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昭帝为人贤明,却在位仅仅十二年就辞世。去世时他才二十岁,还没有儿子。继位者的问题于焉发生。燕王自杀后,武帝的儿子只剩燕王的同腹弟弟——广陵王刘胥一人。而这个人只会举重,毫无才华可言。
“由广陵王即位妥当吗?”
心中如此疑虑,却绝不说出来——霍光的厉害之处就在这一点。事情绝不由自己说出,而是设法让别人先发言后,才加上一句:“说得也是!”霍光就是这样的人,一切只求无过。
虽然是空有蛮力,广陵王毕竟是武帝唯一活着的儿子。就血统而论,他是最有资格的继位者。
是否有能力成为天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周太王废长子太伯而立末子王季。文王也废长子而立武王。广陵王乃已故先帝之兄长,由于条件欠缺,武帝因而未将其立为继位者。也就是说,他已是被废的人,现在立他为帝,这是不合道理的。由广陵王继承宗庙祭祀事宜,确实不妥。
一名勇敢的“郎”如此上书。
“说得也是!”
霍光把这封奏文交给丞相杨敞过目。
“我也认为广陵王不适宜。”丞相颔首。
广陵王的庸愚已是天下人嘲笑的对象。
“那么,只有从皇孙中选一人了?”霍光道。
群臣所做的思考,依然以武帝为中心。皇孙当然是指武帝的孙子而言。
因造反之罪而被命令自杀的燕王之子,自然没有资格。齐王刘闳没有嗣子,因此王位已被剥夺。
说起父亲没有问题的孙子,只有李夫人所生的昌邑王刘髆之子刘贺。刘髆在十三年前去世,昌邑王之位由刘贺继承。
“你的意思是说昌邑王……是不是?”丞相问道。
除此以外更无他人,因此,霍光大可直截了当地把这个名字说出,但慎重成习惯的他,还是让丞相说出这个名字来。
“我看,派使者到昌邑吧!”
片刻,霍光说了这句话。昌邑是今日的山东省金乡县。
“许久没有听到有关昌邑王的消息,不晓得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还年轻的关系吧?”
实际上,霍光也为这一点而有些不安。不过,于十三年前继承昌邑王之位时,刘贺只是个幼童。这样的年轻人没有什么风闻,应该也是自然的事情。
有些史书(如《资治通鉴》等)中载有非难刘贺于武帝之丧时继续游猎而未服丧之文章。但李夫人受宠爱是武帝五十岁前后之事,武帝去世时,儿子刘髆才二十岁,依此推算,孙儿刘贺尚在牙牙学语。这样的小孩,哪有可能狩猎呢?
昌邑王刘贺有没有做天子的资质,还是个未知数。
“有我们辅佐,应该不会有问题。”
年轻人只要教导有方,应会有所成长。两位长老——大将军和丞相都做如此想。实际上,这样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
虽然还不到二十岁,刘贺已是道地的小太保。他的为非作歹已到无人能制止的程度。
接到皇太后名义的勅书后,刘贺即日由昌邑出发上京。
——昌邑王要成为天子了!
昌邑人莫不为此大为兴奋。去世的昭帝无嗣,因此,帝位自然会由武帝之子刘胥或孙儿刘贺之中择一继承。而人们对庸愚的刘胥评价甚差。相较之下,刘贺似乎较有希望。
正当昌邑家臣如此期待时,便接到皇太后的懿旨要刘贺上京。他们认为刘贺已雀屏中选,乃当然之事。
刘贺是个好色之徒。在即将决定自己命运的重要上京途中,他竟然掠夺女人与他同行。
“这女人是个尤物!”
十几岁少年说出这种不适合自己年龄的话。这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他是以这个理由把她抢来并强迫同行的。向刘贺禀报有此美女之事的,是名叫善的大奴(奴隶头子),他之所以升为大奴,完全是经常为主子安排女人的缘故,认为这是对主子尽忠的表现。
但这种行为在这个时期怎么说都是不对的。此时乃昭帝崩殂、天下正在服丧的时候。在乡下长大且没有教养的善,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
被掠夺女人的家人乃向官方投诉。
办案官员找来昌邑之相与之理论,并责问:“天下服丧期间,怎么可以为女人之事惹出事端!”
刘贺身边人物郎中令(亲卫队队长)龚遂获知此事,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是否能就帝位,端看刘贺这几天的表现而定,在这种重要时刻,怎么可以为女人之事惹出事端呢!
“主上不想就帝位了吗?”龚遂问刘贺道。
“我当然想啊!”
“惹出这样的事端,就帝位之事恐怕会泡汤的。”
“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只有将责任塞给大奴,把他杀掉一途了。”
龚遂早就对常为刘贺物色女人、并且教刘贺为非作歹的大奴甚为气愤。
“没有他,我会有诸多不便。”
“那就饶了他吧,不过,主上得因此放弃就帝位念头!”
“那不行!”
“这时候还需要为这种人的性命有所犹豫吗!”
龚遂抓着大奴善的头发,交给办案官员,将之处以死刑。
刘贺遂上京,接受皇帝印绶即位。
袴子弟刘贺就帝位的最大目的,在于利用这个地位尽情享乐。
“后宫女人应该都归我自由享受——她们是为天子而存在的!”
刘贺立刻大肆使用这个特权。他经常设宴招请众臣,连夜大吃大喝,尽情狂欢。他把昭帝宠爱的女官蒙叫来,夜夜与她享受闺房乐趣。
虽然这是皇帝应有的权利,但服丧期间应该检点些才对。刘贺即位是继承于已死昭帝,虽是叔侄关系,就国家王朝的立场而言,他算是昭帝的嗣子。
于父丧期中,不在歌舞欢乐方面有所节制,甚且举大宴、行淫乱之事。这样的人有资格统治天下吗!
霍光开始深深担忧。把天下交给这种人,汉王朝定将趋向崩溃。
“于今之计,唯有请求皇太后废新帝一途。”
霍光立刻找来好友田延年,与之商量。大司农(农业部长)田延年甚为通晓事理。
“古时候有殷之宰相伊尹废了庸愚太甲而使国家安泰之前例。现在应该做的是:列举新帝之罪,废其帝位。”田延年说。
霍光频频点头。这次要废立皇帝,他又成功地使田延年成为提案人。
“废新帝之事没有多大困难,只要把由昌邑跟随前来的两百家臣加以控制即可。问题在后面……武帝之孙只剩下燕王后代,可是,总不能把燕王之子立为皇帝呀!”
“没有孙儿,还有曾孙啊!”
“曾孙!哦……”
霍光的眼睛炯炯发亮起来。
戾太子刘据死于非命是在三十八岁时。由于那是早婚的年代,所以他当时已有孙儿。戾太子的儿子史皇孙与王夫人生有一子。虽然戾太子一族被诛杀殆尽,唯有武帝曾孙的这名婴孩幸免于难、逃过一劫。
这个名叫刘询的婴儿在监牢中受到抚养,据说后来在民间成长。
“这个人今年应该已十八岁……”田延年说。
“听说是个很聪明的青年。”
霍光也听过有关在民间的武帝曾孙的风声。
“而且学问很好……”
田延年也听说过。
“总比现在这位皇帝强吧?”霍光压低声音说。
新帝刘贺的命运等于已经决定了。
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
《孝经》中有此语。“争臣”指敢与主君力争、有勇气以坚定态度进谏的家臣而言。
刘贺被废时,曾经以这句话为依据做了抵抗。我虽然庸愚,不懂事理,但如古语所说,有多名优秀家臣在旁,断不会丧失天下。我有以龚遂为首的许多优秀家臣由昌邑跟随前来,因此有办法好好治理国家——这是他的论调。
刘贺殊不知他的失败就在于所带来的这批“优秀家臣”。
新帝从昌邑带来两百名家臣。
服丧事毕,新帝行天下大政时,定会安排心腹在自己身边。这时候,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丞相杨敞以及大司农田延年岂不是会从政权中心被逐出吗?
“我看以曾孙为帝,似乎较适宜。”田延年说。
武帝之曾孙刘询于出生后不久,因祖父戾太子之乱,父母双双被杀,自己则在狱吏的同情之下得以活命,后来一直在民间生活。他从未到过宫殿,与宫廷无任何人脉关系。由于身在民间,以普通老百姓身份过活,当然没有半个家臣。因此,刘询即位时,所有的大臣自然都会留任。
在这一点上,全体宫廷要人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
不仅要人如此,皇太后的立场亦相同。“皇太后”这个字眼容易引起“老太婆”的联想,实际上,因二十岁昭帝去世而成为皇太后的上官氏,连双十年华都不到。虽然年轻,但她对权力斗争之可怕有切实体验。祖父上官桀和外祖父霍光过去就是如此,祖父和父亲也都因而被杀。丧失权力的人何等凄惨,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为先帝服丧期间,掌握绝对权力的人是皇太后。新即位的刘贺,同样非以对母亲之礼对待未及双十年华的皇太后不可。皇太后只有在服丧期间,能以母亲身份废立天子。
“服丧期过后,来自昌邑的那批人一定会在宫内掌握实权。到时候,臣等恐怕无力为皇太后效劳了。”
霍光故意这样说,为的是要使皇太后在精神上产生动摇。
利害一致的群臣企图合力赶走新帝,为首的当然是霍光。
带两百家臣前来的刘贺,未免过于迂拙。他原本要带更多部属,经龚遂谏止,才止于此数。
起了动摇的皇后,接着听到许多有关天子于服丧期间令人发指的恶行报告。
最具决定性的一件事情是,刘贺为生父昌邑王刘髆之庙举行祭祀。
一般人相信,人的灵魂会于丧期之后来到祖先面前。因此,依照惯例,服丧期间绝不举行祖庙祭祀。而刘贺却违背了这个习惯。不仅如此,经调查,查明他于祭文中,以“嗣子皇帝”自称之事实。
如前所述,刘贺是由于昭帝无嗣,而被视为其嗣子。既以皇帝自称,他就非称昭帝为父不可。而他却在生父之庙自称嗣子,同时又以皇帝自称。这等于强调“我的生父乃皇帝”,是紊乱皇统之大逆行为。
“这样的事情有悖大伦,大逆行为莫此为甚。汉之宗庙绝不能委由此人奉祀!”
皇太后决心要将新帝废除。
——新帝胆敢如此,原因完全在于辅佐家臣未尽职责!
霍光遂将由昌邑前来的二百家臣赶出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张安世则率领近卫军团,将他们悉数逮捕,并且投狱。
新帝被带到皇太后面前时,身边未有半个家臣。这时候的他,已完全孤立了。
“奉皇太后懿旨,你已丧失作为天子的资格。”
霍光抓着刘贺的手,解下皇帝印绶,将之呈交皇太后。
刘贺被送回昌邑,他带到长安的二百家臣则全数被诛。他们从监狱中被带出,游街示众处斩。
“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把霍光斩了!今天这个下场完全是我自己的失策!”
身在两百人中的龚遂在刑场如此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