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求边境之安宁,将年号改为“竟宁”。元帝却于这一年殁故。皇太子刘骜因而即位,年号为“建始”。建始元年是公元前32年。新帝之生母王政君当然成为皇太后。
王氏尚为皇后时,行止并无专横之处。王氏是对司马良娣一片痴情的元帝,在自暴自弃心态之下随意立为皇后的。皇帝对她并无任何爱情可言——这一点,王氏心里十分明白。要是她有任何专横之举,惹怒皇上,会立即被废除皇后之位,乃是一定之事。因此,她一心一意奉承元帝,绝不敢有逾越本分之举。
她之所以格外谨慎,为的不只是保住皇后之位,此外,更有为儿子刘骜保住皇太子地位的目的。
皇太子不但嗜酒,更喜欢举行酒宴。
其实,好酒的社交家不见得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浸淫于儒家教条主义下的元帝,却非常厌恶皇太子的这种性格。
元帝于即位后,宠爱一位名叫傅昭仪(昭仪为女官位阶名)的女子,并将她所生的儿子立为定陶王。由于定陶王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因此,元帝有时候会兴起这样的念头:“把皇太子废掉,改立定陶王如何?”
但慎重考虑之下,发现这个措置似乎有些不妥。皇太子时代的自己,由于父皇极端厌恶儒教,曾经差一点被剥夺皇太子之地位,为淮阳王所替代。
——我之所以让你继续保留皇太子之位,为的是要纪念你已故的母亲……
一次,父亲宣帝于酒后对他说出真心话:因为你的母亲于庶民时代曾经与我同甘共苦,所以不忍把你废掉——父亲的想法原来如此。
——我能就帝位,都是靠已故母亲的庇荫。
元帝常说这句话,王氏不知听过多少遍了。王氏因而有了这个想法——只要我安分守己,骜的地位一定会安稳才对。于是,她在言行上极为收敛,尽力去获得元帝的欢心。她的努力果然奏效,元帝后来改变他的心意了。
——同样的境遇我在皇太子时代已经历过。不要再考虑废立皇太子之事了,这会使他的母亲伤心……
元帝去世时,皇后王氏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也难怪。被立为皇后的十六年来,她从未过一天惬意的日子。为了要博取皇上的同情和欢心,她诚可谓用心良苦。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心情轻松的时候。
“我现在可以吁一口气了……”
身边无人时,她往往如此呢喃着,然后兀地一凛,赶快探看四周。
——幸好没有人在。
留意周遭的一切,已成了她的习性。接着,她又呢喃道:我以后再也不必处处收敛、忍气吞声过日子了。我真正的人生现在才要开始……
她说这些话的声音非常低,即使旁边有人也不可能听到。
王氏儿子骜即位时是二十岁,并任命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是皇太后王氏之胞兄。其余兄弟,只有关内侯成为名目上之“侯”,但到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时,皇太后的五名弟弟同时被封为诸侯。
世人因而哗然。汉帝国建国两百年以来,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
人们称此事为“一日五侯”,不过,这句话并没有尊敬之意,而是一种嘲讽。
皇太后共有八个兄弟。其中的长兄王凤已是大司马大将军,并且承袭父位为阳平侯。皇太后的胞弟王崇被封为安成侯,死后,则由其子王奉世继位。
皇太后的异母弟有六个,其中的王曼很早就死去。剩下的五人于同日被封为侯,即:
王谭为平阿侯
王商为成都侯
王立为红阳侯
王根为曲阳侯
王逢时为高平侯
实际上,皇太后还有一个异父弟弟。皇太后的母亲李氏与王禁仳离后,曾与河内一个名叫耇宾的人再婚,并且生下一子,名叫耇参。皇太后意图将耇参也封为侯。
汉王室有此前例。景帝皇后的异父弟田蚡,曾经被封为侯。
“有田蚡之前例可援引,应该不成问题吧?”
皇太后问儿子皇帝。
儿子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当然不会处处对母亲唯唯诺诺。他知道为了“一日五侯”之事,自己成了世人窃笑的对象。连封五名舅舅为诸侯都被人们讥为窝囊,他怎么好意思再把关系复杂的异姓舅舅也封为侯呢!
“封田蚡为侯之事,曾经引起颇多争议。因此,此事暂缓为宜。”
成帝对这一点表示歉难照办。
“是吗?要暂缓就暂缓,不过,给他一份官职总可以吧?”皇太后说道。
成帝无奈,遂将耇参任命为侍中,授予水衡都尉之官职。
“曼这个孩子实在运气不好。他等不到我成为皇太后有权为他作安排就死去,实在太可怜了……”
皇太后始终对八个兄弟中唯一没有成为诸侯的弟弟王曼耿耿于怀。
“对,我就为曼的儿子想想办法吧!”
皇太后开始为薄命弟弟的儿子莽留意。
“我一定要为那个可怜的孩子安排相当的地位。”
族人越是发迹,她对其中际遇不佳的人怜悯之情也越强。
同样是外甥,父亲为诸侯的年轻人,莫不得意洋洋地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与之相较,成长在没有爵位家庭的王莽,在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每次听到这个消息时,皇太后都为了得赶紧替他想办法而内心焦急不安。
事实上,王莽是皇太后众多外甥当中资质最佳的一个。如同汉王朝历代皇帝中,以经历过庶民生活的宣帝评价最高,尝过人世辛酸的人在素质上确实与众不同。
王莽是王曼的次子。他的哥哥王永出仕后不久就病死。这位哥哥有个儿子名叫王光,王莽把王光视同己出般地养育。并非诸侯家庭子弟的王莽,由于未领食邑,所以生活不如堂兄弟们那样的宽裕。虽然如此,他却让哥哥的儿子接受较佳的教育。他还时常以礼物馈赠王光的老师和同学们。
“你对宇和获也没有这么好……”
王莽的妻子为此表示不平。
王莽的长子和次子分别叫做宇和获。他照顾这个侄子犹胜于照顾自己的孩子。
“你对这一点不满吗?”
王莽反问他的妻子。
“也不是说不满,只希望你能公平一些……”妻子回答。
“你知道我很穷。”王莽说,“可是,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发迹,让你享尽荣华富贵。为此,首要之务在于出人头地——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
“那你就不能干涉我善待光。为自己的孩子花再多的钱,这是应该的事情,没有人会为此而称赞你。为了出人头地,我非先得到人们的好评不可,你想过这一点吗?”
“我明白了。你对光再怎么好,我以后也不会多说半句话了。”王莽的妻子说。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她只听这几句话,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所想的是什么。
——是个贤人。
——是个孝子。
——是个有识之士。
这样的风声传出去后,总有一天会上达天听,皇帝因而会召见他。
当时被起用除了靠门阀关系以外,一般人都得经过这样的程序。
由于元帝非常重视儒家,因此,这个用人之法相当时兴,之后的成帝时代,情形亦复相同。
王莽企图“广受人们好评”,这样的做法不是唯独他而已,这类伪善者在当时多得很。
此外,王莽对已成为未亡人的兄嫂也执礼以待,多方照料,对于这一点,世人也对他甚为称赞。
他不但穿着朴素,生活也极为节俭。他的堂兄弟们生活越是奢华,他俭朴的生活越受世人注目。
——比起那些纨袴子弟,王莽这个人物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长安住民莫不以此称赞王莽。
倘若王莽是个无名小卒,他或许不容易成为人们称赞的对象而崭露头角吧?他有皇太后外戚的身份,却际遇不佳——光凭这一点,就成为人们注目的对象。
王氏是个大家族。当时的人对伯伯及叔叔,一般称之为“从父”。侄儿一辈对从父必须恭敬如父亲,从父对侄儿同样视如己出。不过,这只是儒教伦理的规矩,实际社会的情形倒不尽如此。
彻底遵守规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王莽待兄长之子犹胜于自己的孩子,自然赢得了人们的好评。
何况王氏子息大半都是庸碌之辈,常有为非作歹之事,更是人们诟病的对象,因此,王莽的存在更加显得耀眼。
阳朔三年(公元前22年),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病倒,病情已相当严重。成帝亲自到病床之前探望母舅王凤,流着眼泪道:“倘若将军有三长两短,朕会让平阿侯继你的位。”
平阿侯王谭是王凤的弟弟。你死后,我会让你的弟弟继任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国家最高之职,你大可以瞑目。你建立起来的路线,绝对不会有人加以变更的——成帝为使濒死的王凤安心,便说了这样的话。
而王凤却泪水滂沱地对成帝说:“虽然谭是臣之胞弟,但由于为人骄傲,所以不能委以大事。不仅谭如此,其余弟弟也都没有资格参与国政。”
“那政权应该让什么人担任呢?”成帝问道。
“以臣之见,应该是御史大夫最为适宜。”
“好,朕知道了。朕会任王音为大司马,你放心吧!”成帝颔首道。
御史大夫王音对皇太后以及王凤兄弟而言是“从父”。因为他是他们父亲王禁的弟弟。
大司马是汉王朝政权的最高职权。这个位置通常不是传给儿子或弟弟,而是由高一辈的叔叔继承。虽然如此,也同样是王氏一族的政权。
王凤于这一年的八月去世。从头至尾伺候在病床边的,是难得一见的儒家伦理实践者——他的侄儿王莽。同样为“从父”,但其中排行最长的伯伯或叔叔,特别以“世父”称之。依照规矩,对“世父”必须特别尊敬。对王莽而言,王凤是父执辈中的长兄,所以是名副其实的世父。
王莽在世父王凤的病床边伺候,前后达数个月之久。王凤的政敌当然为数不少。因此,于病倒之际遭毒杀是大有可能之事。伺候病床边的王莽,一定会先把医师送来的药一一亲尝过。此外,他片刻不离病床,也不回家洗澡更衣。
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
《汉书》如此记载王莽当时的情形。他伺候病人的忠诚程度由此可见。
这样的他当然受世人称赞。
王凤死后,王莽好不容易得到官职。成为黄门郎的他,后来晋升为射声校尉。
六年后的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王莽终于被封为新都侯。这是少府(官职名)戴崇、侍中金涉以及中郎陈汤等当时名士一致推荐的结果。
——他是当今难得一见的贤人。这一点,世人皆有同感……
他们异口同声说了这样的赞词。
皇太后本来就对王莽甚为关怀,因此,对封他为侯之事当然没有异议。王莽当时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