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正月开始,朝廷的各路兵马就从各个方向对成德发起了进攻,但是一直到三月,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剿战役却始终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历时三个月的战斗中,唯一帮朝廷取得战果的既不是主帅吐突承璀,也不是朝廷派遣的其他各道兵马,而是被谭忠说服的卢龙节度使刘济。
这一年正月,当其他各路兵马还在途中时,刘济便亲率七万大军率先攻下了成德的饶阳(今河北饶阳县)和束鹿(今河北辛集市)。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刘济继续南下,围攻乐寿(今河北献县),无奈却久攻不下。而在此期间,其他各路讨伐军则碌碌无功。昭义的卢从史进入成德境内后,始终迁延观望,逗留不进;河东的范希朝与义武的张茂昭倒是推进到了新市镇(今河北正定东北),却突破不了成德军的防线,一直无法前进半步;至于魏博的田季安和平卢的李师道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私下都和王承宗通了气,所以各自“打”下一个县城便按兵不动,谁也别指望他们还能有什么动作。
让人觉得最可笑的是,各路兵马中打得最窝囊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主帅吐突承璀率领的神策军。自从进入战场后,这支装备最精良、待遇最优厚的中央禁军就没打过一场胜仗,不但在交战中频频失利,而且早早就损失了一员骁将郦定进。
郦定进是左神策大将军,历来勇冠三军,当初征讨西川时还曾亲手活捉刘辟。这位骁将一阵亡,原本消沉的士气就更加涣散了。
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神策军之所以屡遭败绩,主要责任当然是在主帅吐突承璀身上。史载,“吐突承璀至行营,威令不振”,所以“与承宗战,屡败”。(《资治通鉴》卷二三八)
眼看河朔战事陷入胶着状态,淮西的吴少阳趁机屡屡上奏,要求朝廷给予正式任命。宪宗担心迟迟不承认吴少阳很可能会把他逼反,无奈之下,只好在这一年三月任命吴少阳为淮西留后。
吐突承璀指挥无方,各路兵马均无进展,这场仗再这么打下去,朝廷根本没有半点胜算,唯一的结果只能是丧师费财,劳而无功。朝中的大臣们都急眼了,赶紧让翰林学士白居易出面,上疏力劝皇帝罢兵。
白居易在奏疏中说:“河北本不该用兵,如今既已出师,吐突承璀未尝苦战,先失一员大将,作为主力的神策军与昭义军都未能向前推进,这不仅是他们存心拖延,更是因为他们无力进攻;至于其他各路兵马,战况也大多不佳。陛下观察这样的形势,又有几分成功的指望?以臣愚见,应立刻罢兵,若迟疑不决,必生四大弊害。”
白居易所说的四大弊害是:
一、与藩镇开战,如果有成功的把握,无论开支多少都不必计较,可要是明知不能取胜,就不应虚费钱财粮秣。既然拖延一天就多一天的费用,何不及早罢兵?如果再拖下去,除了耗费政府钱帛和百姓脂膏之外,还徒然养肥了参与讨伐的河北诸藩。
二、如今朝廷已经承认了淮西的吴少阳,河北诸藩一定会以此为由,要求朝廷一视同仁,昭雪王承宗的反叛罪名,到时候朝廷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同意诸藩的要求。如此一来,则授予和罢黜的权柄都操于藩镇之手,恩威刑赏皆不由朝廷做主,中央权威岂不是要尽归河北?
三、眼下天气转热,前线将士身心俱疲,疾病瘟疫转眼就会流行军中。何况神策士卒多出城市居民,难以耐苦,万一出现逃兵,很可能会一呼百应;一支部队如果溃散,其他部队必定动摇。倘若走到这一步,朝廷悔之何及?
四、吐蕃与回鹘都在唐朝安插了大量间谍,无论大小事情都可以获得情报。如今朝廷集结天下之兵讨伐一个王承宗,居然从去年冬天打到今年夏天,始终未建寸功。因此,对于唐军战斗力的强弱、所耗军费的多少,吐蕃与回鹘都已经大概知道。万一他们乘虚入寇,以今日之情势,朝廷必然首尾难顾,到时候兵连祸结,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倘若如此,社稷的安全必将受到严重威胁。
应该说,白居易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谏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它不仅是白居易一个人的想法,更是代表了大多数朝臣共同的不安和忧虑。
对此,宪宗到底作何感想呢?
此刻的宪宗当然比谁都郁闷。
整个局势的演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与李绛当初的那套战略构想也是南辕北辙——本来最难打的河北现在开打了,结果打得让人既揪心又窝火;而本来最容易打的、被列为首要打击目标的淮西,现在反而不能打,而且还要被迫承认它。
宪宗固然知道白居易的谏言不无道理,他也知道这场战争获胜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甚至也一度动了罢兵的念头,可他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换言之,宪宗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当初,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他任用吐突承璀,可他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如今吐突承璀打得这么烂,当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李纯有眼无珠、所用非人。
宪宗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不管吐突承璀打得多烂,也不管河北战局多么让人郁闷和纠结,他也只能怀着一丝侥幸熬下去,看看能不能熬出奇迹。
不幸的是,到了这一年夏天,宪宗非但没有等来奇迹,反而等来了一个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消息。
消息是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派人送来的。他在给宪宗的奏疏中,拼命指控诸道军队与成德暗中勾结,劝朝廷不要再命令军队往前推进;同时,卢从史还在奏疏中频频暗示,要求宪宗把他的中央官职擢升为宰相。当时很多节度使都遥领中央官职,如“太尉”“中书令”“同平章事”等等,虽无实权,却足以抬高身份和地位。
接到卢从史的奏疏后,宪宗的头一下就大了。
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卢从史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反常。当初要征讨成德时,他是满朝文武中第一个(吐突承璀除外)跳出来高举双手支持的,可战事一开,他却始终迁延观望,现在他又指控其他将帅和王承宗勾结……朝廷到底该不该相信他?
为了查明真相,宪宗就命宰相裴垍去跟入朝呈递奏疏的昭义部将王翊元接触,看能不能从他那儿捞出点什么。裴垍随即召见王翊元,对他做了一番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然也在某种程度上进行施压,终于迫使他说出了真相。
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卢从史贼喊捉贼。
原来,跟王承宗勾结的不是别人,正是卢从史自己。
自从开战以来,卢从史就一直与王承宗暗通款曲,并且命部众暗藏成德旗号,以便在战场上制造混乱;此外,他还抬高并虚报粮食和草料的价格,骗取中央财政的军费支出。种种迹象表明,卢从史是在养寇自重,并利用各方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
当王翊元把卢从史的这些猫腻全部抖落出来时,宪宗惊愕不已。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重用的竟然是这般货色。
裴垍对宪宗说:“卢从史既阴险又骄横,迟早必定作乱。根据王翊元的交代,卢从史和吐突承璀的大营对望,而且卢从史把吐突承璀当成了三岁小孩,往来出入毫无防备,陛下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制伏卢从史,解除他的兵权,以免他日后坐大,朝廷还要出动大军讨伐。”
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但是,像卢从史这种吃里爬外两面三刀的家伙,要是不拿掉肯定为患更大。宪宗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裴垍的建议。随后,裴垍命王翊元回到前线,暗中策反了卢从史的心腹大将乌重胤。
确定了行动的内应后,宪宗随即给吐突承璀发了一道密诏,命他设计逮捕卢从史。
四月初,吐突承璀接获天子密诏,立即着手制订行动计划。
吐突承璀打仗不行,但玩一玩“请君入瓮”的把戏,还不失为一把好手。
他知道卢从史性贪,于是就天天把自己收藏的奇珍异宝拿出来晒,然后邀请卢从史前来赏玩,当然每次都“忍痛割舍”了某件宝贝,从不让卢从史空手而回。
卢从史乐得屁颠屁颠的,从此把吐突承璀视为知己。
四月十五日这天,吐突承璀事先命兵马使李听在大帐后面埋伏了一队刀斧手,然后邀请卢从史过来赌一两手,顺便赏玩一些新近淘来的宝贝。卢从史一听有得玩又有得拿,欣然赴约。可他刚刚迈进吐突承璀的大帐,伏兵就突然冲出,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扔进早已准备好的囚车,飞快驶离大营。
等到卢从史带来的侍卫们惊觉,关押卢从史的囚车早已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侍卫们企图追赶,却被吐突承璀的手下一连砍倒数十人,剩下的只好束手就擒。
卢从史被捕的消息传回他的军营后,部众们马上拿起武器,准备去找吐突承璀算账。可他们还没冲出军营大门,就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这个人就是乌重胤。
乌重胤横刀立马,厉声呵斥:“天子有诏,逮捕卢从史,服从者赏,违令者斩!”
士兵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动,最后只好放下武器,灰溜溜地回到各自的营房中。
顺利摆平卢从史后,吐突承璀当即替乌重胤请功,推荐他担任昭义留后。宪宗也认为乌重胤立了大功,未加细想就打算颁布任命状。可李绛却认为万万不可。他向宪宗郑重提出,应将乌重胤调离昭义,改任河阳节度使,再把原河阳节度使孟元阳调到昭义。
宪宗愕然。
既然同样是让乌重胤当节度使,为什么要调来调去这么麻烦呢?
在李绛看来,这不叫麻烦,而是必需的。
因为这里头的奥妙大了去了。
首先,昭义的战略位置至关重要,非其他藩镇可以比拟。昭义总部虽然设在潞州(今山西长治市),但它下辖的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洺州(今河北永年县东南)、磁州(今河北磁县)却位于太行山以东,深深楔入河北腹地,与成德、魏博犬牙交错,相互牵制,是李唐朝廷在这个叛乱重灾区中唯一可以有效控制的力量,其战略价值非同小可。所以,对昭义节度使的任命自然要慎之又慎。
其次,原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早就是靠边站的过气人物,他能够重掌昭义兵权,无非是投靠了权宦吐突承璀,并不是直接获得宪宗的赏识,因此他对朝廷并不感激。他复任后之所以对朝廷阳奉阴违,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如今,朝廷好不容易把他拿掉,却又让宦官吐突承璀再度推荐继任者,这显然又是让恩威刑赏的权柄落入吐突承璀个人手中。乌重胤继任后,自然只会记住吐突承璀的人情而不会感恩于朝廷,因而很可能重蹈卢从史之覆辙。要想避免这样的结果,就必须否决吐突承璀的提议,不给他树立私恩的机会,同时委派乌重胤到别镇赴任,这样才能让他领受朝廷的恩典,使他不对朝廷心生轻慢。
最后,乌重胤既然是昭义部将,那么在昭义镇内,与他平级甚至级高的军官肯定很多,如今乌重胤略施小计就爬到了他们头上,叫他们作何感想?会不会有人不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倘若如此,昭义必将不得安宁。因此,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乌重胤调往他镇。
当李绛向宪宗仔细分析了上述的得失利弊之后,宪宗终于恍然大悟,赶紧收回成命,于四月下旬改任乌重胤为河阳节度使,调任孟元阳为昭义节度使。
朝廷虽然解决了吃里爬外的卢从史,但河北战局还是不见起色。
到了元和五年六月,亦即开战整整半年之后,战事仍无大的进展。除了河东的范希朝与义武的张茂昭曾于四月份打了一场胜仗,以及卢龙的刘济在五月份攻克了一座安平县之外,其他各部均无斩获。
翰林学士白居易忍无可忍,再度上疏宪宗,说:“臣屡屡奏请罢兵,结果却石沉大海,请看今日之局势,比当初更加糟糕,不知陛下还在等什么?”
这个白居易说话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宪宗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偏偏这位大诗人又老是在他耳边嘤嘤嗡嗡,而且说话的口气总是那么冲。有一回宪宗与他当面议事,白居易说到激动处,竟脱口而出:“陛下错了!”搞得宪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愤愤然拂袖而去。
自从宪宗即位以来,每有军国大事必与翰林学士商议。从某种程度上说,此时翰林院的职能较之玄、肃年间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其地位和作用更是获得了极大的提升。过去的翰林学士只不过是皇帝的文学或艺术侍从,很少有机会参与朝廷的重大决策,但是随着宪宗即位后对翰林学士的重用,如今的翰林院几乎已经具有了内阁的性质,翰林学士们基本上也都成了无冕宰相;尤其是后来升任翰林承旨(相当于翰林院院长、首席学士)的李绛,更是宪宗最为倚重的高级智囊,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朝廷决策和帝国的各项大政方针,甚至发挥了比宰相(比如裴垍)更大的作用和影响力。
然而,自打河北战事陷入泥潭后,宪宗就有意无意地冷落了这帮翰林学士,曾经有一个多月不跟他们见一次面。学士们当然意见很大,此时已升任翰林承旨的李绛更是直言不讳地对宪宗说:“臣等饱食终日,一言不发,自然乐得清闲,可陛下怎么办呢?陛下往日开诚布公,虚怀纳谏,实在是天下之幸,又岂止是臣等之幸!”
宪宗一听,自觉理亏,赶紧宣布次日在麟德殿召见诸学士。
其实,宪宗不是不想见他们,而是不敢见他们。尤其是那个大诗人白居易,宪宗更是怕了他了,所以宪宗虽然答应跟学士们见面,却跟李绛提了一个条件:“那个白居易,官不大,口气倒不小,每每出言不逊,朕打算让他离开翰林院。”
李绛一点也不同情宪宗,说:“陛下有容纳直言的气度,群臣才敢竭尽忠诚,直言无隐,白居易说话固然欠考虑,但他也是一片赤心。陛下今日怪罪他,臣担心朝野上下人人钳口,陛下又如何能做到耳聪目明、圣德常保呢?”
宪宗想了想,旋即转怒为喜,从此对白居易一如往常,再也不提罢黜之事。尽管心里不太好受,但李绛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很显然,宪宗是一个有胸怀的皇帝。
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做大事的料,一个最简单的标准,就是看他对待批评的态度。被人说一句就蹦一下、骂两句就跳两脚的人,是属跳蚤的,注定难成大器;而那种对批评甘之如饴的人,其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因为他知道批评有利于他的成长,并且善于从批评中汲取建设性的东西。所以说,要判断一个皇帝能不能成就一番伟业,同样要看他是否具备虚怀纳谏的雅量。一个愿意接受臣下批评的皇帝,就算不能成为明君,至少已经远离了昏庸;而一个动不动就对谏言暴跳如雷的皇帝,其气度和为人已不堪问,要成就什么大业更是免谈。
虽然此时的宪宗正被胶着的河北战事困扰,不敢奢望什么帝王伟业,但是,仅凭他面对谏言的态度,我们就有理由认为——这个皇帝不一般,至少比他的祖父德宗靠谱。
同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当年德宗李适拼尽全力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最终很可能要由这个宪宗李纯来完成。
当然,宪宗要想见到他生命中的彩虹,还得先熬过此刻的风雨。
革命尚未成功,李纯仍需努力。
元和五年七月,让人万分纠结的河北战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王承宗派遣使节入朝为自己辩护,称所作所为都是被卢从史挑拨离间的结果,并表示愿意把征收赋税和任免官吏的权力还给中央,请求朝廷准许他改过自新。
王承宗的奏疏呈上后,一筹莫展的宪宗终于等到了一个就坡下驴的机会,于是忙不迭地下诏“昭雪”了王承宗,不仅恢复了他的所有官爵,还把德、棣二州还给了他。
值得注意的是,宪宗朝廷在这道诏书中用的词是“昭雪”,而不是一般常用的“赦免”。这两个词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赦免”是对犯罪的人用的,而“昭雪”则是对蒙冤的人用的,一词之差,意思截然相反。换句话说,朝廷用“昭雪”这个词,就等于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同时说明人家王承宗并没有任何罪过,从头到尾都是被冤枉的。
尽管这个结果令人很不愉快,但好歹总算是个了结。
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战争就这样偃旗息鼓了。李唐朝廷耗时半年多,发兵二十余万,所费七百多万缗,到头来除了换掉一个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外,别无所获。
宪宗李纯觉得自己窝囊透了。
四年前平定三藩时建立起来的自信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四年来李唐朝廷拼命维系的表面权威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元和五年的夏天,大明宫的上空暴雨如注。
三十三岁的宪宗李纯久久凝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目光黯淡,神情迷惘。都说彩虹总在风雨后,可毕竟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所以,即便“元和中兴”的彩虹终将在十年后的帝国苍穹中熠熠生辉,此刻的宪宗李纯也只能在元和五年的风雨中默默咀嚼失败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