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弩越城外营帐连绵,蜿蜒数里,三千安西军主力扎营于此。每日戌时,严警鼓角初动,各虞侯带领巡营甲士,建旗帜,立号头,定更铺,洪亮的坐喝声此起彼伏。疲惫的大军终于有地方可以好好休整一下了,充足的补给不仅使士卒们的体力迅速恢复,也让他们群情振奋,斗志昂扬。
高仙芝偕一干幕僚则与西凉团同宿阿悉兰达干的城堡,西凉团是唯一进城的部队,高仙芝将阿弩越城所有的警戒任务甚至自己的贴身护卫都交给了西凉团,这是少见的殊荣。对这样的安排,众将皆无异议,西凉团大功有目共睹,无人可出其右,荣获“跳荡”当之无愧。
殷勤有加的阿悉兰达干使出浑身解数讨好高仙芝,继续贯彻他的“奴才战略”。眉头也不皱地将自己豪华奢侈的寝宫让给了高仙芝,甚至还不惜血本地献出了自己最美丽的一个侍姬。他也看出了李天郎的特殊地位,对这位主宰阿弩越城命运的雅罗珊将军更是毕恭毕敬,只是不明白血气方刚的汉子怎么会对女人没有半点兴趣,还要警告他再派美女去就砍了他的头,啧啧,怪人!
李天郎住在阿悉兰达干寝宫旁边的厢房,离高仙芝的住处不过几丈之遥。对高仙芝额外的恩宠,李天郎反而感到不安,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和整个西凉团几百弟兄的命运,已经和高大将军千丝万缕地纠结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桌上是摊开的书简,是近日来西凉营所有的文牒、名籍、官告、领状等军事文书。由于连续苦战,加上李天郎职务变迁,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整理也没有新添内容了。趁这几日休整,李天郎令各队上报情事,一一汇总在案,准备清理后交西凉团新任校尉赵陵。
刚刚沐浴过的身体十分清爽舒畅,不知不觉,上次洗澡居然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了。李天郎苦笑了一下,确实都快捂出虱子来了,一脱衣服简直是臭气熏天,要是喜爱干净的庐原美香或者母亲看见,绝对会尖叫着昏厥过去。哦,日式浴盆里宜人的罗汤,热气腾腾的水汽,飘香的花瓣……还有轻搓脊背的酥手,软软的,柔柔的,嫩嫩的,母亲的,美香的……李天郎浑身一热,丹田里情欲翻滚,怎么会想到这些!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难道自己真的岁月蹉跎,变得软弱了?心中悚然一凛,李天郎长吁一口气,竭力将杂念抹去,缓步走到桌前,翻了翻摊成一片的书简,丝绸的内衣亲切地摩挲着洗后的肌肤,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当时在高丽被俘,身上剩下的,也就是这件日式内衣了,美香绣的花……
嘿!李天郎警告自己,没有美香,没有母亲!没有日式浴盆,只有盛洗澡水的马槽!还有马粪的臭气和粗野的军汉!呸!呸!做事!做事!
蘸着浓黑的笔墨,李天郎在桌前呆立片刻,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回到了现实。
西域……
大漠……
沙场……
奋笔疾书……
纤纤狼毫详细写下了从娑勒川战役开始以来所有的血雨腥风——人员军械损失,作战概况,缴获得赏……本来这些事完全可以叫杜环这样的营中书记或者其他什么文官来干,但李天郎却宁愿亲自动手。“七月十三日战吐蕃于特勒满川,击贼退,折队正马振汉、马田……”“七月十六日,攀通天崖,袭大山子贼营,折伙长罗老六,伙内人罗贵……”“七月二十五日,夺娑夷桥,折队正马德一、旗头马腾蛟……”寥寥数言,却有无数泣鬼惊天,李天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挥毫凝书,这些骁勇善战的英勇部下,曾经多么生龙活虎的汉子,如今都成为荒原大漠的缕缕孤魂,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使用过的军械器仗,甚至穿的衣物,都会被辗转送到接替他们的人手中,成为新战士的装备,直至在战斗中消耗殆尽,没有人会记得它们以前的主人是谁。红色的朱笔在每个战殁之人的名字后面注上标记,这就是他们在军中留下的一切,朱笔的圈注。他们的功勋,在许多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吗?他们的鲜血和生命,给巍巍大唐带来了怎样的威仪四方?这样的浴血远征,还会导致多少大唐健儿血洒万里西域?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边塞苦,岂为妻子谋。
这是岑参在过陇山赴安西上任时写下的豪言壮语,可谓掷地有声、满腔热血。西凉团亡命的弟兄们自然没有这样的文采,对所谓“王事”也是稀里糊涂,他们并不关心数千里之外的大唐皇帝是否知道有他们这么一帮大唐子民在为大唐浴血奋战,也懒得去想。他们抽肠溅血、冲锋陷阵不为别的,就是为自己和“妻子谋”,边塞人尽皆知的苦寒是长安的天子难以体会的,但对于天天浸泡在艰苦里的西凉军人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平常,他们只是几十万戍边士卒中渺小的一小撮,但谁又能说他们不是伟丈夫!好男儿!
那些死在他们刀下的敌人呢?那些在文书里被称为“贼”的人?那些身首异处的吐蕃人、小勃律人,还有其他无数胆敢在西域和大唐争锋的人,在丧失了兵锋之后,他们只有任人宰割,永远被称为“贼”!李天郎苦笑起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李天郎啊李天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人,居然还要胡思乱想,有什么意义?宿命而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比起这些活得洒脱自在的西凉汉子们来,李天郎的宿命……
烛光摇曳,一滴墨汁突然溅落在纸上,李天郎皱皱眉,提笔四顾,居然没有找到什么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
小勃律已成唐军刀上的肉。没人对此表示怀疑。
绝望的小勃律王决定彻底对大唐表示臣服,对他来讲,能够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别奢望还能稳坐王位。但是身为王后的吐蕃公主不甘心沦为阶下囚,她伙同宫中掌握大权的五个大首领,不断从周围城镇抽调兵力,加强孽多城的防御,并派遣信使急赴吐蕃,求援兵击陇右和安西,企图挽救颓败的局势。对于这些情况,高仙芝了若指掌,每天都有斥候(侦察兵)和细作(间谍)将孽多城的最新情况上报与他。李嗣业领席元庆、贺娄余润等率唐军前锋一路修桥筑路,兵锋直逼孽多城下,近日已连续对其外围进行了几次试探性进攻,扫除了大军攻击的障碍,同时也将孽多城的虚实摸得一清二楚。安西军正在加紧调动,雷霆一击马上就会降临到苏失利之头上。这个时候,怎样的动作对小勃律人来讲,都是挣扎,垂死的挣扎!
“四日以来,孽多城已征数百壮丁守备城垣,城内军马不过一千,尽皆羸弱惊惶之众。从娑勒城(位于小勃律以北)、迦布罗(位于小勃律西山巅)、大勃律等地赶来的增援被我前锋尽歼,末将斩首三百余级,贼酋尽在城头观望,不敢出城应战,”李嗣业意气风发地说道,“望大将军下令全军进击,末将一日之内便可拔城而还!”
高仙芝满意地点点头,连云堡一战,小勃律精锐尽失,哪里还有什么劲旅可以防守孽多城。而既无地势之险,也无坚守之兵的孽多城就算将城内所有的小勃律人,不分男女老幼,统统给予刀枪赶上城墙,那也不是三千虎狼之师的对手,对于这一点,高仙芝有绝对的信心。迟迟不动,无非是休整休整,顺便吊吊众将好战的胃口而已。
“大将军!下令吧!”在场众将个个摩拳擦掌,肥肉都到嘴边了,哪有不狠命咬上一口之理!李天郎抚摩着自己佩刀的刀把,没有参与将领们群情激昂的战前讨论,连续苦战的部下需要长时间的休整,他发誓再也不会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了。再说孽多城兵微将寡,无险可守,此仗绝对是信手拈来,何必消耗自己的弟兄呢?让别人风光去吧。
“听说那苏失利之家族坐守丝绸要道多年,积累了不少钱财,藏在隐秘之处……奶奶的,杀进去拿个干净!”
“还有一个美丽的神花公主……”
“早死在连云堡乱军之中了,那个吐蕃王子都被张达恭的玄甲军撕成了碎块!”
“那还有天魔舞姬,个个都是雪白粉嫩的骚娘们!苏失利之这个贼子倒会消受!”
……
作战计划已经一一分配下去,不少将领轻松地聊起了阿悉兰达干给他们神侃的小勃律逸事,个个兴致盎然,活像一群准备分赃的强盗。肆无忌惮的议论使不少自诩君子的文官们皱紧了眉头,连副将李嗣业也颇为不满,但高仙芝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自顾握着马鞭在作战示意图上画着圈,也不叫大家各自归营。李嗣业干咳一声,冲口沫横飞的几个将领摆摆手,止住他们越来越粗野的议论,转身对高仙芝说道:“大将军,城破之日,如何处置小勃律贼王,还望大将军示下!”
听到李嗣业的问话,高仙芝似乎才从某种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将马鞭往桌上一扔,很舒服地靠在太师椅上,脸上又出现那种令人极为不舒服的诡异表情:“嘿,这个嘛……”
杀人劫掠,在西域简直就是天理,李天郎对此已经习惯了。目前唐军的明显优势使李天郎对高仙芝和众将的作战计划毫无兴趣,也没有仔细听他们的商议,反正就是攻城略地而已。拔城后又是一番劫掠,唉,不管是哪朝兵马,似乎都和这脱不了干系,日本大军在朝鲜半岛对同为盟军的百济都毫不手软,经常打家劫舍,兽行村野,更不用说敌对的新罗和大唐了。吐蕃、突厥乃至汉化的高昌国,在战胜之后,总是尽掠战败者的牛羊和财物,而战败者本身不管男女老幼尽皆被掳为奴婢。
相比之下,唐军确实要好一些,每次出征,唐军都有庞大的辎重队,用不着像吐蕃、突厥和其他西域胡族军队一样靠劫掠补充给养。笨重的辎重虽然大大迟缓了机动力,但也保障了充足稳定的粮秣军械供应,不仅使军队能够保持长时间的旺盛战斗力,也大大减轻了对百姓的侵扰,赢得了不少民心,这也是唐军能够横行西域的重要原因之一。劫掠几乎就是战争的共生物,好一些不等于没有,将领们对战利品的渴望是明目张胆的,不少战事就是因为将领们的贪婪而轻易开启的……
尽管唐军军纪在李卫公时代就明确标书:吏士虽破敌,滥行杀戮,发冢墓,焚庐室,践稼穑,伐树木者,皆斩之;奸人妻女,及将妇女入营,斩之;破敌先掳掠者,斩之;凡隐欺破虏所收获,及吏士身死,有隐欺其资物,并违令不收恤者,斩之……军纪不可谓不严,处罚动辄斩首,不可谓不重,但是掳掠之风在安西四镇中仍旧屡见不鲜,除了贪心之外,受西域胡族习气影响也颇重。高仙芝经常以“以夷狄之道还治夷狄之身”为由对部下违纪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搞得民怨四起,他也懒得打击将领们征战求财的欲望,管他呢,只要能打胜仗!
“大将军!”浑身披挂的席元庆哗哗地跑进大厅,拱手向高仙芝施礼,“大将军,小勃律使节出城求见!”
“呵,”高仙芝笑道,“这个时候来了,倒会挑时候!只是没有本钱就不要做生意!看来苏失利之做不得买卖啊!”
众将轰然大笑,是啊,死到临头的人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席元庆,还记得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吗,你早先送的那些玩意,小勃律人不仅会千百倍地还回来,还会跪下哭着请你收下!哈哈!哈哈!叫他进来吧!且听他胡扯些什么!”
小勃律大首领珂黎布擦着额头的汗珠,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厅,阿悉兰达干在前面引路。在进城之前,席元庆故意带他穿营而过,旌甲遍野,刀枪蔽日的唐朝大军几乎使珂黎布一干人吓破了胆。正如阿悉兰达干路上悄悄告知的:小勃律能存,仅地势、外援而已,今二者皆绝,断无生路也!这个老奸巨猾的阿悉兰达干,倒会见风使舵!珂黎布看看大厅外肃立的卫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自己今日来,该不是是羊入虎口吧?他定定神,整整衣冠,唉,豁出老命试一试吧,为了全城人的性命!
“小臣珂黎布参见天可汗大军统帅!”通译发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怪腔怪调。杜环对站在身边的李天郎说:“这个珂黎布是小勃律老臣,曾赴长安向先帝进献方物……听说最近很不得宠,如今苏失利之派他来说项,无非是让他来卖卖老面子,反正他也是可以随时舍弃的老家伙!”高大将军心血来潮地同意小勃律使节出城议降,摆明了是猫耍耗子,恃强凌弱。但热锅上的蚂蚁是什么救命稻草都不会放弃的,唉!杜环听见李天郎轻轻咕哝了一声:“可怜!可悲!”
颤巍巍跪在地下的珂黎布深深地向高仙芝低下头去,头巾下露出花白的头发,长长的山羊胡子不知是因为穿堂风还是情绪紧张,瑟瑟乱颤。李天郎回头看看高坐在上的高仙芝,他只是哼了一声,也不赐坐,也不说话,只是悠闲地用手里精致的马鞭轻轻扫着脚尖。没听见回答,珂黎布低头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出声说话。周围的军将们嘲弄地看着跪成一堆的小勃律人,就像欣赏一群耍戏的猴。
“有什么话就说吧!”高仙芝终于懒懒地开了口。杜环赶紧传译过去,珂黎布听闻松了一口气,好歹可以说话了。高仙芝身后的墙上,悬挂着那幅全西域最大最详尽的西域全图,包括大唐陇右道全境、北方的突厥、南边的吐蕃以及多坦岭、夷播海以北(现中亚)的广袤地势皆在上面一一标注。
好大的地盘啊,小勃律的位置就在地图左边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小得可怜啊!仅在乌浒河源头占了那么一丁点!珂黎布自己也是头一次看见如此缜密巨大的地图,这些即使浓缩在纸上也是大得令人咋舌的土地大部分都在一个皇帝的统治之下——大唐帝国天宝皇帝,而这还只是他帝国的一小部分,天呀,大唐这条巨龙实在太大了,大得可怕!光想想它就觉得头皮发麻,而作为这条巨龙上的一只小小尖爪,高坐在胡床上的高仙芝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小臣历来敬慕天朝,闻得汉军大至,喜不自胜,赶紧备粮秣器仗以资王师,并献本地珍宝以犒大将军及军中诸将……”珂黎布跪地挥手示意,随从赶紧将礼盒打开,一时间,金银璀璨,珍宝夺目,小勃律盛产的金银和火珠、郁金等稀世珠宝摆满一地,在众人中引发一阵轻微的骚动。
李天郎暗地里摇摇头:没用了,就是把全小勃律的金银珠宝都送来也是于事无补,太晚了,也许刚攻克连云堡时还有点用,现在拿什么来都没有用了。小勃律所有的本钱都已经在高仙芝手里,他们根本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三千大军如高山洪水已是蓄势待发,没有人能够关紧让他们暴泻而下闸门。察觉到周围诸将瞩目财物的目光,珂黎布以为有转机,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我王苏失利之为表忠心,亲笔修书请罪,誓言效忠天朝,请大将军过目!”
高仙芝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玩着他的马鞭:“念吧!”
珂黎布从怀里掏出书信,却没有人去接,小勃律通译伸手欲接,被身后的席元庆一声冷哼,吓得缩了回去。珂黎布动腿想站起来,也给席元庆凶狠的目光逼了回去,弄得老头傻傻地拿着书信,不知如何是好。
“念啊!你要不念我可没时间奉陪!”高仙芝拿马鞭冲杜环遥遥一指,“你传译过来!”
珂黎布明白了,他自己这个小勃律重臣,国王的使节,在唐军主帅眼里不过是滩狗屎。尽管事前猜到可能会受到羞辱,为了全城军民的性命和小勃律能够保存血脉,珂黎布已经下了赴死的决心,但如今面对唐人骄横的轻蔑,珂黎布仍旧觉得酸楚不已。
他清了清喉咙,展开了书信,用苍老的声音朗声念诵起来:“小国自先王没谨忙以来,承天朝隆恩,种族相继,作王不绝。臣虽路途遥遥,然仍心向天朝……从臣立王起,被吐蕃每年侵扰,国土不宁,国内库藏珍宝及部落百姓,并被吐蕃掠取……唯臣国弱兵寡,不得敌于强贼,且委曲求全,暂奉吐蕃,实为无奈。今天可汗大军至,吐蕃贼退,臣心大喜……”恭维之辞通篇累牍,念得珂黎布浑身冒汗,偷眼看那唐军主帅,居然半点未受触动,似乎听也未听,只是招手叫人给他倒茶,周围的唐人将领们也是一片漠然,冷笑之声不绝于耳。见此情景,珂黎布不禁暗暗叫苦。“今贼撼天威,望风披靡,小国安平,汉军远征劳苦,臣备厚礼,送大军东归,并献方物呈天可汗,以请臣罪……”
“哈哈哈!”高仙芝突然放声大笑,吓得珂黎布止声跌坐。“苏失利之想得好美!就这么轻巧一句委曲求全,暂奉吐蕃,实为无奈就将自己的死罪推得干干净净,哈哈!哈哈!”笑声一收,高仙芝“啪”地一声扔掉手里的茶杯,提着马鞭快步走下胡床,扫了两眼珠宝,转身一把扯过书信,往天上一抛,“刷”地一鞭打成两半!低头怒喝道:“凭这点破烂就想蒙我大军回师,没那么便宜!听好了!回去叫苏失利之废所有军备,开门迎接大军,自己携所有王孙贵族于明日午时自缚宫前听王师发落!否则破城之日,就是小勃律灭族之时!”
珂黎布面色死灰,双手木然地保持握书之状,但人已经瘫坐于地……
宿命啊!李天郎放下了笔,看着那滴墨迹在纸上慢慢浸染开来,明天就是小勃律灭亡的宿命之日!他实在不想参与那样的屠杀,主动要求殿后压阵,充当辎重护卫驻队。高仙芝很痛快地答应了,也让不少人松了口气:没人抢功了,这样轻松且有油水的战斗,谁都愿意冲锋在前。
一阵异样的呼呼声从门口传来,李天郎警觉地望去,看见“电策”瞪着绿油油的眼睛拱开门钻了进来。健硕的猛犬居然步履蹒跚,颈部耸起的鬃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怎么了?“电策”似乎竭尽了全力,用嘴扯住了李天郎的衣角,嘴里呜呜嘶鸣,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四脚一酥,软倒在地。嗯?出事了!
天空明月无踪,唯繁星洒落于野,昏暗的火把亮光中,守卫城堡大门的四个西凉士兵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在高仙芝住所的回廊前,浑身长毛蓬立的“风雷”凶狠地盯住一个浑身黑衣的人,肌肉凸现的四肢不住地颤抖,黏稠的口沫在利齿边滑落。
黑衣人一手拿刀,一手挥舞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和巨獒对峙。而另一个出现在阿悉兰达干宫殿回廊里的黑衣人则跨过两具失去知觉的卫兵躯体,悄然伏身于高仙芝卧室窗下,摆弄着一支竹管。
刺客!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甜香,李天郎抽抽鼻子,咬紧了牙关:曼陀罗花做成的迷香!这是西域最厉害的迷药,能迅速令人脚软筋麻,昏睡不醒!怪不得连强悍的巨獒都抵受不住!莽撞的“电策”肯定先行中招,而经验老到的“风雷”虽然在上风头躲过一劫,但也疲软无力,否则早就大声咆哮告警,扑向刺客撕咬在一起了。
脚步声虽然轻盈,但仍惊动了在窗口处忙活的黑衣人,他一抬头,黑布面罩下的一双眼睛猛然张大。
“弃械投降,饶你二人不死。”李天郎的声音很轻,他不想吵醒里面的高仙芝。夜晚的清风轻绕过李天郎白衣飘逸的身躯,在袒露的胸脯前摩挲,拂乱了他散乱的长发。情势紧急,李天郎没来得及披挂外衣战甲,仅有一件丝绸内袍裹身。清冷的晚风钻进他宽大的衣袖,惶恐地缩进他的两腋,似乎不愿意看见一场血腥的杀戮。
李天郎握紧了“泼风”横刀的刀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些亡命救国的小勃律人,真不知道该怎样看待他们,他们的挣扎如今早已没有意义,只能赞一句勇气可嘉,其节可叹,接受命运吧!你们已经尽力了!曼陀罗花妖媚的甜香随风飘散,犹如黑暗中疯舞的精灵,诱惑而妖异。这样的风中不该有杀气,我不想杀人。“放下兵器,可以活命”李天郎一字一顿地对两个刺客说,衷心希望他们能听懂汉话。
在摇曳的灯光下,黑衣刺客缓缓直起腰,手里装满迷香的竹管沿着衣袖无声地掉落,在走廊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豆大的汗珠从面罩后面浸透而出,以至于整个脸都哆嗦起来,可以想见他面具后面的惊惧和绝望。不知他转头对同伴低喝了一句什么,那个和“风雷”对峙的刺客一声怪叫,突然挥舞披风袭击巨獒,趁身影凝滞的猛犬扑向披风之际,刺客迅速转身飞逃开去。
窗口前的刺客则拔出了雪亮的短刀,李天郎长吐一口气,横刀的寒光不太情愿地从刀鞘里缓缓喷涌而出,仿佛是被惊醒的睡狮,恼怒地寻找着发泄的目标。“嚓”,刀身与鲨鱼刀鞘的摩擦声凝重沙哑,当刀尖最后跳离刀鞘时,忽然弹出一个高亢清脆的铿锵。“泼风”横刀刚一问世,便被制作它的日本工匠粟田口吉光称之为“妖刀”,因为它既秉承了日本刀的修长轻薄,利于快速劈砍,也因方天敬的改进而增厚了刀背,刀尖加重并奇特地上挑,提高了格挡的强度和劈砍的威力,同时兼顾了马步作战。当然,这造成刀的重心和质感大大异于一般日本刀,也由此有了与之相配的怪异刀法。粟田口吉光对最后成刀的奇特造型耿耿于怀,认为与日本名刀血统格格不入,斥之为中了“妖魔之道”,有辱他铸剑名家的声誉,还为此吐血数斗,发誓再不铸造此种“妖刀”,一怒之下甚至和视为知己的方天敬割袍绝交。
泼风出鞘,神鬼惊寒。
刺客的面罩应声抽动,眼睑突然变得灰白,颤抖的短刀稍一凝滞,突然回身一旋,闪电般捅入小腹,直至没柄!鲜血从刺穿肉体的另一边刀锋上狂泄而出。剧烈的疼痛使刺客蜷缩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脖子上青筋暴现,显然在竭力忍受极大的痛苦。李天郎迈前两步,下意识举起横刀,企图给他来个痛快的了断,这是在日本学艺时养成的习惯。垂死的刺客用尽最后的气力抬起头,盯着走近的李天郎,胸脯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拼命喘气,似乎要说什么,但喉间只是咯咯作声,终于挤出了最后一口气,血红的眼光随即便暗淡下去,生命之光顷刻间便从他眼中流走。
李天郎刀尖垂地,向自尽的忠勇死士表示敬意。只是感到有点奇怪,所谓困兽犹斗,既然横竖一个死,怎么不拼死一博?有勇气自尽,难道没勇气挣扎?李天郎微微后退半步,躲开刺客身上流淌过来的鲜血。作为一个武士,怎么能轻易放弃抵抗?不对,听刚才说话的声音,似乎颇为耳熟……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大门处传来,马大元率领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卒高举灯笼火把出现在城堡门口,奔逃的另一个刺客见状不惊,边跑边从腰间抽出一条套索,扬手抛出,绳圈准确地落在一丈高处的城墙垛口上。“拦下他!”李天郎喝道,“要活的!”有必要探清刺客的来历底细!
“要活的也没用!死的!”身后传来高仙芝冷酷的声音,他已经醒了,要么就根本没睡。李天郎头皮一紧,赶紧转身行礼。
逃命的刺客握紧绳索,趁着狂奔的冲劲奋力一跃,平步青云般飞身蹿上城堡高墙,眼看就要登上城头。
好矫健的身手!死了真可惜!
马大元的长枪没有让刺客得逞——长枪沿着优美的弧线破空而至。
肌肉撕裂的闷响!威猛的枪尖撞断骨骼,在血花中穿透了刺客的身体,余势未消,又狠狠地扎进墙里。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奋力攀墙的刺客就像一只被长钉钉死的壁虎,畸形地扭动抽搐一阵,终于颓然悬挂下来。汩汩而出的鲜血顺墙而下,在墙上形成一个巨大醒目的朱笔圈注!
李天郎叹了口气,回头看看双目圆瞪的刺客尸体,用刀尖拨开他的黑色面罩,心里蓦然一紧:是大胡子察卓那斯摩!
“就让他挂在那里吧!”高仙芝似乎轻笑了一声,甩手进屋,“明早再说!”
“遵命!”李天郎低头注视着察卓那斯摩死气沉沉的眼睛,抬手给他合上了眼。
“果然是这帮恩将仇报的小勃律人!”气喘吁吁的马大元过来翻检着察卓那斯摩的尸体,“都尉,军粮囤积地也遭到黑衣人的袭击,哨兵都中了迷香,动弹不得,要不是小的刚巧巡营路过,斩杀正欲引火的奸细,大军粮草不保!”
“可否抓到活口?”
“一共五人,当场格杀三人,余两人皆引刀自戮,跟这个一样!属下士卒有认得其中两人的,知是连云堡所俘之小勃律降卒,小的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立即加强戒备,率人前来向都尉禀报,没想到贼子居然前来行刺!不知好歹的东西!都尉饶他们不死,他们居然还敢……”
行刺唐军主帅,夜袭大军囤粮,如果成功自然可以造成全军的混乱,就算不能迫使唐军撤军,至少也可以大挫唐军士气,迟滞明日的攻城部署,好险!小勃律人当真是亡命一搏啊!只不过功败垂成,反而全军覆灭。不用再察看了,参与行动的黑衣人全部都是在坦驹岭秘密留下照看阿米丽雅公主的小勃律人,这样的话就只能有一个解释:公主就是这次行动的主使者!想到这,李天郎嘴里阵阵发苦:好个诃黎布失毕!看来你是安全下山了,为了挽救你旦夕将亡的弹丸小国,你会要多少人来送命!还会连累多少人!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抬走尸体,清理血迹,救治昏迷的同伴,还好,都只是中了曼陀罗花的迷毒,昏睡而已,休息几日便无大碍。灰头土脸的阿悉兰达干衣衫不整地冒了出来,看到被抬下去的察卓那斯摩,阿悉兰达干肥胖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有人潜进他的城堡刺杀唐军统帅,而且刺客还是他的亲戚,纵有千嘴万舌辩解他也脱不了干系!
“将军!将军!雅罗珊将军!”阿悉兰达干几乎要哭出来了,“此事与我阿悉兰达干绝无干系!我以我祖先的名誉起誓!在佛祖面前起誓,我是全心效忠天朝的!望将军为我做主!”阿悉兰达干抱住李天郎的大腿,涕泪横流,也不管李天郎听不听得懂,哭地抢天地叫起屈来。
李天郎看着这条可怜虫,弯腰悄声对他说道:“诃黎布失毕在哪里?”阿悉兰达干听得诃黎布失毕,浑身一震,脸色由红变绿,“将、将军?诃黎布失毕?”
李天郎点点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作为阿弩越城的城主,阿悉兰达干也许不知道今晚的袭击,但是应该知道公主在哪里!“对,诃黎布失毕!公主!”他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阿悉兰达干浑身筛糠,冷汗淋漓,大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他转动脖子想避开李天郎的目光,却一眼看见被长枪钉在城墙上的尸体,惊慌的神经再次饱受打击,虚脱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瘫软下来:“将军说的是小勃律的诃黎布失毕?”
浓郁的香气证明这里曾经属于一个女人,李天郎在离阿悉兰达干城堡不远的一处酒坊里找到了阿米丽雅公主的藏身之处。从阁楼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阿弩越城的正门以及连接正门和阿悉兰达干城堡的大道,想必小勃律使节仓皇返城的情景她是亲眼目睹了。几个显然是炼制迷药的瓦罐散乱地摆放在粗陋的木桌上,看来是公主自己亲自动手调制的毒药。桌上还有搅烂的奥斯蔓草草汁,那是西域妇女经常拿来描眉的原料,到底是女人,身处险境还没忘梳妆打扮。最干净的是临时搭建的床铺,不仅一尘不染,而且叠放整齐。
李天郎慢慢坐在床沿,轻轻抚摩着暗香残留的被褥,枕边几丝栗色的长发引起了他的注意,顺手挑拣起来,在灯光下细看。既然在这里隐藏多天,谋划多日,公主不可能不知道李天郎的住处就在高仙芝旁边,察卓那斯摩对城堡地形了若指掌,几天侦察下来对城堡守卫配置也应该清清楚楚。她完全可以同样用迷香迷倒自己,甚至趁势将高仙芝和自己一起铲除,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么做的胜算可谓极高,为什么她只叫察卓那斯摩针对高仙芝?是察卓那斯摩为了感恩自己擅自做主还是公主还他一个人情?不管是哪种,他们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李天郎将手里的长发往窗外轻轻吹出,长发在指间略略挂滞,随即顺风消失在黑暗中。
阿悉兰达干显然接待了公主,他到底是小勃律人,不敢冒犯威望极高的神花公主,八面玲珑的他得为自己留些后路。但是公主显然对他丧失了信任,没有告诉他今晚的袭击计划,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出卖自己。按捺住心中奇怪的感觉,李天郎缓步走下阁楼,逃命去吧,逃得越远越好,花一样的公主,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守在外面的阿悉兰达干和杜环讷讷地看着沉默的李天郎,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跑了吗?”李天郎点点头,两人脸上同时出现如释重负的神情。杜环高兴的是这下他可以将坦驹岭私救公主的事情甩得干干净净,阿悉兰达干则可以将所有的罪过统统推给无影无踪的公主,自己也没落下内奸的罪名。“肯定是小勃律使节珂黎布求降不成,即遣刺客使此毒计!”李天郎亮晶晶的眼睛挨个扫过杜环和阿悉兰达干,“可惜让他跑了!”
阿悉兰达干反应比杜环快多了,即使没听懂李天郎的话,但听清了“珂黎布”已经让他猜到了十之八九。“对!对!就是该死的珂黎布,要抓住他碎尸万段!”
杜环先是一愣,接着也大点其头:“好歹毒的珂黎布!我会详细禀告大将军!”此时的杜环,满肚子的密团疑惑:李天郎死保公主,难道涉及私情?不太可能啊,但是不是这样又怎么解释呢!杜环心里七上八下,这是哪跟哪啊,越来越复杂了!可千万别把我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