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过庶民生活的宣帝,在前汉二百余年期间的诸多皇帝当中,算是行事特殊的明君。“干吗需要这么多规则!”
对宫廷内的繁礼缛节,宣帝常持以鄙视态度。对曾经彷徨于饥饿边缘、杂在庶民中胼手胝足的他而言,磕头的次数、屈膝的角度、手的姿势、吉拜与凶拜的不同……都是穷极无聊的事情。
宣帝认为付高薪给教导礼节的官员,简直是糟蹋公帑。
“依照往昔的规矩,用餐时带骨的肉一定要置于左手边,切开的肉则置于右手边。而现在负责御膳的人都不懂这些规矩。尚请圣上下令恢复古式。”
一名儒者如此进言。
“为什么非恢复古式不可呢?”宣帝冷笑道。
“这……因为这是往昔规矩……”儒者回答。
“照你的意思,什么都是往昔比较好,是不是?”
“是的,确实如此。”
对儒者而言,往昔是理想之时代,回忆往昔乃是至善之举,也是每个人必须做到的事情。任何人对这一点应该都没有疑问。这位儒者一时之间对宣帝的质问感到惊讶。
“既然如此,我们干脆回归原始如何?太古时代的人吃东西都是用手抓食的,下次宫廷举行宴会时,我下令禁止大家使用碗盘和箸筷,怎么样?”
宣帝以挖苦口吻说了这些话。
“这……”
儒者为之语塞。
“这样的事情办不到,对不对!那你永远别再提出恢复古式之事吧!”
宣帝用断然的口气说。
吃的肉因带骨或没有带骨而摆的位置不同——计较这样的事情,不是浪费时间吗?宣帝听到这种进言就会升起无名之火,并且想起曾与自己为伍的庶民。
——人们求生存是怎么一回事,天下儒者全然不知。
宣帝现在不仅是生气,更转而对儒者感到深恶痛绝。
“世上任何事物都有秩序,人当然更需要如此。”
一次,宣帝欲询问一件事情,准备召来一名身份较低的官员时,一名儒者以此反对。
“好,”宣帝道,“朕要重新订定这个秩序。这个新秩序将以是否有用为依据。”
宣帝将提出秩序事宜的这名儒者降为不得升殿的低微职位,而把欲询问的那名小官员晋升为支领八百石薪俸的谏大夫。
自从霍氏一族被灭、宣帝以自己的意志执政时起,儒家系统官吏便逐一被退,法家——即现实派的实务家——不断被起用。
政事、文学、法理之士皆能充分发挥其能力与技巧,至于工匠、器械等方面,则连后来之元帝及成帝时代亦远不及此。
《汉书》如此评论宣帝,并以“可谓中兴”为结论。
而这样的宣帝也有烦恼之事。
令他烦恼的是皇太子奭。
统治天下的皇帝必须比任何人都现实。此外,必要之时,天子得牺牲私情。宣帝本身之所以立并不宠爱的王氏为皇后,为的是她没有生小孩。立没有孩子的女人为皇后,自然不会产生外戚把持权势之事。
而皇太子则是一切以情感为重的人。
“是我的教育失败了!”
宣帝深深后悔。最大的失败在于任命儒官为少傅。十分厌恶儒者的宣帝,为了使皇太子知书达理,还是请了儒官为少傅。
而这位儒官不只教皇太子读书,连人生观等问题也都予以教导。
“真是多管闲事!”
发现到这一点的宣帝,立即将这名儒官解聘,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不能赶走儒生,应该多起用他们才对!”
解聘这名儒官时,皇太子力谏父皇。
“你说什么!”
宣帝勃然大怒。
——你这小子懂什么!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曾经住在长安陋巷,每天要如牛马般地工作才有饭吃,所以确实知道人民过的是何等艰辛的生活,也彻底了解他们渴望的是怎样的政治。我后来极力排斥虚饰又以唬人为能事的儒家统治,而尽量起用现实派行政官,为的就是这个缘故。我的选择绝对没错!这小子只念过几本书,就胆敢批评老子,这算什么!
《汉书》将宣帝驳斥起用儒生之进言,在怒气之下说的话,做如下记载:
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政治是最现实的。而皇太子性格一如抒情诗人——换句话说,是非现实性的人。他之所以喜爱儒学,大概就是儒学倾向于非现实性的缘故吧?
皇太子钟情一位女子。
这位女子名叫司马良娣。
“良娣”是女官名称,指太子之侧室而言。以宣帝之祖母为例,姓“史”的她是戾太子侧室,因而被称为史良娣。
也就是说,皇太子的爱人是一位姓司马的女性,她的本名史书并未记载。
司马良娣是十分窈窕的美女,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事实上,她的身躯为病魔所侵蚀。不仅身体如此,连神经也纤细异常。
皇太子的后宫有数十名侧室。
“侧室”这个字眼容易引起误解。一般的情形是,先有正室,而后置侧室,但这个时代的权力者则在决定正妻之前,已有众多侍妾服侍在身边。
宣帝之皇太子也不例外,虽然有数十名侧室,正室却尚未决定。
数十名侧室,实际上是徒有其名,皇太子钟情的只有司马良娣。后宫其余女性没有一个曾与皇太子共衾过,她们都是独守空闺的处女。
关于皇太子行“冠礼”(男子成年时的加冕典礼)的时期,有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及五凤元年(公元前57年)二说。倘若以前者为是,年龄为满十二岁;若后者属实,年龄就为十八岁。总之,他开始纳妾,应该是十五岁前后。如此一来,到二十岁时,应该已生有一两个孩子才对。
皇太子却始终没有孩子。其实,这是当然的事情,因为他只爱司马良娣,而她是病弱之身,根本不能生小孩。
急着想要孙子的宣帝,为此极为焦虑不安。
——所爱唯卿。
抒情诗人气质的皇太子想必说了这样的话。相信司马良娣一定也依偎着他,以纤细声音如此回话吧——希望你不要碰除我以外的女人。
看到她如此楚楚动人的模样时,皇太子越发感性了:
“对我而言,你是永远的爱人!”
说着,他紧紧搂住了她的细肩。
其余被选入后宫的女子,不但从未受过皇太子之宠爱,就连听他说句话,甚至被瞧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这数十名处女的怨嗟自然非比寻常。
敏锐至极的司马良娣,完全明白这批女人无声的怨嗟。用现代用语来讲,就是“被害妄想症”吧,司马良娣认为自己日益消瘦,并不是由于生病,而是被这些后宫女人诅咒的缘故。
“我一定会被那些女人咒死!”
她常说出这样的话来。
原本就在性格上欠缺理性的皇太子,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做是病情严重、精神失常的女人出自于妄想的呓语。
司马良娣于临终时说:“我绝对不是死于天命,我的寿命一定能更长久才对。我是希望能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的,可是,由于受后宫女人可怕的诅咒,不得不撒手西归。虽然死于非命,但我的灵魂会永远活在太子你的心里。”
皇太子潸然落泪。他紧握着的双拳微微颤抖,咬着唇角,说:“那些可恶的女人竟敢咒死我最爱的人!我会永远恨她们!”
司马良娣死后,皇太子由于哀痛万分,竟然病倒。
“真是个窝囊废!”宣帝摇头说。
这个儿子实在是不成材!大汉帝国能托交给这种小子吗!不是沉迷于一无是处的儒学,就是因女人死去而痛不欲生,这种儿子有用吗?
“把这个家伙废掉如何?”
皇太子就起用儒生一事有所进言时,宣帝在盛怒之余,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认为张氏所生、被立为淮阳王的刘钦,虽然年轻,却有现实观念,人物较皇太子更胜一筹。
宣帝就此事与丞相黄霸讨论。
“朕有意废皇太子,改立淮阳王。你有意见吗?”
“为什么要如此做呢?”丞相问道。
“因为他沉迷于儒学,而且女人死了就痛不欲生,乱了分寸。朕怀疑这样的人没资格担负国政。”
“请容臣有所禀告。皇太子确实有易为感情所动之处,但太子学养颇佳,才华也出众。纵然有些许缺点,但才年过二十的人,经过锻炼后,这等缺点会改过来的。”
“可是,他没有孩子。为了维持汉之天下,当然需要有后嗣。皇帝而无嗣子,这个问题可大啊!”
“殿下才二十出头,谁说以后不会生孩子呢?”
“他开始接触女人,已有七八年之久。如果会生小孩,后宫女人理应早就为他生了几个呀!”
“人有早熟型和晚成型两种。再观察一段时期如何?”丞相奏道。
“好吧!那就再看一年。一年后再没有生小孩之迹象,到时候我会断然废了他,改立淮阳王。”宣帝道。
宣帝之所以踌躇于废太子,为的是剪不断对已故许皇后的追思。现实主义者宣帝也有这种程度的感伤。被霍光之妻毒杀的许皇后,是宣帝于民间结合的,这个皇太子就在民间陋巷出生。宣帝当时还时常只着一条丁字裤,抱着尚在襁褓时期的皇太子哄了又哄的。因此,除非不得已,他也不忍心废掉皇太子。
有一个人在屏风后面听到宣帝和丞相的这段对话。这并不是窃听。守在这个地方听候指使,是这个人的任务。
这个人是在宫里值班的中常侍许嘉。
后汉时代,中常侍大半由宦官充任,在《三国志》中的中常侍,几乎等于宦官之别称。但在前汉时代,中常侍之职务则由一般士大夫担任。
许嘉是于去年辞世的许延寿的儿子。许延寿是许皇后父亲许广汉之弟。对许皇后而言,许嘉是堂哥,对皇太子而言,则是母舅。
“这不是等闲小事!”
许嘉当然有了这个想法。
他之所以能以中常侍身份伺候天子,并且有晋升的保障,这都是和皇太子有姻亲关系的缘故。皇太子一旦被废,他就和宫中再无任何关系,不要说晋升,连保持现在的地位都难。
为使皇太子不被废立,唯一的途径是让他在一年内得子。
然而,丧失司马良娣后的皇太子,由于过分悲恸,根本不接近女色。过去,司马良娣是他唯一的宠妾,他好像十分坚持这一点。
她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女人……
他时常呓语般地呢喃着。
“殿下不在一年之内生子,皇太子之位会被废掉的。”
许嘉再三奉劝,皇太子却以阴郁表情说:“我根本无意于帝位。”
许嘉无奈,于是转向皇后请求援助。
如前所述,王氏由于未曾生子,所以才被立为皇后。她将当时尚年幼的皇太子视若己出,养育长大。因此,皇太子对她非常亲近,亦视她如生母。
倘若皇太子即位,她就得以皇太后身份,在宫廷保持权威。要是皇太子被废,改由淮阳王就帝位,结果会如何呢?
淮阳王刘钦的母亲张氏尚健在。到时候,张氏会以皇帝生母身份在宫廷掌握权势,这是不难想象的事情。在那个情形之下,王皇后将只有处处低声下气一途。倘若如此而已尚能忍受,但若被认为如芒刺在背而遭杀害,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