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瑁、张允二人心知是要被怪罪战败的责任,早已面色如土。
战战兢兢地来到曹操面前,二人叩头不止,为此战失利深表悔罪。
曹操威严地说道:“本丞相召你二人来,不是听你们来悔罪,也并不想问责你们。——重要的是将来!以后如若再战败,蒙受耻辱,本丞相立即严正军法,绝不轻饶!今日就先免你二人一死!”
听到曹操出乎意料的宽宥处置,蔡瑁感激涕零,慌不迭地报告道:“此次战败,自然责任在于我等指挥不备,然而更主要的原因是荆州的船手大抵平素训练不足,而东吴船手长期以鄱阳湖为据点,日日调教,始有今日之熟习,进退自如。加之我军北方将士不擅水上行动,而东吴兵士大多生于水乡,自少幼便熟识水性。江上水战本不同于平野之战,我军可谓是先天不足啊!”
这个问题曹操也清楚地知道。可是,这取决于兵士的素质、积年累月的训练演习,而非一日之间便可以解决的。
“那你说怎么办?”
面对曹操问计,蔡瑁献了如下一策:
“末将以为可先暂停进攻,转为守备态势;巩固渡口,构筑要塞,再于江上建一大水寨,诱敌深入,探试敌军虚实,待敌军疲怠,便可一举击破,顺江而下。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嗯,可以。你二人已命为水军大都督,只要你等认为可行之事,不必一一奏报,只管果行就是!”
这番话,也可以看做是曹操自身对于水战也缺乏笃深的自信。而对于两名都督的差失不加责罚,反而好言鼓励,或许则是因为曹操一时也找不到可以替代两人的水军智囊人物。
蔡瑁、张允二人总算松了口气,于是开始着手水军整备事务。先是在江北岸的各个要地构筑要塞设施,又在水上修筑四十二座水门,以蜿蜒伸展的寨栅连结成围,小船悉数在寨内往来交通,大船则布列于寨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常设船阵。其规模之大之壮观,淋漓尽致地夸示了曹魏大军势力之强盛:入夜,水寨一派奢华,连绵三百余里的要塞内,水陆同时燃起篝火、传递信息的烟火,几千几万盏灯火一齐点亮,与满天星斗争华,运送兵粮军需的车马声通宵络绎不绝。
“近来,上游的北方天空夜夜霞光满天,是何缘故?”
一日,坐镇南岸吴军阵中的周瑜忽觉蹊跷,于是问鲁肃。
“那是曹操近日在北岸构筑的要塞,每夜篝火烟火灯火一齐点燃,硬是将云霞映照得一片红哩。”
鲁肃又详细描述了一番。原本因甘宁首仗取得大捷而眼高于顶,以为曹操数十万大军也不过如此、不足畏惧的周瑜,立时心里不安起来,忙吩咐麾下,要亲自去探查一下曹军要塞的模样和规模。
“
当夜,周瑜带着鲁肃、黄盖等八名大将乘坐一叶小舟,前往曹军要塞侦察。
由于是深入危险地带,船上理所当然携带了兵力,船楼上架着二十张弩弓,各自配备弩弓手,支开幔幕将其身影隐藏起来,周瑜和鲁肃等大将则故意奏着鼓乐,蒙蔽敌人耳目,徐徐地驶近北岸的水寨。
星光疏澹,更深夜阑。
小船抛下碇石①,悄悄地在曹魏水军要塞周围侦察。
从四十二座水门、连绵的寨栅,一直到大小船列都看了个仔仔细细,一处不漏。熟识水军兵法的周瑜,见此阵势也大为吃惊,咂着舌头问道:“如此精妙的构思与布阵,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对周瑜的孤陋寡闻鲁肃报之以一笑,回道:“当然是荆州的降将蔡瑁、张允二人。此二人的智慧和经验,千万小瞧不得哩!”
周瑜连连点头:“大意大意!到今天为止,我还一直以为曹操手下没有一个精通水军兵法之妙的人哩,看来是我错了。只要一日不除掉蔡瑁、张允,就不敢轻言我吴军水上作战必胜无疑呀!”
几个人一面说话,一面坐在船楼的垂帷内佯装饮酒作乐,碇石起起落落,这里那里的,一直侦察到天色将明。
很快,魏军那厢早有监视船上的兵士将这边的举动报告给了曹操。这还了得!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赶快将船擒获来!于是从水寨内急急驶出一列船队,直追着周瑜的小船而来。
周瑜的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原本就是顺流而下,加之船小轻巧,终于摆脱了追赶。
翌日一早,曹操闻听周瑜的船跑脱了,顿时大为扫兴:“我军布阵的情形已然被敌人窥破,则我军战备不可不变。唉!竟有这些个外博中虚之处,何月何日方可击破吴军啊?”
这时,阶下却有人朗声应道:“丞相不必嗟叹。臣愿往东吴说服周瑜,让他倒戈投入丞相麾下。”
众人都被他的大言惊到,是谁胆敢夸下如此海口?一看,原来是曹操帐下的幕僚姓蒋名干,字子翼。
“哦,是蒋干哪?你同周瑜不是至交么?”
“不错。我出生于九江,和周瑜乡里相近,少年时代起就是同窗好友。”
“太好了!假使能够说服周瑜离开东吴,等于使吴军顿失栋梁。那就有劳足下了!此行要带些什么去?”
“不,只要赐我一名童子、一叶扁舟便可。”
“嗯,说客就应该具备足下这样的豪气!那么,请尽早动身吧!”
于是为蒋干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壮行宴,然后送至江边。
蒋干有意身穿一袭道服,头戴一方纶巾,提一壶酒,携一名童子,驾着一叶扁舟,随波逐流,飘飘荡荡地摇向吴军阵前。
“有位高士模样的人上得岸来,自称是周都督的老友,因为思念旧情故来拜访。”
听了兵士的报告,周瑜呵呵笑了:“哈哈,终于来了!想必是据说已为曹操幕僚的蒋干罢。好好好,快请进来。”
其间,周瑜向各位将领悄悄说出自己的计谋。
“倒要看看蒋干会是怎样一副颜面前来?”说罢,几个人便等着蒋干进来。
蒋干在兵士带领下走近主阵,不由地瞪大了双眼——莫如说是惶恐万分更加真切。只见吴军四五百名兵士身穿华丽的锦衣、头顶怪异冠巾,恭恭敬敬地站在辕门外迎候自己,入得营帐,又有同样可笑装束的数名大将,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周瑜,依次列坐两旁。
“哟!是蒋兄呀,久疏音信,一向可好啊?”
“周都督也别来无恙吧,蒋干特来向你道贺!”
二人相互打躬作揖之后,将干立即显出特别亲热的态度。
周瑜有意以轻松随意的口吻说道:“幸好你一路上不曾受到一矢一弹伤害,平安到达。眼下正是战时,你不远千里渡江而来有何贵干呀?……不会是受了曹操之托,特意来跑一趟的吧!哈哈哈,玩笑玩笑,请不要介意。”
周瑜看到对方变了脸色,于是赶快自己打住。
蒋干心里扑愣愣的七上八下,表面却还装作若无其事:“都督如此疑心真令我困惑!都督阁下的大名近来在东吴可谓家喻户晓,我虽身在千里之外,也替你感到高兴啊!此次完全是念你我竹马之友的情分,想与你一叙旧情,你却怀疑我是曹操的说客,实在是叫人遗憾哪!”
蒋干故作不悦之色。周瑜赶忙笑着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哎呀,不要生气嘛!正因为你我乃无所不言的老友,所以我才随便开玩笑的。不管怎么样,还真得感谢你来看望我。军中没什么好款待的,今夜你我就好好畅叙久别重逢之情吧!”
说罢,挽着蒋干的手臂步入酒席。
但见席上文官武将个个身着衣锦绣袍,桌上则摆满了金樽、银皿、琉璃杯盏、汉铜花器等,其豪奢程度令人想象不出是在军中。
宾主就座后,乐队奏起嘹亮的凯歌,随后周瑜起身向各位宣布:
“这位蒋干先生是我的同窗好友,今日虽从江北来访,但绝不是曹操的说客,诸位不必心存顾忌,只管把酒言欢好了!”
这番对客人的介绍让人感觉怪怪的,蒋干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这还不算,周瑜又从诸将中唤出太史慈,将自己的剑交给他,吩咐道:“今夜我要与这位老友彻夜痛饮,畅叙友情,绝不容许出现什么失礼于远道而来的客人的事情。我最担心的莫过于大家将他误认为是曹操的说客,对他白眼相向。所以,今夜席上假使任何人说起曹操、孙刘会战之类的话头,即刻用这把剑将其处斩!”
太史慈接过剑,站立于席侧。蒋干愈加如坐针毡,惶恐不定。
周瑜举起酒杯说:“我自领军出阵以来,一直克制自己,滴酒不饮。但今夜为了老友蒋干兄,我要尽情喝个痛快,一醉方休!诸位也不妨向客人多敬敬酒,将军中的沉闷气氛一扫而光!”
于是宾主开始了畅饮。
酒兴浓酣,杯盘狼藉,满座陶醉。佳肴美酒一巡又一巡端上来,众人趁着酒兴且歌且舞,热闹不已。
“今宵有酒今宵醉!来,我们到外面稍许醒醒酒,回来再接着喝!”
周瑜挽起蒋干的手臂,一同走到营帐外。一面在阵中溜达,周瑜一面有意无意领着蒋干四处观看储存着丰富武器兵粮之处,以及兵士士气旺盛的情形。
“记得小时候我们同窗一起读书,曾谈论起将来的理想抱负,如今我身居大都督之高职,统率东吴三军,吴侯对我不仅重用有加,而且言听计从。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如此,真是当初连做梦也料不到啊!所以,现在即使是古时候的苏秦、张仪复出,任凭他口若悬河、舌似利刃,我周瑜也不会被说动,我心如金石般坚定不移!若是还有些迂腐的书生想用陈词滥调来说服我,以为可以改变我周瑜的信念,岂不滑稽可笑!”周瑜说着,大笑不止。
蒋干顿时醉意全消,面色如土,浑身不停颤抖。
周瑜又拉着他返回营帐中:“哟,蒋兄!你好多了嘛。我们换大杯喝!”
说着硬给蒋干斟满酒,又吆喝诸将一杯接一杯不停地上来敬酒。遭到众人轮番敬酒的蒋干满脸尴尬和无奈。
周瑜大声说:“今夜在此欢聚的全都是东吴的英雄豪杰,称得上是‘群英会’了!依照阵中欢宴的惯例,我现在为诸位献上一曲剑舞,请诸位随我一同唱吧!”
说罢,周瑜挥剑起舞,剑辉将璨璨的烛光斩得像珠玉般一闪一烁。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功名既立兮王业成,
王业成兮四海清,
四海清兮天下泰平,
天下泰平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舞霜锋……
周瑜一面舞剑,一面且歌且舞,众将则在一旁唱和、拍手欢呼,不知不觉夜已深沉,仍意犹未尽。
“啊,真是痛快!蒋兄,今宵你我就同床共睡,再好好聊他个通宵!”
周瑜脚下踉踉跄跄,扯住蒋干的衣袖,勾住他的肩膀,就往自己的卧室走。谁想一进卧室,周瑜还不及解衣宽带,便泥醉狼藉,床都没摸到,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起来。
“都督、都督!……不可睡在地上,会受凉的……这样伤身体呀!”蒋干摇着周瑜,几次想叫他起来,可是非但没叫醒,却响起了鼾声,而且越来越大,屋里也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酒味。
受了一晚的惊吓,此刻仍提心吊胆的蒋干,自然无法安然入睡。
时已近四更,军营中响起巡夜的警板声。看看周瑜,仍然一醉不醒,木知木觉,睡相难看。屋内残灯明灭,影影绰绰映着二人的身影。
“咦……”
蒋干无意中起身看到桌子上散乱着许多文书信件。他偷偷拾起落在地上的五六封打开一看,竟是军中的往来机密文件。
“嗯?”
他忍不住手打战。
蒋干眯起眼睛,一封一封迅速读起来,其间还时不时朝熟睡中的周瑜脸上瞄几眼。
其中有一封直叫蒋干大觉愕然、脸色突变。笔迹似曾相识,打开一看,果然是曹操麾下平素时常见面的张允的亲笔手函:
蔡瑁、张允拜奏:
我等之所以一时降曹,非图自身仕禄,实乃情势所迫。今我等已略施小计,骗得北军困于寨中,盖以复仇为念而出此牵制之策也。
今托南风之便遥寄书牒一封,不日内即将发动内乱,献曹操首级于吴军,此乃一洗故国亡主之恨,并天下人所期望之举。早晚人到,即望疾风之复。先此敬覆,深乞察照。
“嗯……”
忽然,周瑜在旁翻了个身。蒋干慌忙拂灭灯火,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见周瑜又发出阵阵鼻声,于是自己也扯起棉被悄悄睡下。
刚躺下,帐外有人轻轻叩门。蒋干屏气静息,假装熟睡。只听得佩剑铿锵,大概是周瑜的心腹大将。来人使劲地摇醒周瑜,随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瑜终于坐起,猛然看见蒋干,惊讶地发问道:“咦,是什么人和我睡在一起?”
心腹大将回答说是都督阁下的朋友名叫蒋干,周瑜却显得非常错愕:“什么?是蒋干?这可坏了!……小声点!”
周瑜突然压低声音,随即一同走出营帐。
二人站在外面嘀咕了好一会儿,其间隐约可听到张允、蔡瑁的名字。
隔了一会儿,又有另一个人加入谈话,而且带着北方口音。东吴军中怎会有北方兵士?蒋干觉得奇怪,便竖起耳朵听得更加仔细。
此人应该不是阵中的兵士,看来是江北派来的密使。他每提及蔡瑁、张允二人,总是尊称为“蔡大人”、“张都督”,由此推测,可能是此二人的部下,抑或是受他们委派前来的人物。
“……一定是在商议什么行动”,蒋干想起刚才拾起看到的书信,不由得浑身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他虽然躺在床上假装熟睡,然而越想越胆寒,如何睡得着?
少顷,商议结束,密使与心腹大将蹑手蹑脚悄然离去,周瑜也回到卧室,拉开幔帐,重重地躺到眠床上。
好不容易挨到晨光微熹,蒋干眯着眼睛凝视窗外,一旁的周瑜则依旧鼾声不止——正是好机会,窗户也已经透着亮了。
“哦,睡得真舒服!”
蒋干特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同时喃喃地自言自语。再偷眼瞧一瞧周瑜,依然沉睡着。太好了!于是,蒋干佯作解手,从卧室飞也似的跑出来。帐外还在拂晓的一片昏暗中,只有东方的天空开始泛出红光。
刚来到辕门,却遭到哨兵大声喝问:“喂!什么人?”
蒋干吓了一跳,但随即把头一偏,用不客气的口气回道:“对周都督的宾客如此吆三喝四什么意思?!我是周都督的老朋友蒋干!”
哨兵赶紧向他致敬,蒋干瞧也不瞧一眼,从容不迫地走出辕门。等到离开哨兵的视线,他立即健步如飞,一路小跑登上停靠在岸边的小舟。
曹操早已急切地等候蒋干的归来,因为他还满心期望周瑜肯降归哩。因此当蒋干回来复命说“事情的进行不如预期顺利”时,曹操脸上立即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然而蒋干舔了舔嘴唇又补充道:“不过,在下却发现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也算不虚此行了!”遂取出在周瑜卧室偷得的书信呈上。
曹操一看,内容竟是己方的水军都督蔡瑁、张允二人与敌人通谋,打算取自己的首级献给对方,还说什么这是为死去的旧主刘表复仇!他立即大声喝道:“即刻传二人前来!”
曹操愤怒至极。
武士们立即将蔡瑁和张允二人押到面前。曹操像看着两条狗似的乜斜着二人骂道:“你们想不到会被我突然来个先下手为强,这会儿早已吓破胆了吧!不自量力的家伙,竟胆敢奸计通敌谋反。不过命运十有八九会跟人对着来的。来人哪!用这把剑将这两个家伙的脑袋砍下来!”骂罢,将佩剑递给武士。
蔡瑁、张允二人惊得脸色苍白,撞着胆子问:“丞相何以如此愤怒?我等实在想不明白,到底犯下什么死罪?”
曹操不想听二人辩解,他将那封书信朝二人面前一掷,愤愤地道:“无耻卑贱的东西!自己瞧瞧,这是谁写的?!”
张允拾来一看,立即暴跳起来:“啊!这是伪造的!丞相中了敌人的计谋了!”
还没等他嚷完,身后的武士手中长剑一挥,戛然一声,早已人头滚落在地。蔡瑁刚想逃跑,手起剑落,也被一刀斩为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