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梦魇的终结 太平公主的强力干政

姚崇和宋璟黯然离开相位之后,接替他们执掌朝政的两个宰相是韦安石和李日知。他们都是属于那种政治立场不太明显的中间派,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执政手段相当温和,与姚、宋二人相去不啻霄壤。

随着温和派的上台和斜封官的大量复任,姚崇和宋璟辛苦改革的成果付诸东流,刚刚树立起来的赏善罚恶、举贤用能的新政风也荡然无存。“自是纲纪紊乱,复如景龙之世矣!”(《资治通鉴》卷二一○)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利起则一害生。想要积极进取有所作为,就必然要得罪人;想要一团和气不得罪人,就只能以丧失原则,混淆是非为代价。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事。

虽然韦安石和李日知这种人很对睿宗李旦的胃口,可李旦毕竟跟李显不一样。李显为了追求表面和谐可以牺牲一切,李旦钟情于和谐但却不敢泯灭是非。因此,对于韦、李二人上台后的表现,睿宗李旦并不满意;对当下“纲纪紊乱”的政治现实,李旦更是感到忧心和自责。

也许正是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李旦萌生了退意。

本来这顶帝王冠冕就是自己不想戴的,如今勉强戴下来的结果,既不能尽如人意,又不能无愧我心,那又何苦勉力支撑,自误误人呢?

景云二年四月的一天,睿宗李旦忽然召集三品以上大臣举行廷议,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引退之意。他说:“朕素怀澹泊,不以万乘为贵,曩为皇嗣,又为皇太弟,皆辞不处。今欲传位太子,何如?”(《资治通鉴》卷二一○)

这些当朝大员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表态。

当天的廷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事后,太子李隆基立刻派遣东宫大臣入宫,极力表示推辞之意,但是睿宗不许。

不久后,太平公主在蒲州得知消息,随即派人入京,授意一名心腹朝臣对睿宗说:“陛下春秋未高(年龄不大),刚刚获得天下苍生的拥戴和仰望,岂能忽然言及退位之事?”

李旦意识到退位的时机还不成熟,只好暂时按下不表。尽管如此,他还是随后下诏,宣布今后的政务都交给太子裁决,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和军中死刑的判处,才先由太子议处,然后向皇帝奏报。

很显然,睿宗退意已决,目前的做法无疑是在逐步把皇权过渡到太子手上。

对于父皇的让位之意,李隆基心里当然感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不过他同时也一再对自己说——现在还远远不是高兴的时候。

原因很简单,太平公主人在蒲州,可她在长安的影响力一天也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受到丝毫削弱。如今朝中依旧遍布她的党羽,甚至连东宫也依旧充斥着她的耳目,比如时任太子詹事的崔湜、时任太子中允的薛昭素,皆太平之党。相形之下,李隆基这边的势力却受到了极大的削弱,姚崇和宋璟被贬出了朝廷,另一个心腹股肱刘幽求也刚刚被卸掉“参知机务”的宰相之权,罢为户部尚书,在此情况下,李隆基只能反复用两个词告诫自己,一个是“清醒”,一个是“低调”。

是的,一定要保持清醒和低调。

越是在即将企及权力巅峰的时刻,越是要注意自己的姿态,尤其要警惕自己的心态——千万不能让自己眼高于顶,脚跟虚浮。

随后的日子,李隆基频频上奏,要求将太子之位让给大哥李成器。

他的要求当然被睿宗驳回了。

紧接着,李隆基又向睿宗陈情,请求把太平公主召还京师。

面对太子的谦逊之举和仁孝之心,睿宗李旦大为感动。当初一气之下将太平公主驱逐到蒲州,李旦一直心怀愧疚,如今既然是太子主动提议,他当然是欣然赞同了。

就这样,是年五月,在离开长安仅仅三个月后,太平公主就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

她的脸上依旧悬挂着一副倨傲的笑容。

她的眼中依旧闪烁着一抹自负的光芒。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迟早会请我回来的!

年轻人,你自以为得计的东西,其实都是别人玩剩下的。所以,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也别得意得太早,你要走的路还很长,你要学的事也还很多!

看见李隆基带着一种毕恭毕敬的表情前来迎接时,太平公主在心里如是说。

是的,是我请您回来的,因为我了解父亲,所以我知道,这么做是最容易博得他好感的方式,也是最能够促使他主动传位的方式。

所以,敬爱的姑母,我必须请您回来!

看见太平公主带着一种得胜还朝的表情回到长安时,李隆基在心里如是说。

随着太平公主的回京,朝中的高层人事又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一轮新的震荡。

首先引起人们关注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殿中监窦怀贞的入相,二是御史大夫薛谦光的贬谪。两个当朝大员的一升一降,就发生在太平公主回朝不过十来天的时候。

前文说过,韦后一党覆灭时,号称“皇后阿奢”的窦怀贞“大义灭亲”,毅然砍下老婆的人头弃暗投明,虽因此免于一死,但终究没保住乌纱,被贬为濠州司马。窦怀贞不甘心就此败落,于是一转身又投靠了太平公主,旋即升任益州长史,没多久又回朝担任殿中监。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咸鱼翻身,窦怀贞真是喜出望外。他发誓,后半生一定要一心一意跟着太平走,生当太平的人,死当太平的鬼。所以,自从调回长安之后,窦怀贞每天下班都不是往家里走,而是屁颠屁颠地往太平公主的府上跑,又是磕头又是请安,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凡是太平公主交代的事情,他必定不辞劳苦,辛勤操办,从而极大地博得了太平公主的欢心。

有付出就有回报。这一年的五月,窦怀贞终于一跃而为御史大夫、同平章事,赫然跻身宰相行列。几个月后又升任侍中,把持了门下省的大权。

由于尝到了依附公主的甜头,所以窦怀贞不仅猛拍太平公主的马屁,而且对其他得宠的公主也是阿谀谄媚惟恐不及。当时,睿宗李旦为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修建私人道观,“逼夺民居甚多,用功数百万”,多数朝臣纷纷劝谏,惟独窦怀贞一人极力赞成,并且自告奋勇担任监工,天天往建筑工地跑,几乎很少在朝堂上办公。时人对他颇为不齿,纷纷耻笑他“前为皇后阿奢,今为公主邑司(管家)”。(《资治通鉴》卷二一○)

就在窦怀贞擢任御史大夫、荣升宰相的同时,原御史大夫薛谦光被罢职,贬为岐州刺史。薛谦光之所以被贬,是因为弹劾了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就是当初深受中宗和韦后宠幸的胡僧慧范。

和窦怀贞的经历类似,这个终日不务正业,既不诵经也不念佛,专以巴结权贵为业的外国和尚,现在也投靠了太平公主。仗着太平公主的庇佑,他横行不法,大肆侵占民宅民田。薛谦光看不过眼,就搜集罪证对他发起弹劾。没想到太平公主马上跳了起来,直接去找睿宗告状,结果非但没有惩治慧范,反而倒打一耙,把薛谦光逐出了朝廷。

太平公主如此强力干政,一手遮天,不仅朝野上下人人侧目,就连睿宗李旦也深感无奈。其实李旦明明知道不能让这个骄横的妹妹为所欲为,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屈从和妥协。

李旦对自己性格上的这种软弱非常不满,可又无力改变。同时,他对朝政日非的现状也非常担忧,颇有澄清吏治之心,却照样心有余而力不足。由此,李旦对现任的这些宰相也不免心生怨言。他觉得这些人要么是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要么是明哲保身远离是非,总之都有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实在担不起辅弼之责。

景云二年十月的一天,李旦内心的不满忽然爆发。他御临承天门,同时召集现任的五位宰相,公开宣布将他们集体罢免。诏书称:“政教多阙,水旱为灾,府库益竭,僚吏日滋;虽朕之薄德,亦辅佐非才。”然后一一宣读了对这些人的处理办法:韦安石为东都留守,郭元振为吏部尚书,窦怀贞为左御史大夫,李日知为户部尚书,张说为尚书左丞,“同日并罢政事”。(《资治通鉴》卷二一○)

集体罢相的这一幕发生后,满朝文武纷纷猜测,睿宗接下来恐怕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了。因为他登基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干过一件这么有爆发力的事情,所以很多人都不禁感到眼前一亮。

然而,结果却再次让人们大失所望。

因为,此后有七个大臣先后拜相,可其中居然有五个出自太平公主门下。

这七个人分别是:刘幽求、魏知古、崔湜、陆象先、窦怀贞(重新入相)、岑曦、萧至忠。其中,除了刘幽求和魏知古(睿宗李旦的相王府旧部)之外,后面五人清一色是太平公主的党羽。

人们绝对没有想到——睿宗李旦为了澄清吏治而集体罢相,其结果反倒替太平一党入主中枢扫清了道路!

帝国高层的这番人事变动真是充满了讽刺意味。

仅以此事,人们便足以看出,李旦这辈子恐怕是要软弱到底了。因为偶尔一两次爆发根本不足以让他变得强硬起来。说到底,帝国的朝政还是太平公主一个人说了算。

对于太平公主力挺的这五个人,睿宗李旦对其他四个都不敢有什么意见,惟独对其中一个的人品极感厌恶,所以一开始坚决不用。

这个人就是崔湜。

在唐隆政变的落马官员中,崔湜算是复出比较早的,因为他拥有一项别人没有的优势——美色。自从上官婉儿死后,这位惯以美色事人的稀世美男就又恋上了太平公主的床,所以很快就被公主安插到了东宫,担任太子詹事,专门潜伏在李隆基身边刺探情报。

说起来,崔湜干谍报工作可以说是轻车熟路的。早在神龙年间,他就已经是一个出色的“双面间谍”,曾帮助武三思成功翦除了五大臣,所以现在太平公主让他重操旧业,也算是人尽其才,充分发挥其特长。

对于这么一个资深男宠兼职业间谍,睿宗当然有理由鄙视了。可是,在太平公主的软磨硬泡,甚至是“涕泣以请”之下,李旦最后还是心软了,不得不在任命诏书上签了字。

从景云二年五月太平公主回京,到次年上半年其党羽纷纷入主中枢,在不算太短的一段时间内,太子李隆基似乎销声匿迹了。在各种史料中,都看不到有关他言行的记载,只看见太平公主一帮人上蹿下跳。

李隆基在干什么?

面对太平公主的步步紧逼,难道他完全无动于衷,或者已经丧失还手之力了?

答案是否定的。

此时的李隆基正在默默蛰伏,冷眼旁观。

他之所以不采取任何动作,是因为他正在养精蓄锐。

是的。他在蓄势。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一飞冲天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所以,他要用一种最完美的精神状态,去迎接生命中最辉煌的那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