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哀情何其多

戾太子死后,武帝没有另立皇太子,到戾太子死后才知道他是个优秀的继位者。另一个理由是,其余众多皇子,没有一个令武帝赏识。不,还有一个或许能成器的儿子……

武帝如此安慰自己。他还有一个尚未能看出器量的儿子,这就是幺子弗。他六十三岁时,赵婕妤生下了这个儿子。虽然目前还年幼,但武帝已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这个孩子与众不同。

武帝相信这一点,因为不如此想便活不下去。实际上,武帝有此信念,也不是没有根据。弗是母亲怀胎十四个月才生的孩子,这不是寻常之事,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非凡人物。

而经过戾太子事件的武帝,再也不敢正式立皇太子。

婕妤是女官位阶之名,人们则以“拳夫人”称呼弗的母亲。这个名称的由来是,她一只手掌生下来就紧握着,从来没有打开过。

她的娘家非常贫穷,父亲早死,母女到处流浪。她们流浪各地,并不是为了要讨生活,而是母亲不忍让永远握着拳头的女儿被人取笑,因而辗转各地居住。

当时的她被称呼为“拳娘”。母亲为掩盖女儿之畸形,用布裹住了其永远不放开的左手拳头。

“我怀这个孩子时,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位白发老人对我说:‘你会生下女儿,而这个女儿有异于常人之处。若经高贵之人碰触一下,她的怪异之处立刻会消失,不但变为正常,还会成为人上之人。’”

她的母亲常对别人说这样的话。

母女俩流浪各地,而这位母亲到处说出托梦之事,所以,“拳娘”的故事早为许多人所知。

武帝身边自然有专人经常把诸国怪谈奇闻说给武帝听。因此,武帝当然听过“拳娘”的故事。

“结果,有没有高贵之人碰她一下呢?”武帝好奇地问。

“有几位县令或郡守曾经在好奇心驱使之下碰过她的手,但这个女儿的拳头还是没有打开。这位母亲说,那是因为你不是高贵之人。一些县令听了大为生气,还把这位老太太鞭打一顿呢!”

“真是怪事。”

“是的,这个女孩确实奇怪。”

“朕说的怪事不是指这对母女,而是指区区县令而自以为是高贵之人的这些地方官而言。”武帝道。

一天,武帝出游时,一名近侍禀告道:“据说,那个拳娘就住在附近。”

“呃,这个女孩的事,朕听说过多次。你去把她带来让朕看看。”武帝也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如此命令道。

不多一会儿,一名女孩被带来伏跪在武帝面前。左手用布裹着的这名女孩,脸蛋倒是非常标致。

“来,你把手让朕摸摸看。”武帝说。

“皇上,请千万别这样!”跟着女儿来的母亲吓一大跳,连忙猛摇头说。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人当然是皇帝。倘若让皇帝摸了,拳娘的拳头还是没有打开,如此一来,托梦之事会成为诳语,将此事说出去的她,脑袋说不定会被砍掉。

“这是圣旨,由得了你反对吗!”

被怒喝之下,这位母亲不得已用颤抖的手解开了裹着女儿左手的布。这个女孩的手依然紧握着。由于长久被裹着没有晒过阳光,所以这只手的皮肤十分白皙。

“你不用怕,靠过来一些。”武帝道。

“是的。”拳娘膝行向前。

“把手伸出来。”

拳娘只好听命,怯怯地伸出左手。武帝身躯微微向前倾斜,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她的手背。

结果,拳娘紧握着的拳头,手指竟然一根一根地松开了!嫩葱般纤细的手指像花开一般徐徐展开!

在场的人无一不发出惊叹之声。

多么令人惊异的事情!

这绝非骗局。“拳娘”故事相传已十几年,不是最近才有。不可能临时设计——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

武帝本人也大大惊讶。这件事情证明了他确实是高贵之人——而且是在众人面前!

“把这位姑娘送进后宫吧!”武帝说。

一股香气弥漫四周。

——这是一大喜事。

群臣交口说着这句话。

在进入后宫之前,为了做一些准备,拳娘被准许回家一趟。她的母亲满面泪水地对她道:“你过去或许埋怨过我这个母亲待你过于苛酷,因为我把你本来就和常人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只手用布绑起来,让你装成畸形的样子。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使高贵之人注意到你。看到你受罪的样子时,我也是心痛如绞啊!……不过,这个安排生效了,你果然因此而被天子看中,很快就要受到他的宠爱。希望你今后永远幸福,有时候也能想起我这个母亲……全世界知道拳头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拳娘遂进入后宫,得婕妤之位,生下皇子后居住钩弋宫。未料,发迹迅速的她突然重重地跌落。

“把这个女人拖到暴室去!”

一天,武帝突然下了这个命令。“暴室”指的是收容犯罪宫女的监狱。

“这个女人非处死不可!”武帝又说。

君无戏言,一旦说出,绝不可更改。

实际上,拳夫人所犯的罪微不足道,不过是未谙宫廷礼节,犯了一点小错而已。换成别的女官,顶多被谴责一下就没事。因这等小错而被处斩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更何况它是生下皇子的女人。

每一个人都为天子的处置而大吃一惊。

拳夫人跪在武帝面前乞求饶恕,但武帝始终摇头不答应。

“去吧!这是你的命运!”

被宦官拖走时,拳夫人频频回头。在闺房里那么宠爱自己的天子,为何变得如此绝情?——拳夫人实在不敢相信。到临死之前,她一直都认为宣示恩赦之使者会到来。

而使者始终没有出现。

武帝有意让拳夫人所生的儿子继承帝位。在母亲胎内待了十四个月的刘弗,个头较一般的小孩高大,智能也好像特别发达。

只是,他过于幼小。于武帝六十三岁时出生的这个孩子,就算于十五岁举行男子成人加冕典礼,武帝到时也已七十八岁。

“我可能活不到那么大的岁数……”武帝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衰弱。

帝王应该是全能之人,而他却无法防止自己衰老。

据传为武帝所作的《秋风辞》,起首之句是: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结尾之句则为: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老奈何。

“我顶多再活几年吧……”

如此一来,继位的皇帝还未能举行成人加冕典礼。幼帝即位时,实权将落入担任监护人的母亲手中,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汉王朝二代皇帝惠帝即位时,虽然不是年幼,一切决定权却归其母亲吕后掌握,刘氏王朝因而面临覆灭边缘,何况当时的吕后已是思考能力成熟的人。

倘若由刘弗即位,皇帝过于年幼,而皇帝之母过于年轻。

决定以幺子弗为继位者的武帝,故决定不让拳夫人活着。

与其让幼帝在年轻母亲的监护之下,不如由智虑深远、为人诚直的老臣辅佐。

武帝选的人是霍光和金日磾。

霍光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

如前所述,霍去病是卫皇后的姐姐卫少儿成为霍中孺侧室而生的孩子。卫少儿由于妹妹成为皇后,因而嫁给“像样一点的男人”做妻子。霍去病是卫少儿的拖油瓶。

霍中孺于侧室卫少儿走后,再与妻子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霍光。

所以,霍去病和霍光是同父异母兄弟。霍去病由于母亲是卫氏的关系,因此发迹甚快。他于二十四岁去世时,已位极人臣。

霍去病于发迹后,购买田地宅邸送给生父霍中孺,也把异母弟霍光带到长安,为其安排仕途。虽然是兄弟,哥哥霍去病是与卫皇后有血缘关系的外戚,弟弟霍光则与皇后毫无血缘可言。

相较于哥哥,霍光于踏上仕途后始终显赫不起来。他很清楚自己是靠哥哥的关系得到这份差事的,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分寸,绝不敢嚣张。

在霍去病死后,霍光依旧以车都尉光禄大夫身份负责皇帝座车事宜,在皇帝身边伺候达二十多年。

小心谨慎,未曾有过。

《汉书》做如此记载。

“我原本是没有资格在皇帝身边伺候的。”

他态度如此谦虚,所以极得人缘,也由于工作认真,深获武帝信任。

发生戾太子之乱时,卫皇后以及卫氏一族全被诛杀。

倘若有卫氏血缘,霍光这时候当然也会被肃清。他的确是经由与卫氏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霍去病推举而致仕朝廷的,不过,霍光本身与卫氏并无血缘关系。

霍光因而得以安然度过戾太子之乱。

武帝选拔为幼帝辅佐人的另一人物金日磾是匈奴人,而不是汉人。

元狩年间,霍去病大破匈奴时,单于有意将打败仗的昆邪王和休屠王诛杀。这两位王不愿白白被杀,于是决定双双向汉投降。

两人经过协商决定后,休屠王却起悔意。

——我是匈奴贵族,怎么可以向敌人降服呢?

听到休屠王如此呢喃时,昆邪王心生不安,便疑心生暗鬼。

“莫非休屠王意图杀害我,而后以我的首级当礼物献给匈奴单于!”

昆邪王于是先发制人,袭击休屠王,将之杀害。然后,他率领休屠王的部下,向汉投降。

——休屠王反对降汉,所以我把他杀了。

昆邪王如此禀报武帝。

对汉而言,迄今为止,归降的匈奴贵族只有昆邪王,乃将之列为侯。昆邪王带来的部下当中,休屠王一家人被认为是反对投降之“贼”,因而成为朝廷奴隶。

此时,休屠王的长子才十四岁。这就是年轻时候的金日磾。他被送到宫廷廐舍,担任马夫工作。匈奴人可说是生下来就与马儿为伍的民族。他们都是天生骑手,对照料马匹极有天分。所以,让休屠王的儿子照料马匹,应该是适材适所之事。

为获得名驹而派军远征大宛的武帝,是个典型马迷,对马匹的鉴定眼光也相当高。

“三号廐舍的马匹照料得非常好,是何人照料的?”

一天,武帝如此问。

“是休屠王的儿子金日磾照料的。”一宦官问答。

“呃,对,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武帝想起以匈奴贵族为奴隶之事而产生兴趣,“把这个叫金日磾的人带来。”

看到金日磾是个容貌出众的高个子美男子时,武帝立刻决定升他为“马监”。

赐汤沐衣冠。

史书此一记载,表示取消其奴隶身份。

武帝非常宠爱这名匈奴青年,使其次第升级,并且置于自己身边。

武帝准备将自己的幼子托交霍光和金日磾。这两人有一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不是显贵出身。由于他们是受赏识而发迹的,在做事方面自有一番拿捏,为人谨慎,断不可能起叛意,因此最适合担任这项职务。

后元二年(前87年)春,武帝病笃。他于临终前一日,立幺子弗为皇太子,分别任命霍光及金日磾为大司马大将军及车骑将军,并且担任辅佐幼帝任务。

武帝享年七十。刘弗即位时年仅八岁。这就是昭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