。歌中没有固定的歌词,都是即景发挥,唱得好坏,全看领唱歌手的随机应变……”杜环兴致勃勃地说,“所以没有人敢说自己会唱所有的‘杰尔拉’……”
一阵警示的号角声划破长空。要不是这突然而至的号角,歌声可能还会继续响彻云霄。进入龟兹镇边界了!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只剩下嘚嘚的马蹄声和刀枪碰击的脆响。
“长安,你去过吗?”帘子后面在沉吟了半晌后,又出了声。
“去过,在那里呆了两年多!”李天郎也想换个轻松话题。
“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大,那么漂亮么?”
“很大,很大!除了皇帝,还有一百多万人住在里面!你想想……”
“啊!”公主惊呼起来,“一百万人!不是吹牛吧!那是多少人啊!”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吧!”李天郎注意到前面高仙芝的队伍中奔出一名传令军校,正纵马往自己这里跑来,嗯,有什么事?
“一百万啊!长安……”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到了那里才知道父王生死……你、你答应过我,要救父王的……”
李天郎皱皱眉,心中一沉,是啊,自己做出了承诺,就是阿米丽雅唯一的指望,可是他哪里来的本事能够救得大唐天子的罪臣,也许高仙芝……
“将军!大将军令将军将俘虏交牙兵营张达恭都尉收押,并令将军即刻和他一起前行,准备入城复命!”
“遵命!”李天郎眉毛一扬,突然觉得异样,一个月前大军就经过了矗立在库车河畔的克孜尔尕哈烽燧,驻扎在连体双塔造型烽燧里的守兵当即向下一站发出了烟火信号,并派快马疾驰大都护府禀告。照理说,进入龟兹境内后,安西节度使随时都能得知大军的动向,可以从容安排迎军盛典,让安西的达官贵人和百姓好好见识一下大胜归来的无敌雄师。可是,现在离龟兹城已经不过十里,居然在最后一个驿站都没有见到迎接的队伍。
奇怪!肯定有问题!
李天郎来不及和公主道别,只是冲赵陵点点头,赵陵示意明白,随之一夹马腹,往高仙芝的中军奔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监军边令诚明白得很,高仙芝在连云堡就急急忙忙令刘单拟了报捷的折子,遣中使判官王廷芳飞马报送长安。他居然没有想到先行通报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凭高仙芝的聪明和心计,他会因偶然疏忽而忘记这么重要的事?鬼才相信!嘿嘿!也算他识相,送来的珠宝可称珍品,还说有福同享,不就是叫我这个监军给他多说好话么?倒知道求人了!那个满嘴粗口的杂胡夫蒙灵察本就不是什么好鸟,他绝对已经知道高仙芝越级上奏的事了,加上他身边历来和高仙芝不和的副都护程千里、大将军毕思琛等人一撺掇,回龟兹肯定要给高仙芝好看,这不,连迎接的人影都没有一个,还传令所有军将皆赴军府听令。嘿嘿,两个番子要干仗了,干起来也好,某家可是坐收渔利啊!
号角声声,旌旗翻动。
各营各队分由大小统领带队,自回原先军营驻扎。
数十名安西军高级文武官员乘马进入龟兹城,准备往都护府讲武大厅复命。无人迎接的待遇使不少人满腔怒火,一向沉稳的李嗣业都忍不住口出怨言。李天郎先看看领头的高仙芝,这位少年老成的副节度使依旧不露声色,与往日无异,对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埋怨声充耳不闻。旁边的封常清一直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不停地捋着他不多的胡子,显得忧心忡忡。情形不妙啊,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死狗奴的,再怎样也不该连杯酒都不备啊!老子在外面风餐露宿,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提着脑袋为朝廷拼命,好不容易打个胜仗,死狗奴的……”李天郎的耳朵里倒灌满了席元庆的大嗓门,“我呸他死狗奴的老匹夫……”
“节度使有令,传西征诸将进厅复命!”说话间,一干人已经来到军府门前,一群装束齐整的文官武将列队相迎。“死狗奴的,好歹有活人出面了,”席元庆嘴里依旧牢骚不绝,“几月不见,个个吃得白胖了!倒会享福!”门前相迎的都是夫蒙灵察的亲信,包括副都护程千里,任押衙的大将军毕思琛,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
“诸位将军辛苦,”程千里不咸不淡地对诸人说,“大都护正在恭候各位呢!”说罢意味深长地描了高仙芝一眼,颇有幸灾乐祸之色。李嗣业瞧在眼里,不由火起,刚要张嘴诘问,被封常清止住,只得闷头下马。
“有劳程副使出门远迎,仙芝先谢过!”高仙芝也淡淡地拱拱手,将缰绳扔给过来的牙兵,“请副使引路,不可让大都护久等。”
程千里干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所有人都陆续列队跟随。
“你个吃狗肠子的高丽奴才,狗屎吃蒙了心的杂种!”不等诸人全都进大厅,夫蒙灵察的怒吼声便震痛了每个人的耳膜,“不识抬举的高丽奴!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问你,于阗(tián)使这个职位,是谁向朝廷推荐你的?”
“中丞。”高仙芝朗声回答,声音没有一丝慌张,依旧对夫蒙灵察恭敬有加,礼数得当,不卑不亢。
“焉耆镇守使又是谁让你当上的?”夫蒙灵察的声音更大了。
“中丞。”高仙芝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神情更加恭敬。
“安西都知兵马使又是谁让你当上的?”夫蒙灵察几乎是狂吼起来。
“还是中丞。”高仙芝愈发毕恭毕敬。此时李天郎眼中的高仙芝,就像一棵岿然不动的大树,在夫蒙灵察狂风暴雨般的呵斥中从容挺立,闲散而优雅。倒是一干本就窝火的安西军将校,见一进门便是劈头盖脸的训斥,不由对高仙芝的忍让大感愤懑,觉得太过不公,但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言顶撞权倾安西的节度使夫蒙灵察,只有转首对嘴角含笑的程千里怒目而视。谁都知道他是高仙芝的死对头,肯定是他在夫蒙灵察面前挑拨离间,倾尽谗言,搞得夫蒙灵察对得胜回来的高仙芝雷霆大怒。
见高仙芝低头应答,没有丝毫的反抗之意,抖尽威风的夫蒙灵察“哼”了一声,火气稍微平息了一些,“此既皆我所奏,亏得你还记得!如今倒是越发不长进起来,居然不待我处分悬奏捷书!据高丽奴此罪,合当斩,但缘新立大功,不欲处置,你好自为之!”
“谢大都护!”高仙芝行礼退让一边,神色自若。
将高仙芝骂得狗血淋头的夫蒙灵察咕咕地喝了口热茶,翻着眼睛扫了座下一干部属,冷笑着说:“打了胜仗就了不得了?眼里就目中无人了?哼,什么时候都得有规矩!”安西军诸人一片喘气之声,人人脸上皆有不忿之色,性情暴躁的席元庆、贺娄余润之流气得肋骨咔吧作响。可夫蒙灵察仍旧不依不饶:“高仙芝,你的捷书写得好啊!谁写的啊?”
“营中书记刘单,”高仙芝答道,“将军,悬奏捷书为卑职之过……”
听得报自己姓名,刘单身体不由一震。
“住嘴!”夫蒙灵察口沫四溅,不由分说打断了高仙芝的话,恶狠狠的眼光标枪一样戳在战战兢兢的刘单身上,“听说刘单你很会做捷书啊,下次别忘了为本使也写上一篇!”
“大、大都护……”刘单吓得牙齿咯咯直响,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
这一切让夫蒙灵察非常满意,安西到底是他的,不管是谁,都不能触犯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权威,他,夫蒙灵察,就是这里一手遮天的天王老子!
李天郎吐了口气,看看前面的高仙芝,注意到他垂下的双手很悠闲地弹着手指,高仙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在被把握生杀大权的上司如此斥骂下还能这样?就算定力非凡也不至于如此轻松,那,只能有一个解释,高仙芝一定是早有预谋!李天郎将目光继续向前,看到了上座的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一脸棕黄的虬髯将这位鹰目钩鼻的大唐波斯后裔衬托得无比凶悍,那道被突骑施箭手留下的伤疤很扎眼地将浓密的胡须犁开一道笔直的豁口,时时抽搐一下。公正地说,夫蒙灵察也是威震西域的大唐名将,战功赫赫,在田仁琬之后由疏勒守捉升任节度使。对原本甚不得志的高仙芝也是慧眼识真,屡屡提拔,使之很快在安西诸将中脱颖而出,但是不管论心计谋略还是声望魄力,夫蒙灵察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随着地位的上升,才能愈发显得捉襟见肘,不仅使他变得有些神经质地嫉贤妒能,而且骄纵蛮横的脾气也一发不可收,这无疑大大削弱了他统霸一方的威势。
而今天这一通飞扬跋扈的叫嚣,无疑将李嗣业、田珍、刘单等原本不算高仙芝死党的人彻底推向了高仙芝,更不要说缺心眼的席元庆之流了。虽然挨了骂,可是由此成功地得到部属的效忠,真是以退为进的好计谋。夫蒙灵察骂归骂,此时根本不敢擅杀高仙芝,最令他狂怒的无非就是此次大捷没能算在他自己功劳簿上而已。高仙芝的示弱肯定让不少人觉得夫蒙灵察是个贪功卑劣的龌龊小人,倒反衬出高仙芝的大度和忍辱负重来,高明得紧啊!
岂止这么简单!
此时早有人将军府诸事细告边令诚,边令诚最担心的就是夫蒙灵察在打击高仙芝时削弱他的势力,夺取他的功劳。因此,他连夜草拟了密奏,飞送长安。不仅将高仙芝征伐小勃律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上奏给唐明皇,也把高仙芝惹怒主帅夫蒙灵察的事情也细细禀明,言“仙芝立奇功,今将忧死”,当然折中少不了添油加醋的夸大渲染之词,着实替高仙芝喊了一把冤,而这,正是高仙芝求之不得的,也是他精心谋划中的重要一环。
只不过休息三天,东去长安的行军部队便又开拔了,高仙芝只带了张达恭统率的五百牙兵随行,出发时十分低调,甚至没有饮上一杯饯行酒。李天郎将西凉团事务一一交与赵陵和马大元,谆谆嘱咐,方才偕阿米丽雅公主随队上路。没有了押解小勃律诸人的辛劳,他十分洒脱,公主身上弥漫的花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轻松,似乎再艰险的道路也变得平坦起来。张达恭惊讶他的神情,和初次见面时大有不同,确实,李天郎自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讶然之余,倍感振奋,四肢百骸充满了活力和快意,这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的感觉,最后一次体验似乎是在盘濑城比武大会上连克十五名日本武士之后,可爱的美香几乎为他喊哑了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