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张柬之等人信心满满地认为——武三思只是他们砧板上的鱼肉。
可是现在,武三思却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们——你们只是我掌中的玩偶!
在武三思眼中,如今的五大臣就是一群半死不活的耗子。他并不急于把他们一口吃掉,而是要慢慢玩弄,细细品尝那份复仇的快意。
这一年夏天,武三思唆使郑愔,指控五大臣与驸马都尉王同皎串通谋反。于是中宗再度下诏,剥夺了他们的封爵,并将张柬之贬为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司马,桓彦范贬为泷州(今广东罗定市南)司马,崔玄暐贬为白州(今广西博白县)司马,敬晖贬为崖州(今海南琼山市)司马,袁恕己贬为窦州(今广东信宜市南)司马。
武三思与韦后的龌龊私情已经成为朝野上下公开的秘密,可没有人知道中宗李显对此作何感想。
对于天子头上这顶绿油油的大帽子,满朝文武虽然也都觉得有点触目惊心,但是鉴于皇帝本人是自愿戴上的,所以也不便说什么,只好一个个假装色盲。
然而,当官的喜欢装色盲,并不意味着天下人也都成了瞎子。
有一个叫韦月将的读书人就忍不住站了出来,上书控告武三思秽乱后宫,而且必将作乱。李显被人公然指出了帽子的颜色,顿时恼羞成怒,下令将韦月将逮捕斩首。时任黄门侍郎的宋璟当即提出反对,表示应由司法部门进行审理。
李显一看到宋璟的奏章,越发暴跳如雷,连头巾都来不及裹好,趿拉着鞋子从寝殿的侧门跑了出来,怒斥宋璟说:“朕已下令将他斩首,为何还不执行?”
宋璟不慌不忙地说:“有人指控皇后和武三思有私情,陛下一句话也不问就把他杀了,臣恐天下人在背后议论。”于是坚持走司法程序,可李显坚决不同意。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宋璟忽然大声说:“必欲斩月将,请先斩臣!不然,臣终不敢奉诏。”(《资治通鉴》卷二○八)
宋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当初就曾经为了扳倒二张而与女皇武曌面折廷争,武皇一怒之下连下三道敕令,要把他支出朝廷,可硬骨头宋璟却公然违抗敕令,拒不奉诏,最后把武皇搞得没脾气,只好收回成命。
此刻,李显知道跟这个硬骨头死磕也不是办法,只好退了一步,把韦月将交给了御史台。左御史大夫苏珦等人有意保韦月将一命,就推说夏天执行斩刑违背天时,建议流放。李显没辙,便下令杖打韦月将,将其流放岭南。
但是韦月将终究没有逃过一死。
这年秋分一过,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负责看押韦月将的广州都督周仁轨就把他杀了。
即使有几个正直的大臣曲意回护,皇帝也只是让这个触逆龙鳞的人多活了一个夏天。
韦月将一案使宋璟不仅触怒了皇帝,也彻底得罪了武三思,所以没过多久,宋璟就被逐出了朝廷,贬为贝州(今河北清河县)代理刺史。
神龙二年秋天,武三思终于厌倦了猫玩耗子的游戏。
因为他在朝中的实质权力已经越来越大,所以他不免会担心——万一李显哪一天觉得他武三思的权力太大了,会不会重新起用五大臣,反过来制约他?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因此,只有把五大臣干掉,才能永绝后患。
但是,上次指控五大臣与王同皎串通谋反,皇帝也只是把他们贬到岭南而已,这说明皇帝还想留着他们。所以,要彻底翦除五大臣,就必须寻找更有力的借口。
这样的借口在哪呢?
苦思多日后,武三思的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初秋的一个清晨,天色熹微,霜露浓重,洛阳城南的洛水桥上忽然人头攒动。早起的行人们围着一张贴在墙上的传单驻足围观。看客们脸上的表情既神秘又兴奋,并且不停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当天,传单上的内容就在洛阳的坊间和街市上不胫而走,并迅速传进了皇宫。
中宗李显被刺激得暴跳如雷。
那张传单用一种绘声绘色的语调详细描述了韦后和武三思的种种淫乱情节,并且强烈要求废黜韦后。李显在暴怒中把一纸传单撕得粉碎,下令御史大夫李承嘉彻底追查此事。李承嘉是武三思的党羽,所以很快就呈上了调查结果,并提出判决意见:“这是张柬之等人搞的,表面上说要废黜皇后,实际上是企图谋反,请陛下将五人族诛!”
武三思笑了。
为了让这张传单起到它应有的效果,他可废了不少苦心。虽说是请人捉刀代笔,但具体的行文和细节当然少不了他这个当事人的修改和润色。为了促使皇帝早下决心,武三思一边让儿媳安乐公主进宫劝说李显,一边授意郑愔在朝会上死死咬住五大臣不放。李显遂下令司法部门结案。大理丞李朝隐表示:“张柬之等人未经调查审讯,不可随意诛杀。”武三思的党羽,另一名大理丞裴谈马上针锋相对地说:“张柬之等人应该族诛,不必调查审讯。”
李显考虑到五大臣手上有他御赐的免死铁券,于是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准许他们不死,但是终身流放:张柬之流放泷州(今广东罗定市南),桓彦范流放瀼州(今广西上思县),崔玄暐流放古州(今越南谅山市),敬晖流放琼州(今海南定安县),袁恕己流放环州(今广西环江县);五人的宗族子弟,凡年满十六岁以上者也全部流放岭南。
随后,办案有功的李承嘉加封金紫光禄大夫,进爵襄武郡公,裴谈升任刑部尚书。而那个不识时务的李朝隐则被贬为闻喜县令。
没能把五大臣彻底消灭,让武三思颇为不悦。当初靠出卖五大臣换取富贵的崔湜更是惶惶不安,于是向武三思献计:“张柬之等人不死,必将后患无穷,不如派人假传圣旨,把他们全部干掉。”
武三思问:“谁可以接这趟差使?”
崔湜随即推荐了一个叫周利贞的人。此人曾经和五大臣有过节,神龙政变后被贬为嘉州司马,所以一直对五大臣恨之入骨。五大臣垮台后,周利贞才被重新起用,回朝担任大理正。现在,崔湜的推荐相当于给他提供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周利贞当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欣然同意,马上前往岭南执行这项秘密任务。
让周利贞颇有些遗憾的是,他刚刚启程,五大臣中就已经有两个死在了流放的途中。
那是年已八十二岁的张柬之和六十九岁的崔玄暐。
此刻,死亡对他们而言绝对是一种解脱。
相比之下,其他三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没能亲手杀死张柬之和崔玄暐,让周利贞很有些失落感。所以,当他在贵州(今广西贵港市)终于追上桓彦范时,便把郁积的怒火全都倾泻到了桓彦范身上。周利贞命人削尖了竹子,然后把桓彦范放在竹刺上来回拖曳,直到肉尽见骨,才命人把奄奄一息的桓彦范乱棍打死。
第二个惨死的人是敬晖。周利贞追上他后,命人用刀把他的肌肉片片割下,活活剐死。
最后一个是袁恕己。周利贞又换了一种手法——灌“野葛汁”。野葛是一种剧毒的野草,又名“钩吻”,一旦入口,犹如铁钩钩入咽喉,令人生不如死。袁恕己被灌下毒汁后,忍受不住剧痛,双手不停抓地,以致十指指甲全部脱落,但是挣扎许久却始终没有咽气。周利贞在一旁冷冷地享受着复仇的快感,等他觉得发泄够了,才命手下把袁恕己活活打死。
周利贞圆满完成任务,回朝后立刻被武三思提升为御史中丞。
与五大臣一同落难的,还有当初那个一语成谶的薛季昶。他同样被一贬再贬,最后在岭南的贬所被逼服毒自杀。
以五大臣为首的异己势力全盘铲除之后,李唐王朝几乎成了武三思的天下。看着朝堂上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不可一世的武三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他经常对身边的人感叹道:“我不知世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资治通鉴》卷二○八)
当时,兵部尚书宗楚客(武曌的族甥)、将作大匠宗晋卿(宗楚客的弟弟)、太府卿纪处讷(武三思的连襟)、鸿胪卿甘元柬等人皆为武三思死党;御史中丞周利贞、侍御史冉祖雍、太仆丞李俊、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都是武三思豢养的得力鹰犬,时人送给他们一个绰号——“五狗”。
神龙二年(公元706年)冬天,中宗李显将朝廷迁回了西京长安。
自从永淳元年(公元682年)武后挟高宗东赴洛阳,长安便沦为帝国的陪都。如今,时光之轮走过二十多个春秋后,这座伟大的城市终于再次成为帝国的政治中心。
然而,大唐的臣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帝国绕了一个圈,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原点。如今的中宗时代与当年的高宗时代如出一辙——天子懦弱,妇人干政,武氏当道,百官束手。
无精打彩的帝国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牝鸡司晨的梦魇之中,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梦魇何时终结。一个拨弄乾坤的武曌走了,又来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韦氏。与此同时,一个叫李裹儿的青春玉女也已在阳光下蓬勃地成长起来。她那明亮而宽阔的额头上闪烁着与祖母武曌和母亲韦氏一样自信的光芒,她的胸中激荡着与祖母武曌和母亲韦氏一样的对于权力的无限渴望。几年来,这个叫李裹儿的青春玉女已经以自己的方式深深介入了帝国政治——卖官鬻爵,包揽刑讼,打压异己,培植党羽……“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旧唐书·诸帝公主传》)
这位安乐公主甚至时常根据自己的意愿拟就诏书,然后把内容掩盖住,递到父皇跟前让他签字盖章。笑呵呵的中宗李显总是有求必应,至于那些诏书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皇帝几乎从来没有过问。
李裹儿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地体验到了权力带给她的无上快感。
所以这一生,她发誓一定要将伟大的祖母,英明神武的则天皇帝所玩过的权力游戏进行到底!于是终于有一天,安乐公主郑重其事地向李显提出了一个要求——立她为皇太女。
皇太女?
这真是一个空前绝后,匪夷所思的要求。
中宗李显用了好一会工夫才弄明白宝贝女儿的这个要求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笑容可掬地对她摇了摇头。美丽的安乐公主用一种无比幽怨的眼神狠狠瞪了父亲一眼,气呼呼地说:“则天太后不过是并州商人的女儿,最后都能当天子,我身为天子的女儿,为何不能当皇太女?”
尽管李显对这个宝贝女儿的溺爱有些过头,可在事关皇位继承权的问题上,李显还是清醒的,因此当然不会同意。
但是李显也舍不得斥责安乐公主。面对她的胡搅蛮缠,李显始终温言劝慰,最后好说歹说,总算把她打发走了。看着宝贝女儿拂袖而去的背影,李显的脸上依旧充满慈爱的笑容。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贯任性的女儿又一次突发奇想,心血来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被宠坏的小孩子吵着要摘天上的星星一样,当不得真,所以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是,李显万万没有料到,这件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小事,居然会变成一根导火索,很快点燃了某个人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恐惧和愤怒,从而引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血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