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元济败亡后,两河的跋扈藩镇不免生出了唇亡齿寒的忧惧。
最恐惧的莫过于淄青的李师道。
李师道本以为把鹰派宰相武元衡除掉,朝廷就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没想到宪宗却力排众议,决意死战,还起用了同属鹰派的裴度为相。而裴度去淮西走了一趟,就轻而易举地
形势的逆转令李师道彷徨无措。他手下一个叫李公度的官员历来倾向于朝廷,于是趁机劝他送上人质和土地,向朝廷谢罪,以免步吴元济之后尘。计无所出的李师道只好听从。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正月,李师道遣使奉表,主动请求派长子入朝为质子,同时献出了沂、密、海三州之地,以表自己归顺朝廷的诚意。
宪宗接受了李师道的投诚,随即派遣左散骑常侍李逊前往郓州(淄青治所,今山东东平县),名为“宣慰”,实则是敦促李师道履行他的承诺。
李师道一服软,河北那几个尚在观望的藩镇更是慌了手脚,赶紧纷纷表态。
二月,横海(治所沧州)节度使程权遣使上表,愿带着全族人一起入朝,把横海镇拱手还给中央。
四月,成德的王承宗也把两个儿子送往朝廷为质,同时献出德、棣两州,并自愿将征税和官吏任免权归还朝廷。
同月,卢龙的刘总也在大将谭忠的劝说下向朝廷上表,宣誓效忠。
短短几个月内,跋扈多年的两河藩镇全都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李唐中央的权威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服从。朝野上下一片欢欣。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历尽劫难的帝国很快就将走出黑暗而漫长的历史隧道,实现渴盼已久的中兴。
然而,通向光明的道路从来不会是一条坦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惯性。小到个人的生活习惯,大到历史的积习,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对于当惯了土皇帝、逍遥了半个多世纪的跋扈藩镇而言,情况更是如此。
所以,最先向朝廷低头的李师道,第一个反悔了。
——朝廷的宣慰使李逊来到淄青后,看到的不是李师道诚惶诚恐的笑容,而是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在两河藩镇中,淄青是拥兵最多、据地最广的一个镇,所以,要让它放弃享受已久的特权,自然也没那么容易。而且,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有道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居安思危”的道理很容易懂,却很少有人愿意去做。
比如李师道的老婆魏氏。
一听说李师道要把宝贝儿子送到长安当人质,魏氏肺都气炸了。在她看来,淮西的吴元济打不过朝廷,那是他自己无能,凭什么我们就要不战而降?
魏氏咽不下这口气,便怂恿另外几个姬妾,一起向李师道猛吹枕边风:“自从先司徒(李纳)据有淄青以来,我们就拥有十二个州的土地,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割让给朝廷?更何况,我们现在的兵力不下数十万,不献三州,顶多跟朝廷打一仗,就算打不过,到时候再献也不晚啊。”
李师道原本就不太情愿投降,现在被枕边风一吹,立马改变主意。
宣慰使李逊到了郓州后,看出李师道心里有鬼,就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让儿子入朝。李师道却跟他打哈哈,说:“前些时候因为父子之情,舍不得让他走,而且将士们一再挽留,所以耽搁了一下,未及动身。现在有劳钦差亲自前来,我怎敢再三心二意?只不过,到长安路途遥远,还得让犬子再准备准备。”
李逊让他给个准信,以便自己回朝复命。李师道还是支吾其词,王顾左右而言他。李逊没再说什么,掉头就走,回朝后立刻向天子奏报:“李师道冥顽不灵,反复无常,恐怕不对他用兵是不行了。”
宪宗勃然大怒,决意出兵讨伐。
没有人喜欢流血,但是历史往往钟情于暴力。自古以来,历史佬儿每掀开新的一页,似乎都要蘸上万千生灵的鲜血,否则那一页历史就无法书写。
这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
元和十三年七月初,宪宗下诏历数李师道的罪行,命宣武、魏博、义武、武宁、横海五道兵马共同讨伐李师道。
削平强藩的最后一战就此打响。
从这一年秋天起,五路兵马开始对淄青发起全面进攻。挟着淮西新胜的余威,朝廷军在这一战中可谓势如破竹。
首先建功的还是李愬。
十二月,时任武宁节度使的李愬与淄青军连战十一场,每战皆捷,并于三十日攻克淄青的战略要地金乡(今山东金乡县)。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初二,宣武节度使韩弘攻陷考城(今河南民权县);十三日,李愬攻下鱼台(今山东鱼台县);十七日,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在东阿(今山东阳谷县东北阿城镇)大败淄青军,斩杀一万余人;二月初,李愬之兄李听接连攻克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东)、朐山(今江苏连云港市)、怀仁(今江苏赣榆县);稍后,李愬又在沂州(今山东临沂市)再败淄青军,占据丞县(今山东枣庄市东南)。
开战不到半年,朝廷军便以所向披靡之势横扫淄青全境,各条战线捷报频传。
郓州城里军心浮动,人人都开始紧张地思考退路。
李师道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可实际上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接到前线一连串的败报后,李师道惶惶不可终日,很快就病倒了。
眼看大军四合,李师道紧急动员郓州百姓修筑城墙,疏浚壕沟,准备做最后的顽抗。
可是,还没等官军杀到郓州,李师道的脑袋就被人剁了下来。
动手的人是淄青的都知兵马使刘悟。
早在各路官军挺进淄青的时候,刘悟就已经在准备退路了,所以数战皆败,屡屡后退。李师道的帐下幕僚警告他,说刘悟别有用心。李师道赶紧把刘悟召回,准备杀他。又有人劝李师道,说大敌当前,如果临阵斩将,必然动摇军心。李师道耳根子一向很软,想想也有道理,就采取安抚策略,送了很多金帛,把刘悟放了回去。
可没过几天,又有人警告李师道,说他这是在纵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李师道这才下定决心,暗中派了两个使者到刘悟军营,命行营兵马副使张暹把刘悟干掉。不料张暹一向与刘悟交好,就偷偷跟他报信。刘悟愤然而起,杀了那两个使者,于二月初八连夜率领大军杀回郓州城。守城士兵只做了轻微的抵抗便纷纷投降。李师道在绝望和恐惧中躲进了茅房,最后还是被刘悟搜了出来。
李师道瘫软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
刘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奉天子密诏把你押送京城,可瞧瞧你现在这样子,有何脸面去见天子?”
话音刚落,刘悟便一刀砍下了李师道的脑袋。
元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李师道的首级被快马送至长安。
淄青宣告平定。
自代宗广德年间迄今,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横跨黄河南北,占据三十几州,赋税自享、官吏自任、一切自专的跋扈藩镇,至此全部回归李唐中央。分裂动荡了半个多世纪的大唐帝国,终于重新回到了大一统的轨道上。尽管表面的辉煌之下仍旧隐藏着诸多难以根除的隐患,可宪宗李纯已经完全有理由为这一刻感到自豪。
十三年了。
从登基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三年了。
尽管这十三年的岁月充满了曲折和艰辛,但一切总算有了令人满意的报偿。
此时此刻,李纯完全有资格站在李唐王朝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无比豪迈地宣称——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缔造了伟大的中兴。
是的,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无论是李唐先皇的在天之灵,还是帝国的万千臣民,都应该为宪宗李纯感到骄傲,都应该为这一刻的到来额手相庆。
而一个缔造了中兴伟业的帝王,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呢?
是再接再厉,巩固到手的胜利果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是满足现状,躺在光芒四射的功劳簿上,开始随心所欲地享受人生?
宪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历史很快就证明,这是一个愚蠢的选择。
对于李纯个人来讲,这样的选择也许无可厚非,但它却一举终结了李纯刚刚开创的中兴伟业,同时开启了他个人的悲剧命运;而帝国命运的K线图,也随之在短暂的企稳反弹后,重新掉头向下,再度回到了自安史之乱以来就屡创新低的下降通道上……
当然,此时的李纯看不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