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棠挥师挺进,守敌闻风而逃,把多座空城留给了官军。为了截断敌人逃路,刘锦棠命令马步各营加快脚程,奋力追赶,本意是想在敌军中取粮。狡猾的逃敌让刘锦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而大批的辎重又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全军断炊,刘锦棠的头上汗如雨下。
爱伊德尔·胡里被刘锦棠释放后,带着自己的两名随员,先是奔至喀喇沙尔,旋又奔至库尔勒,由库尔勒到库车,最后才辗转来到喀什噶尔。
到喀什噶尔的当晚,爱伊德尔·胡里便将刘锦棠写给阿古柏的信递进王庭里。
伯克·胡里看过刘锦棠的信后,忽然冷笑一声道:“新疆是幸运之神赐给阿古柏家族的最神圣的礼物,刘锦棠小魔鬼想要接受他,总要幸运之神同意才行啊!”
伯克·胡里把信撕成碎片,随后传出旨来,宣爱伊德尔·胡里上殿。
爱伊德尔·胡里一路爬进大殿,声音里的悲凉和哀痛使人不敢怀疑他对阿古柏的忠诚和对汗国的热爱。
伯克·胡里命令他止住哀鸣,并说道:“大放悲声无法召回父汗那伟大的灵魂,大放悲声亦无法使刘锦棠南进的脚步放慢。父汗生前曾不只一次地告诉寡人,爱伊德尔·胡里是哲德莎尔汗国最忠诚的卫士,越到危急关头,越能看出他的赤胆忠心。当伟大的父汗完成自己的使命奔向天国的时候,当吐鲁番这座国门被刘锦棠打开以后,哲德莎尔汗国受到威胁的时候,只有聪明的爱伊德尔·胡里,能为汗国的将来作出最明智的选择,作出正确的判断!爱伊德尔·胡里,寡人现在来问你,在刘锦棠的眼里,俄国和英国哪个更强大?”
爱伊德尔·胡里略一沉吟,便拖着长腔答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陛下呀,先汗能够放心地去到天国里报到,是因为他已经看出,陛下是一个能够让哲德莎尔汗国在强大的敌人面前稳如天山的君主。老奴在刘锦棠的大营里受尽了折磨,但老奴也发现了他们想方设法要掩盖的秘密。大清国人是惧怕英国人的,但他们更怕俄国人。英国人要对大清国实行战略攻击,总要绕过千山万水。但俄国若想对大清国下手,只要迈动脚步便能办到!这是不争的事实啊!”
伯克·胡里沉吟着说道:“哲德莎尔汗国忠诚无比的大通哈呀,你不仅具备管理的才能,还生有一副哲学家的头脑。寡人现在以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对你说,你以前是本汗国的大通哈,你现在仍然是本汗国权力巨大的大通哈。你尽管一不留神被刘锦棠捉了去,但那不是你的错!寡人敢断言,那是幸运之神在和我们安集延人开的一个玩笑。你适才的一句话坚定了寡人的一个信心。寡人决定,为了我哲德莎尔汗国永远不受到敌人的攻击,我们应该服从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的命令。寡人经过反复比较认为,考夫曼才是我哲德莎尔汗国的真正靠山。”
爱伊德尔·胡里这时却小心翼翼地问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们安集延人最神圣的主人!您的英明决断让老奴看到了无限的光明,让哲德莎尔汗国的子民看到了更加辉煌的明天!但特汗陛下呀,您还没有说,如果英国人问起来,我们该怎样回答呢?罗伯特·沙敖是从大洋彼岸飞过来的一只苍蝇,他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
伯克·胡里忽然冷笑着说道:“父汗就是因为太爱听英国人口里美丽的谎言而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刘锦棠的攻击。血淋淋的事实证明,英国人的许诺,几乎就是秃鹫放屁!不仅吓不走敌人,还让自己饱尝臭味!让英国苍蝇见鬼去吧!”
随后,伯克·胡里便命令爱伊德尔·胡里,携带大批的珍贵毛皮及大量的美玉,又从王庭里挑选了几十名美女,以哲德莎尔汗国特使的名义,抄近路进入俄境,去拜会俄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商议臣服的事。
爱伊德尔·胡里前脚离开喀什噶尔,罗伯特·沙敖后脚便来到王庭。
罗伯特·沙敖一见到伯克·胡里便大叫道:“哲德莎尔汗国的叛徒爱伊德尔·胡里带着大批的礼物以及数不清的美女,向俄国一带奔去。他这么做,是要引狼入室!”
伯克·胡里微笑着说道:“尊敬的罗伯特·沙敖阁下,哲德莎尔汗国最高贵的客人!您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您应该知道,安集延是个盛产汗王的地方,那里迄今为止,还没有出过一个叛徒!”
罗伯特·沙敖气愤地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陛下,哲德莎尔汗国英明无比的君主!您难道患上健忘症了吗?您的这位大通哈,因为他的愚蠢和自负,使刘锦棠毫不费劲地便打开了吐鲁番这座汗国的大门。就是这个您无比信任的大通哈,他跪在刘锦棠的面前说,他为做过哲德莎尔汗国的大通哈而感到羞耻!”
伯克·胡里仍然笑着说道:“寡人以哲德莎尔国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对您说,这不是爱伊德尔·胡里的错。刘锦棠是个从湖南跑出来的魔鬼,他生下来便是哲德莎尔国的天敌!爱伊德尔·胡里以前是汗国的大通哈,以后也是,将来还是!”
罗伯特·沙敖瞪起眼睛问道:“伟大的特汗陛下,您能否告诉鄙人,爱伊德尔·胡里赶着马车带着礼物和美女要去哪里公干?您不要对我说,他是要回到安集延去;更不要说,他的父亲病了,十分想念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伯克·胡里笑着答道:“尊敬的罗伯特·沙敖阁下,寡人为拥有您这样聪明睿智的朋友而感到自豪。您说得千真万确,爱伊德尔·胡里的父亲病了,他极需要爱伊德尔·胡里在身边照料。爱伊德尔·胡里为了哲德莎尔汗国,跟着父汗出生入死了十几年。如今他老了,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养自己的生息。寡人以特汗的名义向他作过承诺,对爱伊德尔·胡里的所有请求,寡人全部答应!”
罗伯特·沙敖说道:“伟大的特汗陛下,您可能忘了,该死的爱伊德尔·胡里离开这里时,还带着大量的礼物和一大群美女!”
伯克·胡里笑道:“车上的礼物是寡人以特汗的名义赏赐给他的生活资本,美女是寡人特许他从王庭里挑选出的挤奶人。安集延有爱伊德尔·胡里三代经营的一个牧场,奶牛的乳房一天也离不开人呐!”
罗伯特·沙敖仰天叹道:“上帝呀,罗伯特·沙敖活了四十八年,还从没听过这么美丽动听的谎言。安集延早已成了俄国黑熊魔爪下的一个苟延残喘的部落,您为什么不直接说,爱伊德尔·胡里是秉承您的伟大的旨意,要到俄国是去寻求庇护呢?——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们英国最圣明的女王陛下已经命令威妥玛出面在同大清国交涉此事了。大清国已经答应了威妥玛的斡旋,同意了哲德莎尔汗国的存在,您不该怀疑我们大英帝国战无不胜的实力呀!”
伯克·胡里收起笑脸,郑重地说道:“寡人以哲德莎尔国特汗的名义起誓,对大英帝国给予哲德莎尔汗国的帮助,汗国臣民以及寡人本人都已铭记在心头。本汗国从成立的那天起,父汗和寡人对贵国的所有请求,都不敢不认真地对待。哲德莎尔汗国因为有贵国的支持与帮助,才坚持到今天。贵国永远都是哲德莎尔汗国的恩人!”
罗伯特·沙敖却接口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陛下,对您说过的每一句话,鄙人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转达给我国的女王陛下!现在请您快快给爱伊德尔·胡里下达命令吧,俄国黑熊的大口已经张开,他贪婪的呼吸声已清晰可闻,他时刻都在等待着把哲德莎尔汗国一口吞下肚子里的时机,爱伊德尔·胡里不能自投罗网啊!”
伯克·胡里冷静地答道:“尊敬的罗伯特·沙敖阁下,请您转告美丽的女王陛下,哲德莎尔汗国现在时刻都面临着来自大清国的攻击。寡人对贵国作出的种种努力不敢有丝毫的怀疑。但历次的战争经验又提示寡人说,哲德莎尔汗国现在需要的是武力干预,而不是外交上的斡旋。如果贵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向这里派赴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寡人以哲德莎尔国特汗的名义向美丽的女王陛下保证,哲德莎尔汗国将是贵国无以取代的属国!”
罗伯特·沙敖当日即将自己侦知到的情况以及伯克·胡里的请求上报给国内,但可惜的是,俄国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恰在此时爆发,英国为保护它在土耳其的利益,正向那里大量地加派军队,抽不出一兵一卒对伯克·胡里作武力援助。
而伯克·胡里派往俄国的特使爱伊德尔·胡里,此时却已到达俄土耳其斯坦总督府,正住在一家高级的客店里,等着考夫曼的接见。
这时的考夫曼已将爱伊德尔·胡里到来的消息通报给国内,此时也正等着国内的指示到来。
十几日后,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指令终于递到考夫曼的手上。
指令这样写道:“如果伯克·胡里当真对英国人丢掉幻想而决定全身心地臣服于我们,我们就应该抓住机会,在武力上对他给予保护。但请注意一点,我们的军队不能进入他的领地,只能屯扎在边境线上。这样大清国就找不到任何借口说我们侵略了他的国家和占领了他的国土。”
指令到达的当日,考夫曼便将爱伊德尔·胡里一行人请到总督府,开始正式谈判。
爱伊德尔·胡里当先用哀求的口吻对考夫曼说道:“鄙人受毕条勒特汗的委派,特来求见总督阁下。鄙人行前,毕条勒特汗让鄙人转告阁下,哲德莎尔汗国离不开您的保护。强大的俄国是哲德莎尔汗国沼泽地里的阳光,是哲德莎尔汗国沙漠里的雨露!只要您肯畅开胸怀接纳他,他永远都是您身边最听话的小羔羊。”
爱伊德尔·胡里话毕忽然双膝跪倒,诚恳地说道:“尊敬的总督阁下,您就答应毕条勒特汗的请求吧!只有您,才能对哲德莎尔汗国做出真正的帮助和保护。您是哲德莎尔汗国的慈父,毕条勒特汗需要父爱呀!”
考夫曼傲慢地望着爱伊德尔·胡里,大声说道:“安集延是浩罕的一部分,它现在尽管在名义上受英国保护,但我大俄帝国随时可以把它划进浩罕的版图里。浩罕汗国早已经变成了俄国的一个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敢于同伟大的俄国抗衡!爱伊德尔·胡里,我的话没有吓着您吧?”
爱伊德尔·胡里大声说道:“我以哲德莎尔国大通哈的名义向您保证,所有的安集延人在慈父的面前都是温驯听话的羔羊。慈父的严厉,正说明慈父还没有对他怀里的羔羊丧失信心!”
当日会谈后,爱伊德尔·胡里代表伯克·胡里,正式与考夫曼签订了一份臣服协议。
协议规定,从签字之日起,哲德莎尔汗国的所有一切均由考夫曼代表俄国沙皇决定。
协议同时规定,在必要的时候,俄国可以用武力对哲德莎尔汗国及毕条勒特汗本人作出保护。
该协议签字的时间是大清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七月十日。
就在爱伊德尔·胡里与考夫曼签订臣服协议的当日,在喀喇莎尔防守的一百名当地回族军兵,背着安集延人和自己的统领,悄悄离开大营,由小路骑马赶往吐鲁番,向官军投降。
这时,设在上海的西征粮饷转运局总办胡雪岩,禀承左宗棠之命,通过盛宣怀的竭力周旋,又从英国设在上海的汇丰银行借到折合大清官银五百万两的一笔借款,月息尽管高达一分二厘五毫,但可以分七年、每年两次匀还。
左宗棠用这笔借款,不仅为出关各军添置了部分枪炮,还补充了大量的弹药、马匹,又输送了三批的帐篷、油毡等物,并为屯垦军民购买了大量的耕牛、农具。
这笔借款,不仅让出关各军补足了欠饷,还使刘锦棠、张曜二军在吐鲁番一带,屯购了一些军粮,补充了一些兵额,使刘锦棠的老湘各营恢复到足额的三十二营,张曜的嵩武军各营恢复到足额的十六营,两部总兵力达到四十八营,计两万四千余人。
喀喇沙尔回兵到吐鲁番投降的当日,刘锦棠这才知道阿古柏已经死去的消息,于是紧急把情况通报给左宗棠。
左宗棠收到刘锦棠军报的当晚,又收到圣旨一道。
旨曰:“关外军情顺利,吐鲁番等处收复后,南八城门户洞开,自当乘胜底定回疆,歼除丑类,以竟全功。惟计贵出于万全,事必要诸可久。吐鲁番固为南路要隘,此外各城,如阿克苏等处,尚有可据之形势否?回酋报知帕夏缴回南八城之说,是否可恃?喀什噶尔逆首依附彼族,尤易枝节横生。”
圣旨又道:“伊犁变乱多年,前此未遑兼顾,此次如能通盘筹画,一气呵成,于大局方为有裨。该大臣亲总师干,自以灭此朝食为念,而如何进取,如何布置,谅早胸有成竹,为朝廷纾西顾之忧。其即统筹全局,直抒所见,密速奏闻,以慰廑念。”
圣旨饬令左宗棠务必查明阿古柏是否肯真心归降官军,不要放松警惕,贻误战机。并命左宗棠对全疆做出部署,密速奏闻。
左宗棠接旨不多几日,即在肃州拜发《遵旨统筹全局》一折。
该折这样写道:“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环卫北方,百数十年无烽火燧之警,不特前代所谓九边皆成腹地,即由科布多、乌里雅苏台以达张家口,亦皆分屯列戍,斥堠遥通,而后畿甸宴然。盖祖宗朝削平准部,兼定回部,开新疆、立军府之所贻也。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
这段讲述的是新疆所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是“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
折子又写道:“至新疆全境,向称水草丰饶、牲畜丰牣者,北路除伊犁外,古城、济木萨至乌鲁木齐、昌吉、绥来等处,回乱以来,汉回死丧流亡,地皆荒芜。近惟古城、济木萨商民、散勇、土著民人聚集开垦,收获甚饶,官军高价收取,足省运脚。”
此段讲的则是新疆目前的大概情形,是“回乱以来,汉回死丧流亡,地皆荒芜”,但“古城、济木萨商民、散勇、土著民人聚集开垦,收获甚饶”。
又说道:“若全境收复,经画得人,军食可就地采运,饷需可就近取资,不至如前此之拮据忧烦、张皇靡措也。区区愚忱,实因地不可弃,兵不可停,而饷事匮绝,计非速复腴疆,无从着手。”
折子最后才写道:“至省费节劳,为新疆画久安长治之策,纾朝廷西顾之忧,则设行省、改郡县,事有不容己者。合无仰恳天恩,敕户、兵两部,速将咸丰初年陕甘、新疆报销卷册各全分及新疆额征、俸薪、饷需、兵制各卷宗由驿发交肃州,俾臣得稽考旧章,按照时势,斟酌损益,以便从长计议,奏请定夺。”
此折洋洋洒洒,先从新疆的来历讲起,又谈新疆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指出:
“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
为长治久安计,左宗棠经过反复思考,在折子最后郑重向朝廷提出了新疆设立行省的建议,曰:“为新疆画久安长治之策,纾朝廷西顾之忧,则设行省、改郡县,事有不容己者”。
其实,在新疆屯垦及设立行省的想法左宗棠早就有过。
那是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左宗棠时年二十一岁,中举后依例进京会试。可惜他会试竟然落第,于是抑郁离京。在回湘的途中,左宗棠一时兴起,作《癸巳燕台杂感》诗八首,其中有一首便是专写新疆的。
该诗这样写道: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从诗中可以看出,新疆设省、屯垦的想法已在左宗棠的脑海中存在了几十年。
左宗棠的折子递进京师,马上便得到恭王及慈禧太后的赞同。
慈禧太后经与各王大臣相商,不久便发出一旨。圣旨先命令左宗棠“着即督饬将士,戮力同心,克期进剿”,又对左宗棠设省之议表示赞同,称“不为无见”,“一并通盘筹画,妥议具奏”。
圣旨原文是:“左宗棠奏逆酋帕夏自毙情形,并统筹全局各一折。据称:安集延逆酋帕夏经官军击败后,众心离散,遂于四月间仰药自尽,其子海古拉率党西窜,亦被缠回截杀。等语。该逆逼胁回众,占据南路各城,肆其荼毒,罪恶贯盈。今既穷蹙自毙,余众势必涣散,事机极为顺利……喀什噶尔为叛弁何姓所踞,自应乘此声威,速等殄灭。左宗棠拟俟新秋采运足供,鼓行而西。刻下已届秋令,着即檄饬各军,克日进兵,节节扫荡。各城回众,素受逆酋胁制,非尽甘心从逆。此时大军西行,咸知效顺,自当分别良莠,剿抚兼施,以安众心……左宗棠所陈统筹新疆全局,自为一劳永逸之计。南路地多饶沃,将来全境肃清,经理得宜,军食自可就地取资。惟目前军饷支绌,近虽借用洋款五百万两,亦是万不得已之举,可一而不可再。若南路一日不平,则旷日持久,饷匮兵饥,亦殊可虑。该大臣所称地不可弃,兵不可停,非速复腴疆,无从着手等语,不为无见。着即督饬将士,戮力同心,克期进剿;并揆时度势,将如何省费节劳,为新疆计久远之处,与拟改行省郡县,一并通盘筹画,妥议具奏。所请敕部将咸丰初年陕、甘、新疆报销卷册各全分及新疆额征、俸薪、饷需、兵制各卷宗,由驿发交等语,着户部、兵部查照办理。”圣旨中所谓何姓者,指的是原清军将领后投靠阿古柏的何步云。
接旨的当日傍晚,左宗棠即着文案将圣旨分抄多份,由驿路送达关外各统兵大员阅看,又单给刘锦棠写信一封,会商大军推进师期。
转日,署乌鲁木齐都统英翰由京师风尘仆仆地赶到肃州来向左宗棠禀到,商量出关赴任等事。
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精神,与英翰周旋了两天,直到英翰出关才得歇息。
望着英翰的背影,左宗棠悄悄叹息了一声,不由暗道:“乌鲁木齐新复,边务正当繁重,朝廷却打发来这么一个大烟鬼出任都统,也真做得出来!”
左宗棠发此感慨不是没有缘由的。
英翰是满洲正红旗人,萨尔图氏,字西林,一榜出身。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拣安徽以知县用,累官宿州知州、颖州知府、安徽按察使、布政使,于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升授安徽巡抚。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配合李鸿章“剿捻”,因功授两广总督。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入觐,晋二等轻骑都尉世职。总督两广期间,因吸食鸦片成瘾,加之随员招摇,为广州将军长善所劾,被褫职召还京师。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初,赏还世职,又赏二品顶戴命署乌鲁木齐都统。
英翰先以体弱多病累疏辞缺,看看实在延捱不过,这才不得不行。
英翰这一年尚不到知天命的年龄,但因吸食鸦片过深,却早已经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提早进入了老年。
朝廷打发这样一个人去做乌鲁木齐都统,乌鲁木齐以后的前景,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英翰抵达乌鲁木齐后,很快便与成瑞办了一下交割,他便全身心地躺进卧房里,狠狠过起瘾来;所有公事,全交给随员料理,任由一班人胡作非为,他也无力过问。
乌鲁木齐刚刚稳定的局势,眼见有些波动。
这一天,因身边的一名随员,看好了当地一户维族百姓家的闺女,便带着几名军兵把人抢了来,惹恼了当地百姓。
众百姓见官军胡作非为,马上便会同闺女被抢走的那家人的父母兄弟,飞跑到都统衙门来鸣鼓喊冤。
那鼓被敲得震天响,赛似后膛开花大炮的声音。
英翰当时正卧在榻上让人伺候着吞云吐雾,冷不丁鼓声传来,登时便把他的烟枪吓掉,认定是驻扎在伊犁的俄国人打过来了,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往起挣。
挣了三挣,不仅没有挣起身来,反倒把他的魂魄挣出了窍。
伺候在侧的人眼见他瞪大了双眼,还把手指向门外,接着就长出一口大气,整个身子便软将下来。
家人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烟枪捡起来递到他手里,他却不接;叫他,他又不应;推他,他全身都动。
家人忙用手去摸他的鼻息,这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人世享清福去了。
闻报,伊犁将军金顺打马飞奔到这里,自然是先将抢来的人放掉,然后又给左宗棠发信,给朝廷拜折,最后才为英翰料理后事。
得知英翰死在任所,左宗棠连日给朝廷拜发《请以金运昌接署乌鲁木齐提督行都统事》一折。上准。
同年(公元1877年)七月十七日,新疆南路秋高气爽,瓜果遍地,正是这里最迷人的季节。
就在俄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照伯克·胡里所请,向南疆中俄边境大肆派兵的时候,在吐鲁番、托克逊一带驻扎的老湘军、嵩武军各营,也开始起寨拔营,向南路继续推进。
此次向前推进,清军共投入马步四十八营兵力,计有刘锦棠统率的老湘军马步三十二营为前锋先行,张曜统率的嵩武军马步十六营为后队跟进;张曜跟进的同时,并为前路兼筹粮运和办理善后。
此次对敌作战,主要由刘锦棠一路担任。
为防后路空虚,更为了防范敌军掐断粮道,在大军推进的同时,徐占彪统率的蜀军马步六营在达坂、托克逊、吐鲁番三地驻守。
为稳妥起见,刘锦棠先派四营分两路先行,到曲惠安营。
先行的四营每路两营,一路走苏巴什、桑树园子、库米什、榆树沟、乌什塔拉大道,一路则由伊拉湖小道前进。
刘锦棠命令两路人马沿途搬运柴草,挖掘坎儿井,节节预备,以备大队继进顺利。
越两日,刘锦棠见前路顺畅,决定大队拔营跟进。
他传命步兵各营走大道,自统骑队各营走小道,两路人马在曲惠会合。
刘锦棠抵达曲惠的当日,便有百余骑安集延打扮的敌兵前来窥探消息,后见官军马、步各营陆续到达,即掉转马头向来路狂奔。
官军骑兵追赶不及。
刘锦棠见官军动向已被敌方侦知,便决定不在曲惠耽搁,转日即命提督余虎恩、黄万鹏二将,率马步十四营取道乌什塔拉,顺博斯腾湖南岸,悄悄疾驰库尔勒侧背,此乃奇兵;为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刘锦棠亲提主力,大张旗鼓地由大路向开都河推进。
当时正逢汛期,加之是年南疆雨水偏多,使开都河水猛涨。
海古尔·胡里眼见洪水滔天,顿时心生一计,竟然派出数百将士决堤放水,几天光景便导致两岸一片汪洋,深处可达三米开外,浅亦没及马背,阔涉百余里。
开都河源自天山之麓,汇而南趋,贯库尔勒、喀喇沙尔之中,下流注于博斯腾淖尔。古所谓泑泽者,即指此也。
刘锦棠师至,遣人在多处探路,均不得通过,只好传命各营舍弃淖路,全军绕行近七十余里,方见到一块一眼望不到头的碱地,将士已是疲惫不堪。
刘锦棠见天色已晚,不便夜行,只好传令各营就高地扎营,埋锅造饭,休息一夜再行。
刘锦棠的行止很快被细作报与海古尔·胡里。
海古尔·胡里闻报之下,不由仰天大笑道:“刘锦棠小魔鬼,你连开都河都过不去,还想过神溪吗?”
海古尔·胡里口里所说的神溪,就在碱地前行四十余里处,隐蔽在碱地的中央部分,把碱地一分为二。该溪清澈见底,水寒透骨,深达丈许,让人望而生畏。
当地人俱把此溪称之为神溪。
神溪者,顾名思义,非神仙不能通过也。
第二天,大军行到溪边,自然无法通过,探马只好急报刘锦棠。
刘锦棠闻报大惊,急忙策马来到溪边,但见该溪宽约三十余米,深不可测,用手试水,感觉冰凉透骨,全身充满寒意。
说是小溪,莫如说就是一条隐藏在碱地的河流。
刘锦棠苦思不得良策,只能挑选军中会浮水的军兵二十名,每人喝了碗辣子汤,然后拉着早就备下的绳索游过对岸,用绳索搭建浮桥。
直到午后,浮桥总算搭建成功,全军于是陆续通过,整整过了两个时辰。
稍事休整,刘锦棠传令全军奋勇前进。又走了约一百余里,于傍晚时分方到达开都河的东岸,刘锦棠传命各营就地扎营,派马步五营快速搭建浮桥,令马步四营奔至开都河上流,用石沙堵塞河道降低河面水位,大队人马则开始抢修道路,修堵河堤,以保证粮运通畅。
一日后,大军直逼喀喇沙尔,但却未遇一兵一卒抵抗,分明是一座空城。
刘锦棠带亲兵五营进城巡视,但见地面积水盈尺,官署民舍均被大水淹塌,荡然无存。全城上下不仅无人,连牛羊等物也不见一个。
不用问,这显然是当伯克·胡里、海古尔·胡里得知官军已经通过神溪后,便赶在官军到达开都河之前,将城中百姓、牛羊等物悉数掠走,使官军在此地闻不到半丝的人烟。
此时的喀喇沙尔不仅仅是一座空城,分明是一座死城。
刘锦棠传命各营快速向库尔勒进发。
刘锦棠督军行至中途,便与余虎恩、黄万鹏两部人马相会合。两军合为一军,疾奔库尔勒,力图抢在守敌逃跑前赶到。
库尔勒倒不见积水遮地,但同样是一座死城;不仅不见一人,亦不见牛羊等物,全城活着的是遍地乱窜的老鼠和在空中盘旋的百鸟。
全军经一路狂奔疾行,上下早已饥肠辘辘,全盼着到库尔勒后便埋锅造饭,孰料库尔勒并无敌人,而全军所带粮食,却只有不足百斤。
依刘锦棠最初本意,只要各路人马能在喀喇沙尔或库尔勒与敌军遭遇,就算全军不随带粮食,军食亦能在战斗中解决。
刘锦棠甚至认为,粮食、牛羊、战马,随便哪一项,都能让全体将士饱餐上一顿,不至于断炊。
但匪酋的决堤放水,开都河意料之外的汹涌泛滥,打乱了刘锦棠脑海中的那套固有的战争模式,使他不仅仅失措惊慌,而且是实实在在地惊出一身冷汗!
他一面派出快马传令后路迅速转运接济,一面就紧急把道员罗长佑、提督余虎恩、黄万鹏、汤仁和、张春发以及总兵董福祥、张俊等人召集到一起,开始商量对策。
董福祥这时说道:“刘大人,我们民间有句老话,有老鼠的地方就有粮食,有鸟鸣的地方必有果实。大人不妨传个令下去,让各营分散开来,来个跟鼠要粮。据卑职所知,喀喇沙尔与库尔勒都是南疆的大城,每地居民住户都以万计。何况,我们回民又素有掘地窑粮的习惯,怕的就是抢掠和兵荒。”
余虎恩这时也道:“大人,想起卑职从前跟着老统领在陕甘一带南征北讨时,每逢缺粮,老统领都打发人到大地里去掘地找食,每每都有收获。正像适才董总镇所说,回民因连年经历战乱,都不敢把收来的粮食全存在明显处,怕遭抢后日子过不下去。现在,匪酋虽把百姓、牛羊全部裹走,但难保把百姓埋藏的粮食都能全部起走。何况,百姓也并非真心与官军为难,实在是惧怕匪酋手里的枪械,不得不跟着走。卑职如此说,也并非就能保证我们当真能掘到粮食,大人还要做第二手准备,是否要派出一营骑队去后路接应一下粮车,以确保万一。”
刘锦棠皱起眉头想了想,只好按董福祥与余虎恩二将的话办理,内心却对追敌过急大是懊悔。
就在老湘军上下开始在库尔勒城内外四处探寻鼠踪找粮的时候,在肃州的左宗棠,此时却正在行辕里跪接一道加急送到的圣旨。
旨曰:“郭嵩焘奏英人照会调处喀什噶尔事宜,并传闻阿古柏病毙各折片。据称:英国首相德尔比屡遣威妥玛为喀什噶尔调处,照会章程三条,意在护持安集延;又闻喀什噶尔阿古柏病殁于古拉尔地方等语。该侍郎所奏各节,于新疆南路军务得手情形自尚未悉。着左宗棠将郭嵩焘所奏体察情形,斟酌核办。原折、片、单着抄给阅看。”
左宗棠接旨毕,又把随旨下发的郭嵩焘上给朝廷的奏折、附片、单等全部阅看一遍,便传起稿师爷进来,口述《复陈办理回疆事宜》一折。
折子这样写道:“……上年官军克复北路数城,英人乃为居间请许其降,而于缴回各城、缚献叛逆紧要节目一字不及,经总理衙门向其辩斥乃止。兹德尔比、威妥玛复以此絮聒于郭嵩焘,彼意以护持安集延为词,以保护立国为义,其隐情则恐安集延之为俄人所有。臣维安集延系我喀什噶尔境外部落,英、俄均我邻国。英人护安集延以拒俄,我不必预闻也。英人欲护安集延,而驻兵于安集延境,我亦可不预闻。至保护立国,虽是西洋通法,然安集延非无立足之处,何待英人别为立国?即欲别为立国,则割英地与之,或即割印度与之可也,何乃索我腴地以市恩?兹虽奉中国以建置小国之权,实则侵占中国为蚕食之计。”
左宗棠接着气愤地说道:“英人以保护安集延为词,图占我边方各城,直以喀什噶尔为帕夏固有之地,其意何居?从前恃其船炮横行海上,犹谓只索埠头,不取土地,今则并索及疆土矣!彼阴图为印度增一屏障,公然向我商议,欲于回疆撤一屏障,此何可许?”
该折又写道:“帕夏于库尔勒地方服毒自毙,英国既有所闻,赛德尔意仍照郭嵩焘前议办理,德尔比意欲饬署理公使傅磊斯赴总理衙门会议,茀赛斯亦拟来京调处。此皆无关紧要。彼向总理衙门陈说,总理衙门不患无词;彼来臣营陈说,臣亦有以折之。”
左宗棠最后写道:“臣前闻英人有遣淑姓赴安集延之说,已驰告刘锦棠、张曜,嘱其善为看待。如论及回疆事,则以我奉令讨侵占疆宇之贼,以复我旧土为事,别事不敢干预,如欲议论别事,请赴肃州大营。臣于此次奉到谕旨,当加饬其体察情形,妥为办理,务期预为审酌,以顾大局。”
左宗棠洞悉其奸,一语道破英国人极力斡旋的玄机:“保护安集延”只是英国人的一种托词,实际是为了“图占我边方各城”,为了“欲于回疆撤一屏障”,达到“为印度增一屏障”的目的。
众所周知,印度当时是英国的属国。英国为印度“增一屏障”,说穿了,就是为自己“增一屏障”。英国的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是想抢在别国之前,开辟出一条从西北陆路直接进入大清国内地的通道。
左宗棠的折子不言自明:英国人的阴谋如果得逞,他就能从海、陆两地对大清国实行战略包围,由此所产生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左宗棠将折子拜发的同时,又着文案将折子底稿誊抄两份交驿站发给刘锦棠、张曜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