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吴军的探子便探明了蔡瑁、张允二人被曹操斩杀,水军统帅另换他人的消息。
周瑜闻报后得意洋洋地向鲁肃夸耀:“怎么样,我的计谋高明吧?这就叫做借刀杀人。前些日子就说过,只要有蔡瑁、张允二人统帅水军,东吴就不敢轻言必胜呀。从那时候起,我一直忧心忡忡,现在好了,曹军的船阵再没什么可惧的了!早晚有一日,曹操的命运也会攥在我的手心里!”
接着又说:“不过,能洞察这番深谋的恐怕我军中一个也没有吧?只是不知道孔明会怎么看这件事情。你可否装得若无其事,替我去探视一下孔明,看看他对这件事情有何评价。为了今后的战备,我们有必要了解他的想法哪。”
翌日,鲁肃来到孔明的临时住处——所谓住处,只不过是一艘停靠在江岸边的小船,孔明将船窗的竹帘低垂下来。
“近来军务繁忙,好久没有来看你了,先生一向可好?”
“正如你所见,实在无聊得很哪。其实,我正想今日去一趟中军,当面向周都督贺喜哩!”
“贺喜?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么?”
“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哦不,近来实在是忙得晕头转向的,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嘛。先生所说的贺喜,究竟指什么事情?”
“周都督不是派你到这里来打探我的想法么?贺喜乃是为此事。”
“啊!……”
鲁肃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端详着孔明的脸问:“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问题问得未免太不高明了。以周都督的智慧,不将那蒋干骗得团团转才怪哩,不过事到如今,一定回过神来了。”
“哎呀,先生的明察秋毫实在令在下惊讶不已!既然你已经猜到,我便无话可说了。”
“不管如何,借用蒋干来除掉蔡瑁、张允二人,对周都督来说,着实是一大成功。据亮所知,曹操杀掉这二人之后,已经拔擢毛玠、于禁继任水军都督,重整士气,日夜操练,不敢有半点松懈。不过,毛玠、于禁二人都不具备水军大将的才能,让他们统帅水军,只会自取灭亡,弄到最后穷于收拾啊!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似乎事情从头到尾都已被孔明洞察,鲁肃根本没有张口的分,只能呆呆地望着。这令鲁肃感觉实在尴尬,只好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狼狈地告辞而回。
临走前,孔明特意送他到船外,并且一再提醒说:“回去之后,请千万不要对周都督说孔明已经知道他的计谋。如若说出,都督一定会设计再害我的。人的心理很容易被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所左右啊!”
鲁肃点头答应了,可是等他面对周瑜时,却无法隐瞒,将实情告诉了周瑜。
“孔明的眼睛真是锐利无比啊,我不得不佩服他!不止是今天的事情哩。”于是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不出孔明所料,听了鲁肃的复命,周瑜愈加认为他是个可怕的人物。如孔明这般慧眼明察的人物,留在吴军中,无疑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尽情刺探吴军的机密,岂不是自己养虎遗患么。
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办?
一旦孔明返回夏口,必将成为日后的心头大患。即使刘备投入东吴的卵翼之下,有孔明这样的旷世之才在身边辅佐,怎么可能甘心寄人篱下?到那时,孔明今日在阵中所看见的内情,势必对东吴极为不利。倒不如采用一切手段,甚至准备好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必须趁现在将孔明彻底除掉!
“……对!只有这样!”周瑜独自喃喃地决意道。
鲁肃在一旁甚觉奇怪,于是问他:“都督,什么只有这样?”
周瑜笑了:“还用问么,自然是杀死孔明!我现在愈发坚定了信念,断不可再放孔明一条生路了!”
“毫无理由杀了他,岂不要遭人一世非难?倘若被世人认为东吴乃毫无信义的国家,吴国还怎么立于诸侯之林?这对我东吴毫无半点好处啊!”
“当然不能出于私怨而杀他,但并非没有以公道之名堂堂正正杀之的方法呀。”
数日后,周瑜召开军事会议。东吴的大将自然不在话下,孔明也应邀列席参加。心怀鬼胎的周瑜在会议将结束时,忽然话题一转回头问孔明:
“先生,作为水上作战所用武器,什么武器应该储备最多?”
“将来或许船军也会发明出特殊的武器,但是以目下现状而论,没有比弩弓更优异的了。”
孔明的回答似乎正中周瑜下怀,他点点头继续说道:
“闻昔日周太公望曾在阵中督励百工,制造了多种武器,今先生可否效之为吴军造十万支箭?我阵中锻冶师、箭师、漆师等工匠人数众多,尽可听先生调遣。”
“军中箭支如此匮乏么?”
“倒也不是。只是担心一旦江上大战爆发,如今军中储藏的箭支转瞬间便使用殆尽,远远不够啊。”
“好,亮愿领命。”
“十天可成否?”
“十天?”
“嗯,时间是有点急哪。”
“不!眼下是战时,情势瞬息万变,十天太漫长了,其间不知道会突发什么样的变故哩。十万支箭,三天之内一定造成交付!”
“哦,三天?”
“正是。”
“军中无戏言。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哦!”
“亮岂敢用军令来开玩笑!”
散会之后,在一个无人的地方,鲁肃悄悄同周瑜耳语道:“奇怪呀!孔明今日说话好像不假思索,说大话也太过头了罢?”
“诸将面前,他绝不会逞一时意气乱吐妄言的。”
“可是……三天之内造出十万支箭来,这是不可能的呀!”
“或许是他对自己的才能太自负,才不小心说了大话罢。是他自己将性命送给东吴的!”
“他会不会回夏口一逃了之?”
“谅他孔明再爱惜性命,也绝不会不顾天下人耻笑做出这等仓皇逃跑的丑事……不过,为防万一,劳你再若无其事去一趟孔明的船上,察看一下他的动静。”
已是入夜时分,鲁肃便第二天起了个早,前往孔明船上拜访。
孔明在船外,正掬大江之水洗漱。
“哟,仁兄早啊!”
孔明笑吟吟地打个招呼,朝鲁肃然走近几步,在杨柳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看上去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悠闲。“昨日我可是倒霉吃了大苦头啊。仁兄所为,可不像君子哩。”
鲁肃强装笑脸问道:“为什么?先生为什么说我不像君子?”
“亮再三提醒过仁兄,可是仁兄转眼便将我的情形全部告诉了周都督,以致周都督认为亮是个危险人物,不可掉以轻心,结果给我出难题,命我三天之内造出十万支箭来,倘若造不出,依照军法亮势必被处以死罪!还想求助于仁兄,有什么好办法么?”
“先生如此说我可不敢承领。都督起先说好十天以内的,是先生自己夸口三天造出来,这不是先生自己求来的祸么?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帮你了。”
“不,不。亮并非想请仁兄向周都督恳求解除军令,只不过想向你暂借两样东西:仁兄麾下兵士五六百人,还有船二十余艘,这几日之内可否先归我调遣?”
“先生有何打算?”
“每艘船上各载兵士三十人,船身用青色布与束蒿覆盖,停泊于岸边。只消如此,三天时间一到,必能拿出十万支箭,送至周都督主阵。——不过,此事还请仁兄千万对周都督保密,或恐都督不会同意的哩。”
鲁肃回去之后,又毫不掩藏地如实报告了周瑜。因为他实在觉得孔明的话有些蹊跷,究竟他肚子里在玩什么计谋?鲁肃是想听听周瑜的看法。
“……真搞不懂哩。”周瑜也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二人都不明白孔明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要请鲁肃帮这样的忙。于是,反而生出索性放手让他去,好看看孔明究竟搞什么名堂的念头。
“如何?”
“他向你借的东西只管给他,看看他下一步如何走——只是,务必注意警戒。”
“那就借他二十艘船及相应的兵士?”
“嗯,可以。不过千万不能大意哦。”
“明白。”
两天时间过去了,很快第三天的夜晚又来临。
在这两天内,按照孔明的要求,调拨了二十艘船,且全部用束蒿和青布遮盖伪装,每艘船上乘载三十名兵士,整日无所事事,只是停靠在江岸边。
“先生,约定的期限只剩今夜了!”
鲁肃前来察看虚实时,不无急切地提醒道。
孔明似乎早就等候他的到来:“是呀,就剩今夜了。对了,仁兄也受累和我等一起走一趟吧?”
“去哪里?”
“江北岸。”
“做什么?”
“去收箭矢呀,收箭矢……”
孔明笑着,一把握住满脸讶异的鲁肃的手,走进船舱。
束蒿和青布伪装的船队。
夜雾深浓。
二十余艘兵船一字儿排开,以缆绳系结着,联成一条蛇阵,朝着北方缓缓地溯航而上。
“真是丈二和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啊。”
“什么?”
“船队的目的,还有先生你心里的计谋。”
“哈哈哈,马上你就会明白了!”
最前头一艘船上,孔明与鲁肃坐在细柔的烛光下,一面对酌一面交谈。
灯火细微,但为防光影透射出去,舱口和窗口都垂着帐帘加以遮蔽。不时地,江水拍打着船体,灯火摇曳,杯盏中的薄酒也随之轻斜。
“二十余艘兵船全部以青布与束蒿遮得密密实实的,这简直是支覆面船队嘛!”
“覆面船队……嗯,不错!‘覆面船队’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先生究竟准备用这些船来做什么?”
鲁肃忍不住好奇,想刨根究底地问个明白。可是孔明却只淡淡地回答道:“待这浓雾消散之后自然就明白了,不必担心!”
说罢,孔明抿了口酒,仿佛已独自沉醉于某种快意之中。
然而鲁肃又怎生放心得下来?
舳舻相继溯航而上的船队劈流逐波,越行越远。
“莫非……孔明想将这二十余艘兵船并兵士,还有我鲁肃一起当做战利品,劫持到夏口去不成?”
鲁肃揣摩着孔明的心思,疑神疑鬼地,一刻也未得安宁。
不仅江南的三江地带夜雾笼罩,江北一带也天地暝暝,月色晦曚,各营寨的篝火也显得模模糊糊。
“今夜万万不可大意,各营寨务必加倍小心!”曹操下了严令,命加强对江岸的警备。
他心里始终有个迷团:吴军训练有素,惯于水上作战,而曹军的北方兵士打水战极易吃亏。
虽拥有数十倍于敌人的大军,却毫不骄慢,深怀戒心,真不愧是一代奸雄曹操。自然,这也是他身经百战、亲眼目睹了无数因骄慢而招致身败名裂的例子,从中汲取了教训,时常自我反省,诫勉自己不要重蹈其覆辙的缘故。
这一夜,曹操一如往常,一面督励部下诸将严加防范,一面自己也迟至深夜仍不敢就寝。
果不出所料,将近四更时分,江面上传来一片擂鼓呐喊声,由远而近,响彻整个水寨。
“快!”
和曹操一样不敢入睡的徐晃、张辽二将迅疾冲出营帐察看军情,只见吴军的一队船阵刚好突破夜霭和江面的浓雾,朝水寨逼进。
张辽、徐晃不由地大吃一惊,飞报曹操:“吴军前来夜袭了!”
“不必惊慌!”
曹操早有预料,并不慌乱,他跨上马亲临江岸各营寨视察,又命张辽、徐晃立即组织三支弩弓队,各队三千人,登上水寨的望楼高处,一齐向江上发箭。
在激腾的浪涛声与密集的箭雨声中,天色渐明,红彤彤的旭日撕开浓雾的一角,将灿灿的阳光洒向江面。从曹操营寨望去,行迹诡异的船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丞相,承蒙昨夜的厚礼,这些箭已经绰绰有余了。改日再会!”
孔明立在顺江而下的船上,朝曹军水寨挥着手调侃道。
孔明的船一马当先,其余二十余艘船各个船身负满箭支,轻快地飞逝而去。以青布和束蒿密密实实裹住的船腹、船楼上,全部插满了箭,几乎看不见船身。
“中计了!”
曹操惊觉后,立即派出无数轻舸全速追赶,孔明这厢则以昨夜所获之箭频频射返。加之风满帆正,船轻水急,转瞬便拉开了二十余里距离,无功而返的曹军船只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视线中消失。
“怎么样,仁兄?这些箭数量该有多少呀?”孔明笑问鲁肃。
鲁肃昨夜亲眼目睹孔明巧施妙计,对于他的神算鬼谋也不得不心悦诚服,肃然起敬。
“数也数不清了!先生立下军令说三日之内造出十万支箭,原来是以智谋巧得呀!”
“可不是?倘若召集工匠来造的话,如此数量,恐怕十天也完不成啊!因为亮知道,周都督必定会妨害工匠们精励工作——都督表面上要亮督促造箭,其实他的目的并不在箭,而在于取亮的性命罢了!”
“啊!先生连这个也知道?”
“嘿嘿!对鸟兽施以杀手,它们都会感知于未然,惊觉而逃,何况身为万物之灵的人哪!生命至上,焉能毫无感觉?”
“真是令人佩服之至!……可是,先生又是如何三日之前便知道昨夜会有大雾的?难道只是偶然碰上昨夜大雾这样的绝好机会?”
“大凡带兵打仗之人,假使不通天文、不精地理、不懂得奇门布阵之术,怎么称得上是将才哩!云蒸雾集、风雨变换之类,只要与大地气温及云行风速等综合起来考虑,即便无谋无略的渔夫也能预测出来。亮之所以敢与周都督约定三日之内,正是因为心中早已算定昨夜定会有浓雾。倘使周都督有意刁难,七天或是十天之前提出这项要求,亮恐怕也没有这般把握了。”
孔明说得非常淡定,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的旁人事情似的,却一点儿也没有夸示自己的智谋。唯一不加掩饰的,则是早朝的浓雾散去之后,晓天中日,旭光照耀在他的脸庞上,容光焕发,益发显出内心的喜悦。
终于,所有船只平安抵达北岸的吴军营寨。孔明督令兵士们赶紧将满船的箭支一一拔下,每条船上约插有六七千支箭,合计达十数万支。
然后将箭镞不利的、箭柄折断的全都除去,立马可用的则一把一把扎成束,十万支箭转瞬间已堆积如山。
周瑜自始至终垂着头,静静地听鲁肃报告事情的经过,最后仰天长叹:“唉……!”
他脸上露出惭愧的表情,慨然说道:“错矣!错矣!是我一时糊涂只拘泥于自我,自视甚高,一味嫉恨孔明的智谋,甚至还想加害于他,怎料孔明的才智神机岂是我辈所能企及的!”
周瑜毕竟也是人中豪杰,他一番反躬自省,深深为自己的自作聪明而羞愧,于是又派鲁肃前往孔明住处将其请来。
一听到孔明抵达,周瑜立即快步走到辕门外亲自迎接,殷勤地施以师尊之礼,并请孔明在上座就座。
孔明甚感奇怪,问道:“都督,不知亮今日为何受此礼遇呀?”
周瑜不加掩饰地坦言道:“老实说,我必须在先生面前脱帽认输,请先生原谅我之前的冒昧与无礼。听鲁肃说起你们深入敌境,智取十万支箭,如此神来之妙算,真令我惊叹不已呀!”
“呵呵呵呵,此乃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的诈术而已,哪里称得上是什么神来妙算?智者方家必以为耻而不为之啊。哎呀,都督如此说,真令亮汗颜哪!汗颜汗颜!”
“不是我恭维,像先生这般智谋,即便古时候的孙子、吴子再世想必也要退避三舍吧!今日请先生来,就是特意为了向先生致歉的,让我敬酒一杯表示对您这位尊客的诚意!还望先生向鲁肃和我垂示破曹之策,毫无忌惮地一吐胸襟哪!”
会谈很自然地转入酒宴。席间,周瑜反反复复地表示:
“其实,昨日吴侯孙权又派使者前来,叱责瑜本该早日击破曹军,为何整日空拥大兵大船却不思进击?究竟在做什么?可说实话,不才周瑜胸中尚无必胜之策,也未想好应以何种战法出击哩。不怕先生笑话,面对曹操的庞大兵力和固若金汤的坚阵,事实上我是毫无办法,故不敢贸然出击啊。为了孙刘共同抗曹的大计,请先生明示破曹之雄策,我这里向你垂首就教了!”
“使不得使不得!足下乃江东首屈一指的豪杰,碌碌无才的孔明岂敢示教,亮可从来想都不敢想呀!僭越!僭越!至于良策,亮胸中更是无一所有啊。”
“先生向来便是这般谦逊过度。请千万不要谦逊,今日在此便一敞胸襟吧!前些日子,我带领鲁肃等趁暗夜前往江北岸的敌阵探察虚实,见曹军水陆以连锁相系结,兵船配列、水寨构筑等完全循章依法,着实不容易接近。自那以后便潜心琢磨破阵之法,其他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至今仍无信心哪。”
“……请让亮想一想……”孔明稍许默然沉思片刻,最后说道:“亮倒是有一计,只是不知可行否……都督胸中也绝不会无为无策的吧?”
“我也只不过有条万不得已之策……”
“如此,就将你我各自心中之策写于掌上,同时开示,看看都督所想与亮所想是否想到一块儿去了,如何呀?”
“如此甚好!”
于是立即唤人取来笔砚,二人各执笔在手,在掌心上写下一字,随后齐声道:“那就——”说着一起伸出握紧的拳头,“一起打开!”
孔明张开手掌,周瑜也同时展开了手掌——只见孔明的掌心写着个“火”字,周瑜的掌心上也同样有一个“火”字。
“哈哈哈,符契对上了!”
二人朗声高笑不止。鲁肃举起酒杯,为双雄心有灵犀而衷心庆贺。
最后,二人互约绝不将此事透露给他人,这才散席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