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攻取吐鲁番,犹如剜掉了伪汗国的双眼,阿古柏彻底绝望了。他先把“艾米尔”诏书撕碎,又在梦里同阿里姆·库里干了一仗,醒来后,他把随侍的宫女全部召集到身边,发布了一道汗谕。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二月二十八日,张曜统带嵩武军全部人马由哈密起程西进,比徐占彪所部早半天到达盐池。
徐占彪到后,两部人马先在盐池补充了一下水分与给养,又在当地购买了几石军粮,这才向七克腾木进发。
七克腾木并不是阿古柏防御的重点,阿古柏也想不到官军会两路进发,这里除早就安排的五百军兵驻防外,并未加派兵力过来。所以,大军一到,这里的守敌除弃城逃跑外,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张曜、徐占彪二人见此情景,内心不由一阵大喜;收复七克腾木的当日,便只留下一百名官军把守,委了名守备统带并料理善后,即提军赶往辟展。
辟展的守敌也只有五百,这时正和从七克腾木逃过来的军兵会在一处。
两部人马的首领坐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认为还是极早逃往胜金台为上上大计,于是也就不等官军赶到,便将城内存放的粮食、衣物、皮料以及大批的牛羊集合到一起,强迫城中的百姓肩扛手推,大开中门,浩浩荡荡逃往胜金台,仿佛是大迁徙一般。
张曜、徐占彪二军赶到时,见辟展四门大开,城内空空荡荡,只有少许几位年老百姓坐在城墙根儿下晒太阳,便料定守敌已经提前逃跑。
二人计议一下,决定快速追击,就算得些牛羊也是好的。
为了有所收获,二人各派出马队两营先行追赶,大队人马跟进。
此令一下,四营骑队放开马蹄当先追赶,果然在半路看见了正匆匆逃跑的人群,竟然分不清哪些是兵哪些是民。
嵩武军骑营提督衔总兵孙金彪、蜀军骑营统带提督衔总兵黄祖福,一见敌军挟裹大批百姓驱赶牛羊在前,当下发一声喊,挺枪冲了过去。
敌军见官军赶到,慌忙丢下百姓打马飞逃,敌军上千名步兵则四散向周围的山上跑去,速度之快只在兔子之上不在其下;敌军挟裹的几千名百姓与十几车衣物、粮食、皮料及上百头牛、马,几千只羊,全部被官军截获。
后路大军到后,张曜、徐占彪先让军兵把百姓送回辟展城中居住,然后又将所获物资一分为二,便拔营继续向胜金台开进。
胜金台相对七克腾木、辟展来说,是一个大一些的城堡,由回军头目马元在此驻守。
马元是马人得的部下,归降阿古柏后,被阿古柏任命为统辖七克腾木、辟展以及胜金台三城的大胖色提。
胖色提者,意为营官之意也。大胖色提,也就是统领。
除马元之外,阿古柏另在胜金台设通哈一名,由安集延人爱什地里出任。
名义上,爱什地里是马元的副手,实际上却是七克腾木、辟展、胜金台三地的真正太上皇。
为示安集延人的尊贵,阿古柏另在胜金台左侧五里处筑起一座新城,归爱什地里居住,又调五百名安集延军兵归他统带。
爱什地里在胜金台虽只几年,却横征暴敛,掠财无数,把七克腾木、辟展、胜金台三地活脱脱变成了人间地狱。
他不仅在新城筑起了十几座小空堡,供他存放皮料、布匹、粮食、财物,又挖了一处地窑,里面存放了大量的玉器、金银乃至珠宝。
他在新城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奢华的殿堂,名为通哈府,实际比马人得、金相印等人建的帅府还漂亮。
他派出军兵,把七克腾木、辟展乃至胜金台附近居住的百姓家的年轻女人全部掠往新城,他把上百名漂亮的女人充斥进自己的殿堂,余则全部分给自己的部下享用。
爱什地里在最疯狂的时候,竟然连马元的女儿也抢进殿来,至今生死不明。
马元眼见爱什地里已经丧心病狂,但却半句话也不敢说,只是一味地小心伺候,惟恐安集延人发起怒来,不独自己性命不保,还要祸及家人。
七克腾木、辟展两地的部分守军约五百人逃到胜金台后,马元慌忙赶至新城,来向爱什地里汇报情况。
爱什地里得知七克腾木、辟展二城已经失守,当即一面让马元布置军兵守城,一面就放出信鸽,紧急向托克逊与吐鲁番两城求援。
胜金台现有马元所部一千人,爱什地里安集延人五百人,加上逃窜过来的五百人,共约两千人。其中,步队只有五百人,余则皆为骑队。
张曜、徐占彪两部人马逼近胜金台城垣的时候,马元已命令守敌在城头四角架好平射小钢炮四门,另伏三百杆七响快枪,静等官军的到来。
张曜、徐占彪一见形势危急,先命骑营迅速将两座城堡包围,这才踏察地形,准备筑垒架炮。
马元并不管这些,他见官军赶到,只管把令旗一挥,命令燃发钢炮,爱什地里则命令七响快枪全部向官军射击。
真正叫人算不如天算,马元的令旗落下许久,才有一门钢炮射出炮弹,偏又打高了,炮弹从官军的头顶飞过,在远离官军后面的一处烂洼塘里炸响,崩飞无数的泥鳅。
马元大惊,忙命人快速检查另三门钢炮,却原来是该炮多年不用,各部件全部锈死了,已经成了破铜烂铁。
爱什地里闻报,气得一脚就把马元踢翻在地,用马鞭子指着马元的脑袋骂道:
“你这个混蛋,因为你的疏忽,将造成胜金台城堡无法镇守的悲剧!本老爷要用幸运之神赐给毕条勒特汗的最公正的法律惩罚你!”
爱什地里本想一枪把马元打死,但又怕激起回军的暴乱。
他沉吟一下,转而又说道:“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早有预见地传下圣谕,他说大炮不能使用并不全是你的错,只要我们坚守住城头,大军就不会攻进来。那时,我们的援军就赶到了!”
爱什地里话毕,再次飞起一脚踢向马元,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还不马上去指挥作战!”
马元吓得慌忙爬起,尚未讲话,城外围城大军已架好了炮台,四门大铜炮正在向这里瞄准。
望着黑乎乎的炮口,马元只觉脑袋嗡地一响,口里大叫一声:“不好!”
他的“不好”两个字只喊出上半截,四发炮弹已呼啸着飞来,实实地打在城墙上,随着惊天动地的几声巨响,城墙被轰击出一个缺口。
马元、爱什地里以及手持快枪的军兵俱被炸飞。
徐占彪见有机可乘,急忙传命步队抢城,胜金台新旧两城转瞬即下。
此役,安集延人俱被杀死,当地回军千余受抚,又缴获大量粮食、马匹、牛羊、珠宝、金银等物,战绩颇丰。
张、徐两部人马原决定在胜金台休整两天,但当从探马的口中得知吐鲁番已有援军派出后,遂留下五百人驻防于此,料理善后等事,便火速开拔,提前驰往吐鲁番,以期在半路途中截杀援军。
张、徐两部人马行至距吐鲁番三十里左右的一处地方,正逢一千余援敌马队向胜金台猛赶。
援敌见大军迎面行来,慌忙拨转马头回奔。
张曜、徐占彪二人挥师猛进,无分昼夜,直追至吐鲁番城垣之下。
张曜、徐占彪见刘锦棠一军尚未来到,便先命人马围城,这才派出快马,顺着通往达坂城的方向去给刘锦棠报信。
张、徐二将派出的快马在白杨河与刘锦棠大军相遇。
得知张曜、徐占彪二部已将吐鲁番包围,刘锦棠当机立断,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道员罗长佑、提督谭拔萃二将统带,率步队三营、骑队三营,合六营之力,驰赴吐鲁番助攻城池;余部十四营,则由自己亲自统率,直捣托克逊,使两地之敌不能相顾。
这时,在托克逊防守的海古拉已经接到大军围向吐鲁番的报告,但他推断:吐鲁番原有回汉两城均由重兵把守,新筑的一城不仅城墙高厚,还架有大型钢炮;吐鲁番三城同时又是汗国名将海古尔·胡里、马人得的防守之地。
海古拉知道,海古尔·胡里虽未与官军交过手,但他临战经验颇丰。马人得原来就是当地头目,在回众中甚有威望,加之读过兵书,认识回汉等多种文字,亦非浪得虚名。
海古拉于是得出结论:官军要攻克吐鲁番,非有十几日的激战不能见成效。
结论一经得出,海古拉即派出大批人马,四出抢掠财物、美女,并焚烧村堡、挟裹百姓,准备中饱后再行逃窜。
海古拉打的如意算盘是想让官军人财两空,这其实也是阿古柏匪帮以及安集延人的一贯做法,是匪性使然。
刘锦棠率军行九十里,到达名为小草湖的一处地方,恰逢五十几名当地百姓正向这里拼命奔跑。
前锋营提督黄万鹏起始以为是敌军来扑,慌忙列阵迎战;及至到了近前,方知是托克逊一带逃跑出来的当地百姓。
这些百姓一见官军,当即跪倒在马前,请求道:“安集延匪首海古拉的军队正在大肆抢夺牛羊、粮食等物,并放火烧村焚堡,逼迫百姓集合。百姓哭声震天,受害极重,恳求大军速往征剿,替百姓报仇雪恨。”
黄万鹏立将百姓所求告于刘锦棠。
刘锦棠略一思索,马上命令各部骑营先发,步队继之,自己则统带亲兵营断后。
命令瞬间下达,黄万鹏、崔伟、毕大才、禹益长、禹中海、李金良各将军率所部骑营疾驰急赶,远远便望见托克逊一带火光冲天,人喊马叫,显然是敌军正在作孽。
黄万鹏当先发一声喊,跃马冲杀过去。
各营见提督黄万鹏如此,自然也不甘落后,全部怒目圆睁,战刀飞舞,呼喊着杀将起来。
敌军三千余骑见官军突至,慌忙迎战。
战不多时,海古拉见官军人数不众,忙将正在不远处焚烧村堡的一千余骑飞调过来,希图杀败官军,从容逃遁。
哪料想,海古拉调派增援的骑兵未至,刘锦棠倒督率马步各营抢先一步飞速杀将过来。
海古拉见大局不可挽回,慌忙带上自己的一千余骑安集延人破城而逃。
正与官军激战的当地回、维、哈等各族军兵见海古拉及安集延人逃走,全部停止厮杀,跪地求抚。
一时间,求抚的人跪得漫山遍野,方圆竟达五里左右,总计约二万有奇,是受降人数最多的一次。这都是被安集延人武力胁迫才从军的当地百姓,因手无寸铁,不敢反抗,但他们早就恨透了这些侵略者,每日都在盼望着官军的到来。
刘锦棠传命先将降兵枪械、马匹收缴,然后发给粮食,给予帐篷,令其暂在城外居住,听候官府迁移安插。
事毕,刘锦棠传命将士埋锅造饭,全军在托克逊城外很是饱餐了一顿。
略事休整,刘锦棠命两营留于托克逊城内处理善后,又委两名道员专办设立善后局事,便全军开拔,驰赴吐鲁番。
经一昼夜快速行军,终于遥遥望见了吐鲁番的三座高大的城楼。
正在城楼督战的安集延匪首海古尔·胡里见远处浓烟滚滚,心下不由大喜,以为托克逊的海古拉带援兵赶来;后用千里镜细细观看,但见龙旗翻卷,俱绣汉文,方知是官军的后路人马,想来托克逊已失。
海古尔·胡里当下略一沉吟,很快便想出一条脱身之计。
他这样对身边的马人得说道:“若等刘锦棠的大队人马赶到,想出城去搬救兵已就很难了。”
马人得惊道:“大帅,似此如之奈何?”
海古尔·胡里道:“本帅适才经过反复思虑,如今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路,马帅在此坚守城池,由本帅带人杀将出去飞搬救兵,不仅城围可解,说不定,还能把刘锦棠打出国门;二条路,我们全部杀将出去,留座空城给刘锦棠。他敢进城,我们就困死他。”
马人得忙道:“这第二条倒是条好计,我二人现在就下城准备突围吧。趁现在围城官军不厚,想来不会有大的阻隔。”
海古尔·胡里道:“这第二条路好是好,只是还有行不通的地方。马帅试想,你我人马全部撤走,刘锦棠到后,势必疯狂追杀。本帅虽未与刘锦棠真正交过手,但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他们的枪炮又精,我们如何能跑得掉呢?”
马人得想了想,只好道:“大帅如此讲话,甚为有理。大帅,照你所言,那就走第一条路吧。”马人得知道阿古柏把海古尔·胡里派在自己身边,名为督战,实际却是在监视自己。安集延人对当地人已不再信任。
海古尔·胡里知道事情紧急,已不容再罗嗦下去,便飞身下楼,传命自己所部的原班人马,打开城门冲将出去。
官军虽拼死拦截,终因兵力过单,还是跑掉了海古尔·胡里等五百余安集延人。
刘锦棠到后,尚未组织新的攻势,城头已然竖起白旗一面:马人得主动投降了。经过三思,马人得决定不再给安集延人卖命了。
此役,毙敌三千余,降众一万有奇,缴获亦甚丰厚。
至此,南疆的大门对着官军訇然顿开。
红旗捷报当日便由驿站递往肃州。
红旗捷报刚刚发走,安集延战俘爱伊德尔·胡里在一名监军和一名翻译的带领下来面见刘锦棠。
刘锦棠其时刚刚进城,正在伪王庭里督促官军清点战利品,并委员办理善后事宜。
爱伊德尔·胡里进来之后就跪在地下嘟囔起来,一边嘟囔还一边摇晃着身躯,面部表情颇为诚恳。
翻译这时说道:“禀大人,爱伊德尔·胡里说,大军勇猛,古为罕见,大人才是真正的飞将军,想必阿古柏毕条勒特汗已经闻风丧胆。他说,他与阿古柏毕条勒特汗交情甚厚,非同寻常,他情愿派人赶到喀喇沙尔去面见特汗,劝服特汗向大军投降,以减少无谓的伤亡,用以赎罪。”
刘锦棠笑着对翻译说道:“你问问他,阿古柏若是不投降呢?他有什么把握能说服阿古柏呢?”
翻译把刘锦棠的话对爱伊德尔·胡里学说一遍,爱伊德尔·胡里答道:“刘大人容禀,罪将决定派人去劝服特汗投降的话,并不是心血来潮才说的。阿古柏毕条勒特汗早在做特汗之前,我浩罕汗国就已将他的帕夏职务革掉,并开除了他的军籍,他不可能再回到安集延去。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只有向大军投降才是最好的选择。罪将可以对他说,在大军面前,俄国人靠不住,英国人也指望不上。这是万能的神早就安排好的,这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刘锦棠听翻译把话讲完,沉吟了许久才道:“你说得还算有理,但别人能同意吗?”
爱伊德尔·胡里把眼珠转了三转,答道:“这不是问题,我可以给阿古柏毕条勒特汗献计,让他先把不同意的人抓起来,把这些人送给大军处置,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刘锦棠想了又想,说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阿古柏肯向官军缴械,还能把不同意的人给抓起来,这倒是件好事。不过,像这么大的事情,只凭你一纸书信,阿古柏未必能同意。你先下去,容本官和几位大人好好计议一下再作定夺。”
爱伊德尔·胡里被带下去后,刘锦棠紧急传张曜、徐占彪等一班提督衔大员进城,会同自己身边的几名幕僚一起,开始商议起爱伊德尔·胡里劝降的利害得失。
讨论至夜半,终于形成这样一个方案:由刘锦棠亲笔给阿古柏写信一封,向他保证设若他能率部投降,刘锦棠不仅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及财产不会受到损失,还可以替他向朝廷求情,从宽发落于他。
为促成阿古柏早日缴械,刘锦棠决定将爱伊德尔·胡里本人释放,其妻妾及十几名子女仍在军营监押,作为人质。
刘锦棠决定放爱伊德尔·胡里去劝服阿古柏投降这件事,一则因为爱伊德尔·胡里所言比较可信,一则也是因为眼下各路大军要在吐鲁番一带停留一段时间,一为等饷及等弹子、火药解到,一为筹购军粮,加之南进攻城过程,各部人马连日奔袭,疲劳过甚又均有伤亡,不休整、补充,无法再战。
释放爱伊德尔·胡里的当日,刘锦棠把情况马上向左宗棠通报过去。
各路人马于是在吐鲁番、托克逊、达坂一带安营扎寨,一面等各省济饷,一面办理善后,一面派出人马就地采购军粮。
左宗棠这几日一直在等关外的消息,急得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夜一夜睡不好觉。
左宗棠时年已六十有五,在闽浙总督任上时还看不出老相,但总督陕甘之后,因不服这里的水土,便开始长年腹泻,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又让皑皑的白雪剌伤了眼睛,一到冬季不仅一见风便流泪不止,且还双眼疼痛,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了。
这几日,因为担心刘锦棠提前师期会有闪失,越发憔悴不堪。
偏偏这时,在兰州帮办军务的刘典又染了重病,一天三遍地催促他委员到兰州帮同料理事务,这更让他愁上加愁了。
这一天早起,他感觉身上有些力气,便支撑着来到签押房,想给刘典写封信过去问一下病情,还想给朝廷上个折子,请调浙江革员杨昌濬到陕甘,接替病重的刘典帮办军务。
杨昌濬是湖南湘乡人,字石泉,原为浙江巡抚,因“杨乃武与小白菜通奸”一案,遭御史王昕劾参,被即行革职。
杨昌濬与刘典一样,都是最早随左宗棠办理团练的人。楚军能发展壮大,固然与左宗棠督导有方有着直接的关系,但与刘典、杨昌濬二人的帮助也密不可分。左宗棠一直把二人视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亦是心腹。
左宗棠进了签押房,传话让文案来见,他想先口述一封给刘典的信,然后再口述请调杨昌濬的折子。
当值差官去给文案传话的时候,已另有人给左宗棠的面前摆上新沏的茶水,然后又让人给炭盆里加炭。
文案没有来到,但一名亲兵却匆匆走了进来。
亲兵双手举着一封文书禀道:“禀大人,关外急报送到,是刘京卿封的印!”
左宗棠一听这话,精神顿时一振。
他接过急报,快速启封,拿起放大镜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
函报看完,左宗棠抬起头来,用手挥着函报道:“毅斋神勇,鬼神难测,真乃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转世也!”
左宗棠言毕,当即传话:“着肃州四品以上的文武各官到官厅议事,老夫要同他们好好议一议,此次如何为毅斋请功!”
这时,远在南疆的阿古柏,已由喀喇沙尔移至库尔勒。
其子海古拉率残部由托克逊逃到这里时,阿古柏已离开这里两日,喀喇沙尔只交给一名阿奇木和两名大胖色提统带三千兵丁防守。
海古拉见喀喇沙尔防守单薄,不足以拒敌,便决定在此收容各城败归的残兵败将,重整旗鼓,一月后,再赴库尔勒去见父汗。
越三日,海古尔·胡里率五百余骑亦飞至喀喇沙尔。
海古拉大喜,以为喀喇沙尔有海古尔·胡里这样的老将助守定能无恙,于是在海古尔·胡里到的当日,他便下令又筑一新城,归海古尔·胡里居住,其实是在替阿古柏刁买人心。
海古尔·胡里经吐鲁番一战,麾下军兵损失殆尽,先前的威风早已不再,随海古拉怎么做,他并无二话,显然已成秋后的蚂蚱,眼见末日近在眼前了。
随着南疆重镇吐鲁番、托克逊、达坂等城的相继克复,原本就已重病缠身的阿古柏彻底地绝望了。
他离开托克逊到库尔勒的当日便发起了高烧,昏睡不久却又翻身而起,睁着两眼在床榻下连蹦带跳,手舞土耳其苏丹赐给他的诏书大喊大叫。
阿古柏先是大喊:“寡人是艾米尔,寡人成立的哲德莎尔汗国是合法的国家!”他口里这样说时,两手却把诏书撕成碎片。
望着碎布片在头顶飞舞,他更加疯狂。
他一会儿声称有魔鬼要来抓他,一会儿又说万能的神要见他,一会儿则说驻伊犁的俄军已向金顺发起攻击,一会儿又说英国已经派出三万人赶往这里来保护他。
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话。
毫无疑问,在清军的强大攻势下,阿古柏的神经已经极度错乱。
身边保护他的人慌忙把他按到榻上躺下,又请来大法师和大阿訇在他榻前驱魔、诵经,他仍是瞪着眼睛大喊大叫,全无好转。
阿古柏在库尔勒王庭寝宫里整整折腾了一夜才沉沉睡去,但又因为王庭马厩里两匹马的引吭高歌而使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大叫道:“快来人呐,战马的嘶鸣预示着城堡已被攻破。历次的战争经验告诉寡人,刘锦棠小魔鬼杀进来了!”
两名随侍的人慌忙跑了进来,跪着向他报告称:“伟大的特汗万岁,两匹不经您允许便唱歌的战马已经被侍卫们勒住了口,您就安心地休养龙体吧。”
听了这话,阿古柏才张大嘴巴长长地喘了两声粗气,很快又进入梦乡。
两名随侍的人悄悄退出寝宫。
但梦里的阿古柏却并没有休息下来,他此时坐在一辆豪华的战车里,正在指挥着军队同刘锦棠作战。
他的军队越打越少,数不清的官军开始向他包围过来。
情急之下,他拿上土耳其苏丹赐给他的“艾米尔”诏书,命令侍卫们保护着他冲出重围,他感觉他的战车从官军的头顶上呼啸而过,直向安集延一带飞去。突围成功,他狂喜之下猛地打开车门,他看到了浩罕汗国王庭的塔尖。
他正要举起双手向他心目中的幸运之神祈祷,不期摄政王阿里姆·库里却带着一大队人马挡在车前。
阿里姆·库里用手指着他,忽然大喝一声道:“阿古柏,你这个混蛋!你早已被开除军籍和国籍,本王奉大汗旨意,陈兵在此就是为了拿获你!阿古柏,你还不自缚双臂滚下车来!”
一听这话,阿古柏吓得全身抖作一团,急忙命令车夫掉转车头向来路奔逃,但来路上已经提前布置了一队人马。
阿古柏细细睁眼观瞧,发现挡住他去路的正是刘锦棠的军队。
阿古柏情急之下仰天大叫道:“圣明的幸运之神啊,您快给我指条出路吧!迷途的羔羊想回家呀,可我的家究竟在哪里呀?”
阿古柏言未讫,天空中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阿古柏呀,你可能还不知道,通往天堂的道路已经被你堵死,而地狱的大门却正对着你徐徐敞开!来吧,你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烧好的油锅正等着你的身躯,你已经没有退路。”
阿古柏对着天空大叫道:“不!不!寡人不能到地狱去!寡人绝不去!”
惊恐之下,阿古柏倏地睁开了双眼。
阿古柏尽管从梦幻中走出来,但口里仍然恨恨地骂道:“该死的阿里姆·库里,寡人以幸运之神的名义发誓:有朝一日,寡人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阿古柏不敢再睡下去了,他喊人进来紧急传旨:着令军兵,快速将存放在多座库房里的财宝、布匹、皮料等物打包装车,随驾运往喀什噶尔王城。
他最后又对传旨的人说:“有人适才在梦里对寡人说:库尔勒王庭已被魔鬼包围,寡人只有赶回喀什噶尔王城才能确保我哲德莎尔汗国稳如天山!”
阿古柏说完这话便又疲倦地合上了眼睛,竟然一天未再睁眼。
晚饭的时候到了,二十名侍膳的宫女依次低头走进寝宫,悄悄跪在他的榻前等候他醒来用饭。
晚饭被送进来了,是羊肉抓饭和炙烧的肉串。
阿古柏终于醒过来了,但当他一见到羊肉抓饭和炙烧的肉串后不仅不吃,还下令将王庭的厨师处死,然后便疯狂地说道:“寡人为了使哲德莎尔汗国不受到攻击,已经身心疲惫,只有吃了鲜嫩的水煮女人肉,才能够恢复体力,重振雄风!有人还告诉寡人说:女人肉最鲜嫩的时期是十三至十五岁之间。”
圣旨传出,城内各营首领不敢怠慢,急忙带兵连夜出城去抓人。
阿古柏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口传旨令的同时,他又命令一名宫女从床底下捧出一个白玻璃罐子放到他的榻前。
他满脸怪笑着说道:“毋庸置疑,为我哲德沙尔汗国捐躯的大批勇士在天堂里很是寂寞,他们盼望见到女人。”
阿古柏随后用手拍着罐子道:“这是寡人保存了多年的圣物,是打开天堂之门的钥匙。你们每人只要喝上一口,就能到天堂里面去沸腾勇士体内的激情,就能让我们的勇士永远不再寂寞!”
阿古柏喘息了一下,又说道:“传寡人的旨意,让王庭里的所有女人都到这里来,寡人要为我汗国天堂里的所有勇士派遣一个慰问团队!”
二十名跪着的宫女听了这话,一齐颤抖起来,她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灾难会这么快降临到头上。
一名胆大些的宫女这时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们的主人,此时最需要我们的不是天堂里的那些勇士,而是特汗本人哪!”
这名宫女希望通过自己的恳求,能使阿古柏收回成命。
但躺在榻上的阿古柏并没有言语,反倒有轻微的鼾声隐隐传来。
阿古柏分明是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适才讲话的那名宫女见此情景,忽然小声对身旁的人说道:“事实证明,去天堂慰问勇士的人不该是我们,应该是特汗本人。特汗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几天来一直都在挣扎着试图打开天堂的那扇大门。特汗想念天堂里的那些勇士啊!”
这话很快由第二人传给第三人,第三人又传至第四人。
这话传给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王庭的木门被推开了,两名安集延侍卫走了进来。
众宫女急忙低下头去,开始为阿古柏祈祷。
阿古柏这时忽然睁开眼睛。
宫女中的一名叛徒急忙流着眼泪对阿古柏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至高无上的主人!就在您躺在圣榻上恢复体力的时候,有一只狠毒的母狼,却怂恿我们,想替您打开通往天堂的那扇大门。”
阿古柏一听这话,嚯地便坐起身来,用手指着这名哭诉的宫女大叫道:“你的话有人已经在梦里告诉了寡人。寡人以至高无上的毕条力特汗的名义对你说,寡人想知道母狼心肝的颜色,而这只母狼只有你能指认出来。说吧,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为了汗国的将来,你知道违抗汗谕的后果。”
哭诉的宫女停止哭泣,用手一指左面跪着的一名宫女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以幸运之神的名义起誓,她就是那只要为您打开天堂大门的母狼啊!”
那名被指着的宫女一听这话,登时倒地昏厥。
阿古柏一阵狂笑,随即对两名侍卫命令道:“寡人以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对你们说,母狼的惨叫声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越长,你们两个得到的封赏越大。去吧,把这只母狼拖走吧,就在王庭的大殿里。寡人将按着母狼惨叫声的高低长短为你们记功。”
两名侍卫按着阿古柏的命令将昏厥的宫女拖将出去。
阿古柏再次莫名其妙地狂笑起来,他边笑边问脸上尚有泪痕的那名宫女:“赏罚分明是人间的正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想得到怎样的奖赏呢?”
这名宫女略一思索,急忙答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以幸运之神的名义起誓,能日夜伺候在您身边便是我一生一世的幸福!若主人开恩赏我一个王妃的名分,我不仅不敢拒绝,还要加倍努力——”
阿古柏却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他突然摆了摆手,说道:“寡人已经说过,为我哲德沙尔汗国捐躯的大批勇士在天堂里很是寂寞,他们盼望能见到女人。寡人不敢冷落了勇士们的心,已答应为天堂里的所有勇士派赴一个慰问团队!但这个团队需要一名通哈呀。现在,寡人以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赐封你做她们的通哈吧。”
这名宫女未及阿古柏把话讲完已开始全身颤抖起来。
阿古柏接着说道:“你现在就把她们带到王庭的大殿里去,然后传达寡人的圣旨,让王庭里的所有女人都到大殿里集合。”
这名宫女二次流着眼泪带着所有的宫女快速地走了出去。
众宫女刚刚走出寝宫的木门,寝宫里便传出阿古柏的一声怪叫,极其凄惨。
众宫女不敢回头,加紧脚步向大殿行去。
阿古柏的“晚餐”在十几名安集延军人的簇拥下向寝宫走来。
这是两位面黄饥瘦的小女孩,她们皮肤细腻,有着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但眼睛射出的却是惊恐之光。
首领把两位不敢挣扎的小女孩安顿在门外,然后便大步走了进去。
很快,守在门外的人听到首领在寝宫里绝望地大叫一声:“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您为什么这么急着赶往天堂啊!”
躺在床榻上的阿古柏双眼圆睁,口鼻流血,却气息皆无,一动不动,分明已经气绝身亡。
一只罐子摔碎在榻前的地面上,黄色的毒酒流淌了一地,上面卧着已成碎片的来自土耳其苏丹的“艾米尔”诏书。
阿古柏,这个在人世间存活了整整六十五年的人,终于抢在宫女之前,拿到了那把他自认为能打开天堂之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