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吴楚七国之乱

有一个人好像是为了削减各地之王的领地而出生的。这个人名字叫做晁错。他是颍川人,学过商鞅的刑名学(政治学),性格耿直而有些绝情。

绝情,是不为情所动,也就是为人固执。

晁错是景帝太子时代的家臣。

景帝即位后,任命跟随他多年的晁错为“内史”。景帝是一位明君,他拔擢家臣,并不是以曾经跟随自己多年为唯一理由,而是因为此人的确有才华。

内史系首都长官,是仅次于三公九卿、领二千石俸给的高级官僚。由于晁错所学的是政治,同时也因位居首都长官的关系,所以是个极为热心的中央集权论者,而且非常固执。他认为对的政策,纵然有人反对,也会以强硬态度付诸实施。或许有些依恃景帝对他的宠爱吧!总之,他无视群臣的态度相当露骨,动不动就瞟一眼在场的三公九卿及众臣,对皇帝奏言道:“请皇上叫在座的各位暂时回避,臣现在要奏报天下大事……”

景帝每次听到晁错如此说,也就毫不客气地宣示:“是吗?好!你们全都回避吧!”

群臣因此感到不快,乃是毋庸赘言的事。

对这一点最不高兴的是丞相申屠嘉。丞相是三公之首、国政的最高负责人。事关国政问题,丞相却被皇帝命令回避,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呢?

丞相进言甚少受到采用,而内史说的话却大部分被接纳,法令改订之事屡见不鲜。

“小厮,你等着瞧吧!”申屠嘉一提到晁错,就难掩不悦之色。

内史的办公场所在太上皇庙内墙外的空地上,东侧有门。太上皇庙奉祀的是高祖刘邦的父亲。由于从东门出入颇多不便,晁错因而在南侧也开了一扇门。这个地方一面是庙的外墙。

“我终于逮到机会了!”申屠嘉认为他抓到可以将晁错诛杀的罪证了。在奉祀始祖父亲的庙墙上挖一个洞——这不是大不敬之罪吗!

晁错早就知道申屠嘉视自己为眼中钉,因而派有密探,卧底于丞相府邸。这名密探察觉丞相的动向后,立即向晁错报告。

晁错于是急遽入宫,晋谒景帝,就开南侧门之事有所说明,并且请求事后追认。

——臣这个措置完全是为了迅速处理国政,伏请皇上特别允准。

对此,景帝果然允准了。

——算了,那个地方只是外墙而已。

不久,丞相进宫禀报内史不敬之罪,并且奏道:“此罪该当诛杀。”

而景帝却以下面的话,驳回了丞相的奏言:“喔,你说的这件事情,内史已向朕禀报过了。外墙不能和庙墙视为等同,因此不能说是必须诛杀之罪。”

丞相申屠嘉回到府邸后直跺脚,说:“应该先杀了那个小厮后才奏报。我没有如此做是自己失策,还能怨谁呢!”

或许是过度愤慨的缘故,申屠嘉不久便病殁。

政敌不在后,晁错更能掌握实权,职位也次第晋升,最后成为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为三公之一,地位等于副丞相。依据汉朝制度,当过御史大夫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丞相。

晁错更具有随心所欲去推动自己政策的立场了。

他开始将全副精神投入,绞尽脑汁削减各地之王及诸侯的领地。诸侯稍有过错,他就以之为借口,削减其领地。

晁错成为诸侯憎恨的对象,是自然的归趋。他明知道这一点,却丝毫不肯退让——倘若不如此,大汉帝国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虽然不至于挑剔,但一旦发现有不对的地方,便以之为由,削减领地——这是晁错对待各诸侯王的方针。

连自认清清白白的诸侯都动辄被找岔子,做贼心虚的诸侯更是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浑身泛起寒意。

最为心虚的应该首推吴王刘濞。

刘濞是高祖刘邦胞兄刘仲的儿子,与景帝有叔侄关系。

最初被封为代王的刘仲,在匈奴攻打下败走。刘邦碍于兄弟情分,不便将他处刑,只剥夺其王位,降格为侯。

后来黥布背叛,刘邦亲征之事已如前述,当时年仅二十岁的刘仲之子刘濞以骑将身份从军,立下赫赫战功。

由于吴和会稽(江苏、浙江)的人民极为彪悍,有必要以强人统治,当时刘邦诸子都还年轻,一时寻觅不到适当人选,只得立刘濞为吴王。

吴的豫章郡有铜山,可以铸造铜钱,海岸地区则盛产盐。吴王领地可谓相当丰庶,住民一律免缴税。人们簇集到不必纳税之地,是必然的现象。

刘濞受封的是经济繁荣、人口众多的一等之地,而且这个地方距离国都长安甚远。虽然刘濞尚不至于,但在吴地出生的他和其一族逐渐摆出小霸王姿态,也是难免的事情。

文帝治世,景帝尚为皇太子时,吴王刘濞的长子曾经来到长安。这叫做“入朝”,也是诸王侯的义务之一。当时他大概是代理父亲的身份前来晋谒皇帝的吧。

后来举行酒宴时,吴王长子与皇太子玩博弈的游戏。

“博弈”顾名思义应该是一种赌博,只是,玩法如何则无法稽考。这是早就不时兴的赌博方式。

吴王的儿子与皇太子玩这个游戏时,曾经发生争执。争执的内容大概是可不可以回手之类的事情吧。

与皇太子游戏而据理不让,吴王儿子的小霸王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这件事情,《史记》记载:

博而争道,不恭。

在吴国无人敢向他顶撞,在长安他好像也认为理该如此。

皇太子为此动了肝火。

这个乡巴佬胆敢无礼!皇太子抓起棋盘,用力摔向吴王的儿子。这个棋盘或许有现在的围棋棋盘大。吴王的儿子脑袋被这棋盘砸到而死。

朝廷派人将其遗骸送回吴。

吴王刘濞为此激怒。

——我们都是族人。皇族刘氏的一员在长安死亡,这时候理应安葬于长安。将遗骸送回吴是什么意思!

他于是把儿子的遗骸送回长安。

依据吴王刘濞的想法,皇帝居住地长安才是刘氏一族的老家。依照道理,在长安身亡的族人,应该葬于该地。自己以吴王身份住在吴地,只是受封派驻,自己的本籍地仍在长安!

——不要忘记,我也是皇族的一员!

吴王送回儿子的遗骸,目的似乎在于表示这一点。

虽然诸王有入朝的义务,吴王却从此称病,再也不到长安了。

朝廷对吴王的态度也甚为不快,因而吴国每次一派使者前来,就将之投狱。

在这个情形下,吴王刘濞当然更下不了台。

文帝考虑到这一点,于是言明把过去的一切付诸东流,赐凭肘之具和拐杖给吴王,并宣告:你已年迈,今后免予入朝。

吴王未入朝之事因而获得谅解,朝廷与吴的关系也得以避免愈加恶化。

能有这等妥协,纯粹是文帝主政的缘故。文帝死后其子景帝即位,由于身边有晁错这么一个狂热的中央集权主义者,各地王侯动辄以些微理由而被削减领地。

吴王过去不恭顺之事根本不必刻意去挑剔,眼下随意列举就不知凡几。

铸造铜钱、制盐、庇护亡命者……

这些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作为借口。铸钱和制盐都是国家专营事业,根本不容地方之王涉足其间。由于这是不必缴纳税金的国家,各地无业游民甚至遭官方追缉的人,常跑到这个地方来。

楚王刘戊在服丧期间玩女人,被削减了领地一部分的东海郡。

胶西王刘卬则因出售爵位,被没收六县。

吴王不恭顺的罪行,比起楚王或胶西王不知要严重多少倍,或许不是没收部分领地就可了事,搞不好会被没收全土,甚至王之一族悉数被杀——为避免有人怀恨复仇而杀尽族人,在当时可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在被干掉之前,先干掉他们!吴王刘濞遂有了这个想法。

汉立国以来,虽曾有过吕氏为王的现象,但这些人后来都被诛杀,非皇族的诸侯王只剩长沙王吴氏一家。这个吴氏也在文帝死后不久,于领主吴著死后,因其无后嗣而被收回封土。因此,目前各地之王都是皇族。

刘濞遂与各地诸侯王密谋造反。他最为倚重的是血气方刚的胶西王刘卬。刘卬因卖爵行为失去六县,但卖爵行为是每个诸侯都有的事情,唯独他一人受罚,胶西王对这一点甚为不服。

各封王中有一些人仍不免犹豫观望,但吴王的檄文对他们而言确实有极大的说服力:虽然现在尚无大碍,但总有一天你们会被剥得精光的!

胶西王对被削减六县之事原想忍耐了事。但连卖爵行为都被削减六县,倘若再有更大是非,结果将不是只被削县而已,恐怕连郡都有被削的可能。这样,自己到头来岂不一无所有吗!

——据说,御史大夫晁错发过豪语,将不容许任何王存在于这个国家!

当时正流传着这样的传闻。

这好像不仅仅是传闻。景帝即位以来,晁错领导下的中央政策,似乎一直在努力推动这件事情。

接到因铸钱、制盐等罪而酌予削减会稽、豫章二郡诏书时,吴王决定奋然起兵。

他揭橥的大义名分是:讨君侧奸臣晁错!

呼应吴王举兵的诸王共有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等六国,包括吴在内共有七国。

这就是所谓的“吴楚七国之乱”。

吴王刘濞对领地全境发下命令:“虽然已是六十二岁高龄的人,但我要以将军身份亲自出征。我年仅十四岁的幺子也要从军。因此,全境凡是十四岁以上、六十二岁以下的男子必须全部出阵!”

动员的军力高达二十几万。

吴越七国外,檄文更远布到被视为未开发地域的闽越、东越等地,这是浙江南部以至于福建、广东的地方政权。

这样的动乱自是非同小可。

皇都长安为之错愕。太尉周亚夫立即率领三十六将军团前往讨伐。

大将军窦婴是景帝之母窦太后的堂兄之子。他在临出征前,推荐了过去被派遣至吴国的袁盎。

袁盎是与御史大夫晁错水火不容的人。任何场面只要有晁错在场,袁盎就离开。相反,有袁盎在的场面,晁错也绝不参加。

晁错过去以御史大夫身份,用“贪污”为由弹劾过袁盎,说袁盎受到吴王贿赂。袁盎因而被贬为庶民。

这样的袁盎将再度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