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倒霉透顶,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许广汉边说这句话,边吐了口唾沫。他是宦官,是被去势的男人。他过去不是宦官,而是一名正常的官员,这一点可以由娶妻生子一事得到证明。他的女儿名叫平君,非常漂亮,惹人喜爱。
为何被去势?原来他和司马迁一样,本来要被处以死刑,后来志愿去势,因而保住一命。司马迁是为了写历史忍辱,许广汉被去势则纯粹为了保命。
许广汉经常搞出一些糗事,而这等糗事却常常变成“大事”。这就是他倒霉的地方。
年轻时,他曾经致仕于昌邑王——也就是刘贺之父刘髆。那是在武帝的时代,每次皇上行幸甘泉宫时,诸王家臣依照规定必须随从。一次,许广汉被列为随行人员,参加骑马队列。临出发前,他发现自己的马鞍有点损伤。原来是镫带部分磨损,随时有断裂的可能,参加天子行列而马鞍发生问题,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因此,他决定暂时借用别人的马鞍。但由于事出仓促,他来不及向这具马鞍的所有者打一声招呼,就私自“借用”了。
对许广汉而言,运气不佳的是,这个当事人性情乖僻,他坚称自己的马鞍是被偷的。
许广汉于是被问以盗窃罪。
偷窃马鞍的罪,照理是被处笞刑或坐几个月牢就会了事,但事情没有如此简单,许广汉特别倒霉的地方就在这里。
天子行幸乃国家神圣大事,被选择随行的人甚至需要斋戒沐浴。没有以清净的心参加行列,临行更行偷窃之事,这是何等大罪!
——玷污天子神圣之行幸。
这样的行径必须论以死罪。
结果,不愿意因此而死的许广汉,志愿接受宫刑,得免于死。
被去势后,他只有在后宫服勤一途。最初,他以宦者丞身份负责管理宦官之事。这个职位在这个圈子里算是相当高的。
到昭帝时代上官桀造反时,许广汉于奉命搜索上官家之际,又做错了一件事情。
他在上官家打开一只柳条箱时,看到里面装着数千条约摸数尺长的绳子。但他并没有将之列为可疑之物而做任何措置。绳子是到处都有的东西,他不认为这会成为自己搜索的对象。
后来,别的官员发现这只柳条箱,将之收押作为重要证物。上官桀发动造反时,曾经计划逮捕所有的反对派人士。这数千条绳子是为了捆绑数千名反对派人士而准备的。
——先前到上官家搜查的人有没有长眼睛!为什么没有留意到这么重要的证物?
许广汉因此挨了上级的骂,并且又一次受到处分。这次受的罚叫做“鬼薪”。
这是被派到山里砍伐供建造御陵用之木材的劳动。他在那里一天到晚挥斧砍树。
刑期满后,他被调职,担任人人厌恶的“暴室啬夫”。这个职务是女官病房之守卫工作,并且处理其秽物。
许广汉在家中也一样倒霉。
他这个名叫平君的女儿,已与内者令欧侯氏的儿子订立婚约。内者令是专司掌理后宫衣物的官职,薪额六百石,所以,这件婚事还算门当户对。但佳期将近时,欧侯氏的儿子突然死了。
“我的运气实在不好——”
许广汉于是仰天叹息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宦官朋友张贺前来拜访。张贺的弟弟是正红得发紫的车骑将军张安世——就是将昌邑王从自己领地带来的两百家臣一网打尽的人。弟弟飞黄腾达,而哥哥只是一介宦官。其原因在于张贺原本为戾太子的家臣,因连坐戾太子造反事件而被处宫刑。
“听说令千金的未婚夫死了?”张贺问道。
“是啊……这实在令我伤脑筋。好不容易为小女觅到还算不错的对象,结果却如此……你心目中有没有适合小女的对象呢?”
许广汉边叹息边问道。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啊!”
“来为小女说媒……”
“是啊!”
“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是我以前主子的一位年轻亲戚……”
“你以前的主子不是戾太子吗?”
“没错,是戾太子的孙儿刘询。这样的家系够理想吧?”
“这一点没错,不过……”
“这样的良缘再也找不到了,你现在就决定吧!”
“说得也是,那就这样决定了。”
擅自为女儿婚事做主的许广汉,回家后却被老婆臭骂一顿。
“对方不是值得依靠的人,你准备毁掉女儿的一生,是不是!”
老婆所谓“不是值得依靠的人”,是指“穷光蛋”而言。
身为造反者孙儿的刘询,原本险些被杀,当时,他的祖父母、父母以及族人全被杀光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他,由于朝廷法外施恩,所以得免于死。后来查明,戾太子并无谋反之事,但这件事情现在说也太晚了。孑然一身的刘询全靠朝廷的救济度日,勉强保持“庶人”身份。犯罪者的家族即使得免于一死,也得沦为奴隶,这是规定。由于祖父确实无辜,因此才不必为奴。
——降为庶民未免太可怜,给予皇族之待遇如何?
群臣之中却无人敢如此进言。
这时候昭帝已即位。要是胆敢如此进言,有可能会被解释为——继承戾太子血统的人才有资格继承皇统。
贸然做此进言,说不定脑袋会被砍掉。因此,无人愿意管这等闲事。
戾太子之忠实家臣张贺,原本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刘询,却遭到弟弟的强烈反对。
——哥哥,你应该替我想一想。请别再提要把女儿许配给戾太子孙儿这件事情吧!
弟弟张安世致仕于昭帝,由车骑将军晋升为右将军。他是皇上的股肱忠臣,要是侄女儿嫁给似乎具有皇位继承权的年轻人,不知会招来多少疑惑——张安世忌讳的是这一点。
张贺由于进退两难,所以起意要把许广汉的女儿许配给刘询。
许广汉虽然被老婆唠叨半天,却以坚定语气说:
“你得好好想一想!未婚夫死后,平君已被人们视为寡妇,这样的女儿以后还能期待良缘吗?虽然刘询目前的身份是庶民,但他毕竟是与朝廷有血统关系的人!现在穷苦潦倒不算什么,因为他还年轻,以后赚钱的机会多得很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
许广汉的老婆终于同意女儿的婚事了。
昭帝之死是没人料想到的事情。才二十岁,身体向来极为强健的他竟然如此短命!何况皇后尚未生子!
在不得已之下,遂奉迎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就帝位,但这个人很快就为人们所不齿。而且,这位“新帝”从领国带来近臣多达两百名!这是事关实权派人士命运的重大事情!朝廷重要职位全为这批来自昌邑的人员占据时,昭帝时代的实权派人士不是只有垮台一途吗!
实权派人士乃在皇太后尚有权力时废了新帝。
——现在该以什么人为天子?
关于这一点,实权派人士的意见完全一致。也就是:
目前流落民间的刘询公子乃武帝嫡曾孙。我们要奉为天子的人,除此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全体实权派人士的真正动机却是:在民间的刘询当然无任何家臣,因此,他们得以确保自己的地位。
在长安尚冠里一处陋屋居住的刘询,在朝廷迎驾之下拜谒皇太后,受封为阳武侯。
无论如何,由庶民一下子跳上来成为皇帝是太过唐突的事情,因此,在程序上必须先取得皇族资格,然后再行即位。
刘询即宣帝。
皇太后成为“太皇太后”。她与宣帝年龄相差无几,却是武帝儿子的媳妇。而宣帝则为武帝之曾孙,因此,前者的辈分较后者高了二代。
许广汉的女儿因而成为皇后。
虽然在民间的宣帝未有近臣,但今后有可能成为近臣的人,应该首推其岳父许广汉吧?
实权派代表人物霍光对此采取措施。
皇后之父亲依例应该被封为侯,而霍光却表示:
许皇后的父亲乃刑余之人,宜经过一段时期观察,待时机合适再行封侯。
许广汉一年后才被封为昌成君。实际上,女儿成为皇后,他自己有足够的金钱花费就已心满意足。霍光经过一年时间的仔细观察,确切看出许广汉的这个性格后才同意封他为侯。
“我的前半辈子可以说霉运连连,老天爷现在好像要弥补我,所以让我行大运了。”
许广汉眯着眼睛说。
他的女儿却不怎么幸福。她于成为皇后的第三年时,因生产而死——这是表面上的说法,事实上,她是被毒杀的。下此毒手的是宫廷妇科医生淳于衍。医生存心要下毒时,任何人都逃不过。而命令医生如此做的不是别人,正是霍光夫人显。
霍光夫人希冀自己的女儿成君成为皇后。天无二日,地无二君,皇后也只有一个。为达成这个目的,唯有致现今皇后于死地。
——生产乃女人之艰巨任务,许多人因此而死。所以,利用这个机会下手,绝不会启人疑窦……
霍光夫人如此唆使淳于衍。在医药条件欠佳的当时,因生产而死亡的妇女确实不少。
霍光的女儿成君遂被立为皇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因而产生。
被皇后侍奉为祖母的“太皇太后”——即昭帝的皇后——是霍光的外孙女。而皇后是霍光的女儿。对皇后来说,太皇太后是姐姐的女儿,也就是外甥女。
在民间长大、而且父亲经常搞出糗事的许皇后,是个尝过辛酸的人。她非常懂事,对年龄相差无几的太皇太后伺候得无微不至,自己过的是极为朴素的生活——因为她知道有所收敛。
与之相反,新立的霍皇后则为非常任性的千金小姐。她过惯奢侈生活,因此,在后宫挥霍无度。以马车为例,许皇后坐的车辆非常朴素,而霍皇后乘坐者则豪华无比。
许皇后在时,太皇太后一切都很自在,但自从自己的“姨妈”成为皇后后,诸多言行再也无法挥洒自如。
霍皇后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对丈夫宣帝有如此看法:
你能成为天子,不是靠我们霍家人的帮忙吗?
这样的观念时常溢于言表。
宣帝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由于长年过着庶民生活,所以他对人情冷暖了解得很透彻。自幼孑然一身的他,也知道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他的一个处世之道是:该等待时必须耐心等待。
他等待的是什么?
他一心一意等着——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死去。
目前,整个朝廷在霍氏势力的笼罩之下。年轻皇帝很想把这个局面完全改观。如果是公子哥儿出身的皇帝,为了要照己意行事,这时候一定会操之过急而招致失败。
而宣帝是出身民间的勤苦之人,他采取的是与之慢慢耗时间的方式。
武帝的眼光果然没有错,霍光的确做事小心翼翼,一切以无过为原则。只是,武帝没有把霍光夫人的为人考虑在内。
霍光夫人谋杀许皇后是擅自决定的事情。她之所以没有先和丈夫商量,是知道说了会被制止的缘故。
由于许皇后的死因可疑,有人上奏应对医生进行调查。霍光夫人到这时候才把真相告诉了丈夫:“要是淳于衍被拷问而把我的事情说出来,那就不得了了!你快替我想办法吧!”
听到这句话时,霍光愕然失色:“你怎么干了这种傻事!”
“这不都是为了要使成君成为皇后吗!”
霍光只有对淳于衍下“不起诉”之裁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