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俄两国为了各自的利益都想把阿古柏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俄国明里向大清国表示,只要南疆收复,伊犁肯定交还,但暗中,俄国却向南疆派出使团,同阿古柏紧急商谈边界问题。
与此同时,俄国驻华公使馆又秉承国内的指令,向清总理衙门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天山是一把神奇的锯,把新疆断成两种气候。
北疆正是滴水成冰的严冬之季,但天山以南地区却偏偏处在冰雪消融、大地回绿、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
南疆牧区的百姓们已经大多走出寒窑,开始赶着大批的牛羊向草水茂盛的地带迁徙;有土地的农户,也正在自己的田里整地,开始落种,忙着春播。
天山北南两路,一处在熬冬,一处却在迎春;同在新疆,竟然生活在两种季节里。新疆之大,已可概见;天山之奇,无须赘述。
南疆阿克苏回城王庭的周围,哨兵林立,到处充满着恐怖、神秘。
阿古柏正端坐在自己的寝宫里,由十几名侍女伺候着更换龙袍、修剪眉毛、梳理胡须,他即将去大殿接见刚刚抵达阿克苏的以库罗巴特金为首的俄国特别代表团。
早在清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底,英国为了保持在全疆的利益,已暗中同阿古柏打得火热,并与阿古柏签订了《商约十二条》。
阿古柏通过签订条约,使英国不仅承认了哲德莎尔国为全疆唯一的合法政府,并通过向土耳其苏丹讨封“艾米尔”的方式,促使英国认可了他自封的“毕条勒特汗”的合法地位。
英国与阿古柏签订条约的时候,俄国人却正在伊犁巩固已强占到手的利益。
北疆收复之初,大清国就已经着令荣全向俄国人交涉接收伊犁的事情。
荣全接旨后见到俄在伊犁驻军司令官科尔帕科夫斯基以后,科尔帕科夫斯基绝口不谈伊犁的事情,反倒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荣全:“大清国准备什么时候对全疆用兵?”
荣全以实相告,称各路人马已经出关,即将对北路发起攻击。
科尔帕科夫斯基于是向荣全许诺道:“我国大皇帝已对伊犁一事作过指示:若想让我国将伊犁交出,需贵国大军将关内外土匪肃清,乌鲁木齐、玛纳斯城克复后,才可谈判。”
北疆收复以后,荣全又连夜去见科尔帕科夫斯基,希望俄国人能尽快兑现诺言。
但此时的科尔帕科夫斯基仿佛患上了健忘症,不仅对以前自己说过的话矢口否认,绝不认账,反倒逼问荣全:“大军准备何时收复南疆?如果贵国不能收复南疆怎么办?”
荣全答道:“我各路大军正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进规南路。”
科尔帕科夫斯基于是就用毛绒绒的大手拍着荣全的肩头说道:“老朋友,伊犁的事情,等贵国收复南疆以后再谈吧,这也是我国大皇帝的旨意。”
荣全离开伊犁后,科尔帕科夫斯基急忙派人去向自己的长官——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详告荣全来索伊犁的事情。
考夫曼接到科尔帕科夫斯基的报告,不敢犹豫,当日即乘车赶回国内去向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报告。
亚历山大二世于是召集考夫曼、俄国驻华公使布策、参谋总部亚洲司司长库罗巴特金、海军上将海登、外交大臣格尔斯等人连日开会,商讨对策。
会议整整开了七天,终于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议:由参谋总部亚洲司司长库罗巴特金为首领,组成一支特别代表团,快速赶往阿克苏去访问,说服阿古柏服从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或七河省省长兼伊犁地区最高司令长官科尔帕科夫斯基的命令,让阿古柏摆脱英国人的控制,彻底地投靠俄国。
库罗巴特金到皇宫去向亚历山大二世陛辞的时候,亚历山大二世说道:“库罗巴特金,你到了南疆之后,一定要告诉阿古柏那个混蛋,中国人即将对南疆发起攻击,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快速向我大俄帝国俯首称臣,只有大俄帝国才能帮助他渡过难关!——如果他仍要躺在英国人的怀里撒娇,那就让他见鬼去吧!”
库罗巴特金临别的时候,亚历山大二世又说道:“你告诉阿古柏那个混蛋,刘锦棠只有两万人马,金顺的人马也不足两万。他们出关以后一直缺衣少食,一直靠借外款支撑局面,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阿古柏要提高自己军队的战斗力,我大俄帝国可以为他们提供最先进的火枪、火炮,还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派出一些最优秀的军官帮助他训练军队。只要他下定决心同中国人打,大俄帝国会支持他到底!”
库罗巴特金就是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来到阿克苏的。
收拾齐整的阿古柏终于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处。
库罗巴特金一见,急忙起身迎上前去,一边施礼一边道:“我战无不胜的阿古柏毕条勒特汗陛下,我俄国大皇帝陛下请鄙人转达他对您的致意!鄙人从神圣的圣彼得堡来到神奇的哲德莎尔国,走一路,鄙人惊叹一路。尊敬的阿古柏毕条勒特汗陛下,您真是太伟大了!您不仅在极短的时间内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广阔的国家,而且能够英明地管理它,这简直就是神话呀!”
阿古柏慌忙答道:“圣明的大俄帝国皇帝陛下啊,您把高贵的客人库罗巴特金阁下一行派到寡人的身边,他不仅为本汗带来了伟大的大俄帝国皇帝陛下的忠心祝福,还把无限的光明带进了哲德莎尔汗国。寡人代表哲德莎尔汗国的所有臣民及寡人本人,向大俄帝国皇帝陛下表示衷心的祝愿和感谢!”
话毕,阿古柏慢慢地坐到龙椅上,库罗巴特金也坐回自己的位置。
侍女不失时机地快速给库罗巴特金等人捧上香甜的马奶酒和果蔬。
库罗巴特金这时说道:“阿古柏毕条勒特汗陛下,鄙人行前,我大俄帝国皇帝陛下特别关注,大清国的刘锦棠正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向南疆进攻,您打算怎么办?”
阿古柏翕动着两片厚厚的嘴唇说道:“历次的战争经验告诉寡人,面对魔鬼的进攻,只有依靠强大的国家和真诚的朋友,才能渡过难关。您奉俄国大皇帝陛下的委派来到王庭,不仅给寡人带来了希望,也为哲德莎尔汗国带来了生机!您是汗国的大救星啊!”
库罗巴特金一听这话,兴奋地站起身来,他舞着大手说道:“可爱又受人尊敬的毕条勒特汗陛下,您适才的一番话说得太对了!鄙人可以肯定,您不仅可爱又受人尊敬,而且是个聪明绝顶、举世无双的大汗!本使团的任务,正是为了巩固我们双方从未中断的伟大友谊!我国大皇帝陛下已经做出明确指示,您只要真心服从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或七河省省长科尔帕科夫斯基两位大人的命令,您就一定能战胜大清国的军队!考夫曼已奉我国大皇帝的旨意,为您准备了先进的火枪和火炮。您只要付出很小的一笔资金,就能将这些火枪和大炮拿到手。”
阿古柏沉吟了一下,慢慢说道:“寡人虽然建立了自己的哲德莎尔汗国,但在大俄帝国面前,寡人仍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大俄帝国肯让寡人这个小人物在他的怀里撒娇,这是哲德莎尔国的荣幸。刘锦棠即将向南疆进攻,哲德莎尔汗国为能继续存在,除了依靠强大的俄国给予保护,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寡人以哲德莎尔国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起誓,寡人讲的这些都是真心的。”
库罗巴特金却跨前一步说道:“鄙人行前,我国大皇帝陛下一再强调说,您一直在英国人的怀里撒娇是非常不得体的做法,也不是明智的选择。我国大皇帝陛下希望您擦亮眼睛,一定要认清哪些人是您可以信赖的朋友,哪些人并不是真心地帮助您。比方说我国,就是您最好的朋友和靠山。而英国,除了想从您这里获得利益,他们不会对您有丝毫的帮助。”
阿古柏低下头,不再言语,但已经呵欠连天,泪流满面,他的鸦片瘾犯了。
库罗巴特金只好提前告辞,阿古柏让管家把库罗巴特金一行人安排进阿克苏最豪华的一座驿馆住下,又打发了十几名侍女去伺候他们。
阿古柏被人扶进寝宫的床榻上躺下,有侍女快速捧出精美的烟具。
阿古柏放松身子躺在榻上,任由侍女把烟枪放进他的嘴里,又由专门为他点烟的侍女跪在那里为他点上。
随着吞云吐雾,他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
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一幅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他正在指挥着军队同来犯的刘锦棠的军队作战。清军异常勇猛,他麾下的军队更勇猛。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反冲锋,终于把清军压进了一条狭窄的山谷里。他兴奋了,快速调集了十几门英国造和俄国造的大火炮,分别架设在山谷的各个出口处。
他扬起手中的令旗,猛地向下一落——一名正跪在他面前装烟的侍女突然惨叫一声,随即慢慢倒了下去,侍女的头顶血流如注。
他一烟枪把装烟的侍女砸翻,也砸飞了狭窄的大山谷和即将灭亡的刘锦棠的军队。
他懊恼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便命人将昏倒在地的侍女拖出去埋掉。
他眯上眼睛,本想把自己的美梦继续下去,他的内庭通哈却踏着碎花小步走了进来。
通哈把嘴贴近他的耳朵,用阴阳怪气的声调小声说道:“毕条勒特汗万岁,大英帝国常驻喀什噶尔的全权代表罗伯特·沙敖(Robet Shaw)阁下来了,他正在大殿上等着您的接见。还有一件事也需要禀明特汗万岁,看押马明的人适才报告,马明昨夜不经您允许便已去了地狱。”
阿古柏半眯着眼睛说了一句:“天堂里没有叛徒的容身之处,马明向往地狱已经很久了。北面来的客人在干什么?”
通哈答道:“你是说那个叫库罗巴特金的?——他正在阿克苏的各个角落进行访问,他说,他受俄国皇帝委派,有权这么做。”
阿古柏吃力地爬起身道:“好,你先去为罗伯特·沙敖——我们尊敬的恩人——献上刚刚酿成的马奶酒。待寡人更换好衣服,就去接见他。”
通哈遵命退出后,侍女们二次开始为阿古柏更衣、修眉、梳须。
阿古柏二次被人扶进大殿。
一脸大胡子的罗伯特·沙敖正在低头喝马奶酒,他听到脚步声,知道阿古柏来了,便有意的头也不抬地说道:“鄙人听说,一只黑熊来到了草原,闯进了您的领地,您不仅没有拿枪把它赶走,还招待它马奶酒和奶酪,还有让人能回味一辈子的马全席。鄙人尊敬的阿古柏毕条勒特汗,您不该敌友不分啊!”
阿古柏知道俄国人的到来触动了英国人的敏感神经,他眼球转了转,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受人尊敬的罗伯特·沙敖,寡人最欢迎的客人啊,您的到来,使迷途的骏马认清了方向,使阿克苏的王庭充满了光明!寡人以哲德莎尔国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向您起誓,寡人对大英帝国的忠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罗伯特·沙敖一听这话,急忙放下马奶酒说道:“尊敬的阿古柏毕条勒特汗哪,迷途的骏马既然认清了方向,为什么不向您的军队发出圣谕,把践踏草原和牧场的黑熊赶走呢?您难道忘了,‘再美丽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这句古话了吗?”
阿古柏被人扶到龙椅上坐下,喘息了一下说道:“高贵的罗伯特·沙敖,您是哲德莎尔汗国真正的大救星,您说过的每一句话,哲德莎尔汗国的臣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但寡人要对您说,在这个充满硝烟气息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有时,饥饿的黑熊是我们的敌人,但当猛虎出现在面前时,黑熊又成了我们的朋友!高贵的罗伯特·沙敖,寡人说的不对吗?”
罗伯特·沙敖冷笑一声道:“尊敬的阿古柏毕条勒特汗,鄙人真心地祝贺您,您已经从哲德莎尔汗国的最高统治者过渡成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哲学泰斗。但您大概忘了,哲学是无法帮助您战胜刘锦棠的!而我们大英帝国,不仅为您的军队提供了威力无比的火枪火炮,还为您训练出了一支二万余人的军队。鄙人最近又收到来自我国外务部的指示,指示明确表示,您只要委派人赶到我国去向女王陛下求救,女王就会答应由英国出面去向大清国交涉此事。英国有能力劝说他们的总理衙门下令给左宗棠、刘锦棠,停止向南疆进攻,让您永远做哲德莎尔汗国的毕条勒特汗。”
阿古柏一听这话,腾地便蹦起身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王庭中央双膝跪倒,又举起双手,闭上眼睛,这才颂道:
“善良无比的大英帝国女王陛下啊,您把世界上最灿烂的阳光赐给了哲德莎尔汗国!您让哲德莎尔汗国的子民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火炉般的炙热!您赐予的阳光,已经让哲德莎尔汗国的子民沉浸到无以比拟的幸福之中。寡人以哲德莎尔国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向您保证:只要时机来临,寡人会命令子民们拿起火枪,架起钢炮,把闯入领地的黑熊打出去!打出去!坚决打出去!”
阿古柏颂毕,便闭上双眼,认认真真地为英国女王祈祷起来,其实是在考虑派往英国的人选。
罗伯特·沙敖重新端起马奶酒,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
罗伯特·沙敖回到阿克苏自己的公馆不久,阿古柏便以哲德莎尔汗国毕条勒特汗的名义正式照会罗伯特·沙敖,他将再次派自己的外甥赛义德·雅古布携带大量的礼物,到英国去拜会美丽的女王陛下。
阿古柏经过反复比较,认定英国一定能劝服大清国放弃南疆,强大的英国完全能让他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胜利。
罗伯特·沙敖接到照会后不敢耽搁,当日即派出快马赶往伦敦,将赛义德·雅古布即将赴英求救的消息通报给国内。
罗伯特·沙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高高兴兴地离开阿克苏,赶回喀什噶尔去了。
但俄国派来的库罗巴特金代表团却还不能离开阿克苏,他们还要与阿古柏谈判边界的问题。
尽管英、俄两国之间为了取得控制阿古柏的权力而矛盾重重,甚或水火不相容,但狡猾的阿古柏并不会得罪俄国人。他明里投进英国的怀里作温柔状,暗里却对俄国人提出的要求全部答应下来。在他看来,只要俄国不放手伊犁,大清国就不敢对南疆采取武力攻击。
阿古柏已打定主意,英国人或俄国人只要不对他动武,承认他的哲德莎尔汗国,承认他是哲德莎尔汗国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随便怎么做,他都给予满足。
他居危思安,以为只要维持住现状,他就是最大的赢家。
当库罗巴特金向阿古柏提出想就边界问题进行谈判时,阿古柏想都没想便答道:“寡人经过深思熟虑,已经肯定,大俄帝国是哲德莎尔汗国最好的保护国。大俄帝国认为我们两国的边界该是哪里,便永远是哪里,这不用浪费口舌举行谈判,更不用去指派官员进行实地丈量。尊敬的库罗巴特金阁下,请您转告大俄帝国伟大的皇帝陛下,只要贵国能阻止大清国的军队对哲德莎尔汗国的攻击,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寡人都会以哲德莎尔国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答应他。”
库罗巴特金笑着答道:“伟大的阿古柏毕条勒特汗陛下,只要您真心地兑现您适才用毕条勒特汗的名义作出的承诺,聪明的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大人会有一百条妙计让刘锦棠停止对南疆的进攻。您应该知道,我们在伊犁屯有数不清的军队,我们的军队随时都可以向大清国的军队发起攻击。凭大清国军队现有的装备,他们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呢?”
阿古柏一听这话,再次高兴地蹦到王庭的中央,双腿跪下去,举着双手大声歌颂道:“战无不胜的大俄帝国伟大的皇帝陛下啊,您是哲德莎尔汗国无可替代的强大无比的保护神。您派来的使者库罗巴特金阁下已明确地表示,考夫曼大人不仅有一百条妙计可以阻止刘锦棠向南疆进攻,他本人还可以命令守在伊犁的俄国军队随时对刘锦棠发起攻击。幸运之神啊,您快赐福给考夫曼大人吧,他是昆仑山上飞翔的雄鹰的化身,他是天山脚下驰骋的骏马的影子!”
库罗巴特金又在背后说道:“鄙人行前,考夫曼大人特意让鄙人转达一个他个人的小小请求,他请您在您的哲德莎尔汗国内,挑选出一百名美女送给他,这些美女的年龄不要超过十六岁,要有漂亮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不能有口臭,更不能有狐臭。他要让这些美女在极短的时间内为您生出一批身上流淌着俄罗斯血液的子民。这批子民将为捍卫伟大的哲德莎尔汗国而战斗,他们会世世代代拥戴您做他们的毕条勒特汗。”阿古柏毫不迟疑地满口答应。
阿古柏本人貌似愚蠢,其实内心最狡猾不过。他拼命取悦英、俄两国的最终目的,是想借助他们的力量,达到阻碍中国收复新疆进程的目的。阿古柏要做最大的赢家。
俄国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使用的一百条妙计都有哪些内容呢?
话说大清国武力收复新疆的号角吹响以后,俄国并不相信大清国朝廷肯用此财力来对新疆用兵。为了试探此次中国收复新疆的决心和信心,他们派出军官索思诺夫斯基等一行多人来到兰州,以旅行、考察为名,进以剌探军事情报,并在面见左宗棠时,主动表示愿意为出关各军代购军粮五百万斤。
索思诺夫斯基称:“俄国在山诺尔地方产粮甚多,驼只亦健,距中国古城地方不远。如中国出关各军需用粮食,伊可代办,送至古城交收。由俄起运,须护运兵弁,均由在山诺尔派拨,其兵费一并摊入粮脚价内,每百斤只须银七两五钱,极其便宜。”
左宗棠猜不透俄国人的真正用意,但一时又恐索思诺夫斯基购粮是真,怕错过机会,就命令知府衔甘肃候补同知丁鄂等十几人赴巴里坤,命令布政使衔甘肃即补道陶兆熊赶赴古城,专办向俄国购粮事宜。索思诺夫斯基郑重其事地为二人开具了用中俄两国文字写就的购粮函件,然后才离开兰州快速回国。为清军代购军粮一说,自然也随着索思诺夫斯基的离去而再无下文,陶兆熊赶赴古城亦无结果。这其实只是俄国人在试探大清国是否当真西征所施行的一个计策。当时多亏刘锦棠早有预见,在攻克古牧地的当日即派出大批官员就地购粮,又紧急把俄过粮商食言的事情通报给左宗棠,由左宗棠上奏朝廷,从蒙古等地购进一批军粮,这才将局面稳定下来。
考夫曼在给索思诺夫斯基的信函中这样写道:“假若七万名武装得不错的、守纪律的、善战的但又因为缺粮不能打仗的军队依附于我们的给养,那么请注意——所有权力都在我们手中:同意让步和达成协议——就给你们粮食;不同意——也就不给粮食,并且要承担由此而引起的一切后果……我的意思是把左宗棠的军队全部依赖于我们的粮食上。”
考夫曼所施行的计策不可谓不妙,也确实狠毒,但他却忘了,清军在收复玛纳斯南城之后,左宗棠、刘锦棠二人便请求将金顺所部裁遣归并,怕的也就是军粮供应出现困难,迟误进规南疆的师期。
考夫曼费尽心机抛出掐粮毒计眼见是不生效了,但他很快又想出了第二条诡计:诬清军抢劫粮食,制造外交事端,借机恐吓总理衙门。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十一月初,各路清军正是休整时期,访问哲德莎尔汗国的库罗巴特金代表使团回到土耳其斯坦总督府的第二天,俄国驻华公使馆代理公使凯阳德(Koyander,A),便给大清国总理衙门递交了一份照会,声称驻北疆的清军劫走了俄国商队的粮食;照会特别强调不是一起,而是两起。
照会说,一起发生在石河附近,一起发生在玛纳斯,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
恭王一见俄国的照会,自然是大惊失色,因为大清国此时正与英国交涉马嘉理被戕害一案,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受国内委托正在烟台与李鸿章谈判。结果如何,尚不得知。俄国赶这个时候来凑热闹,其用心何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恭王一面把俄国的照会禀报给太后,一面以总理衙门的名义紧急给左宗棠发函一封,请左宗棠务必将俄国人提出的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答复,避免俄国借机生事。
左宗棠于是函致金顺,让金顺会同荣全速与俄国七河省省长、俄驻伊犁最高军事长官科尔帕科夫斯基交涉此事。
当时玛纳斯南城刚刚收复,金顺正因攻克玛纳斯南城失利一事与荣全闹矛盾。
金顺接到左宗棠的函文后,他并不去与荣全商量此事,而是径赴伊犁,直接来见科尔帕科夫斯基,声称禀承左宗棠钦差大臣的意图,来向俄国人查明俄粮被劫一事。
科尔帕科夫斯基闻报,很快便把金顺一行放进城来,当日便举行会谈。
科尔帕科夫斯基当先气愤地说道:“金顺将军可能还不知道,此次我国被你们劫走的粮食,正是将军本人曾委托我国代购的军粮。这件事,不仅让我国很难看,也要让将军的几万名军人饿肚皮。”
金顺听完翻译的话,头顶嗡的一声便炸响,他万没有想到俄粮此次被劫,竟然与他有这么直接的关系,不由就问道:“科大人,您老知道此次劫粮的是哪一路人马吗?”
科尔帕科夫斯基待翻译把话译完便大叫道:“金将军,您听了鄙人的话可要坐稳板凳,您若从板凳上一头栽到地下,那不是我们的错!是荣全那个混蛋,他为了让您的军队饿肚皮,因阻止我们为您代购军粮不成,便派出他的军队,将粮食全部打劫走了。荣全他可太坏了!坏透顶了!”
科尔帕科夫斯基话毕,顺手从桌上拿过一封信递给金顺道:“金将军请看,这是劫粮的军兵打劫成功后遗留下来的一份命令书。”
金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哆嗦着双手抽出命令书来,见上面用华文写道:“这是金都护求俄人代购的粮食,你们一定要把它们抢到手。”
命令书的右下方,明晃晃盖着伊犁将军的紫花大印和荣全的签名。
科尔帕科夫斯基这时说道:“金将军,您想怎么办?”
金顺起身答道:“请科大人放心,荣全劫粮这件事,本官现在就去塔尔巴哈台找荣全交涉办理。无论怎么样,本官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科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科大人,荣全签发的这道命令书,本官想一并带回,作为同荣全交涉的信物。没有真凭实据,本将军担心荣全不认账。”
科尔帕科夫斯基却劈手把命令书夺回道:“这个是你们军人劫粮的证据,却是轻易不能让你们拿回去!没有了它,荣全不承认怎么办?你金将军现在就回去替我们要回粮食。如果他不给,我国就宣布同他作战!”
金顺没想到俄国人翻脸这么快,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慌忙起身道:“科大人先不要动怒,本官现在就回去找狗日的荣全要粮!”
金顺离开伊犁城,带着随员、亲兵等人直奔塔尔巴哈台而来。
荣全一见金顺来到,也是大吃一惊,心下暗道:“他这个时候来我这里干什么?莫非是来同我道歉?——说不定圣旨下了,让他来代为传旨?”
荣全满脸疑惑地把金顺迎进自己的临时办事衙门,未及摆上马奶茶,金顺已冷笑着说道:“侯爷同我本人闹意气,这毕竟是一个锅里铲子碰勺常有的事,本没什么要紧,但侯爷不该在本官的后面捅刀子!这件事,俄国人已经闹起来了,驻伊犁的那个科大人,还要同侯爷打上一仗!侯爷,这件事,您老想怎么了结呢?”
荣全被金顺的一番话给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瞪起眼睛道:“金都护,您老把话说明白些?本爵与俄国人办交涉,那是奉旨行事。随他俄国人怎么去闹,本爵都是一定要同他交涉!不交涉,伊犁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给了他们!”
金顺用鼻子哼一声道:“侯爷同俄国交涉,总不计连本官也给饶进去!您老把粮食抢到手了,俄国人到底答不答应?您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荣全用眼睛把金顺看了又看,说道:“金都护是酒喝多了还是洋药(鸦片)吃多了?您老让俄国人代购军粮,那是您与俄国人之间的事,干本爵何事!您老跑到这里绕来绕去,到底为着何事?本爵究竟把谁的军粮劫走了?”
金顺哈哈笑道:“侯爷,您老倒装得像!本官没有真凭实据,岂敢同您老这样讲话?我可告诉侯爷,侯爷这次可是把事情闹大了!俄国人若不是被本官劝着,他们是一定要与您老对打一场的!”
荣全用手一拍桌案,大怒道:“你放肆!金和甫,你再敢这么同本爵绕来绕去地胡搅蛮缠,本爵就让手底下的人把你轰将出去,让你好好丢一回脸!”
金顺也气呼呼地站起身说道:“好,既然侯爷抵死不肯承认这件事,本官就让俄国人来直接与您老办交涉!只要您老能让俄国人满意,本官乐得逍遥自在!”
金顺口里虽硬硬邦邦,但他离开塔尔巴哈台后,却是没有胆量再回到伊犁的,他打发一匹快马给刘锦棠送了一封信,转求刘锦棠来办这件事,他则连日回到自己的大营,一面给左宗棠和总理衙门汇报向科尔帕科夫斯基以及荣全交涉、办理的情形,自然是告了荣全一状,一面就又接着办起正在办理的裁军各事。
刘锦棠接到金顺的信时,当时正染伤寒已卧床多日。
在金顺信到之前,他已经收到了左宗棠的公文一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病中的刘锦棠经过对左宗棠的来函和金顺的来信反复比较,当即便看出了俄人所述前后不一之处。
据左宗棠来函讲,俄驻华代理公使凯阳德说,抢粮事件发生在两地,一地在石河附近,一地在玛纳斯。石河驻有老湘军的两个营和马队一起,而玛纳斯南北二城全由金顺驻防,驻守塔尔巴哈台的荣全怎么可能不顾旅途的遥远去劫粮呢?设若俄国人的军粮当真被官军劫走,在石河劫走粮食的该是老湘军才对,荣全的旗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那里出现的。荣全因助攻玛纳斯无功有过对金顺心怀不满这件事刘锦棠知道,但刘锦棠更了解荣全本人的性格。荣全其人,虽同其他满员一样,骄奢淫逸,眼空无物,但他毕竟还有一颗爱国之心,素顾大局,在与俄人交涉伊犁过程中,非常卖力,也比较得体。
金顺虽有帮办之名,但因他怀揣的是一颗不甚公正之心,又极贪功,在关外现有各路人马中并不能服众。
刘锦棠决定抱病到塔尔巴哈台走一趟,将事情经过同荣全讲清楚,然后会同荣全,到伊犁去与科尔帕科夫斯基交涉。
荣全得知刘锦棠来到塔尔巴哈台,大感意外,慌忙出迎,及见刘锦棠面带病容,又知其正感伤寒,更觉意外。
刘锦棠施礼毕,却一把拉过荣全的手,小声说道:“您老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便将金都护骂将出去了?他可是钦命的帮办新疆军务大臣呢!”
荣全道:“他这个帮办值什么?他敢把我怎么样?他来到之后只管绕来绕去,并不说正经事,还拿俄国人压我!——毅斋,我正要问你,他金和甫来塔尔巴哈台会我,到底是为着什么事?老哥我到现在还糊涂着呢!”
刘锦棠闻听此言,不由大惊道:“侯爷,敢则您老当真不知道此事?”
荣全一边握着刘锦棠发烫的手,一边说道:“我若知道他为着什么事来,何必要骂他!他一直绕来绕去兜圈子,到走都不肯说一句实话!——走,先到衙门里喝碗热马奶,你也歇口气儿!”
进了荣全的办事衙门,略歇了歇,刘锦棠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同荣全说了一遍。
荣全大惊道:“这个金和甫,他这不是混蛋吗?俄国人说我劫走了他代购的军粮,他就信以为真;若俄国人说我奸了他的家人,他难道也相信不成?他是吃大清国的皇粮,还是拿俄国人的俸禄?他一大把胡子的人,可不是白活了吗?”
刘锦棠劝道:“侯爷息怒,俄国人知我大军即将进规南路,他这是在离间我各路官军的关系,好使我们之间火并,他便可长久霸着伊犁不还。我们先把金都护撇开一边,好好计议一下这件事。”
第二天,刘锦棠同着荣全带上三营亲兵、骑队,赶赴伊犁来见科尔帕科夫斯基。
科尔帕科夫斯基一见刘锦棠亲自赶来,内心很是吃了一惊,但他却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刘将军来到这里,看样子,我国丢失的粮食是有着落了。你们打算怎么办理呢?”
刘锦棠听完翻译的话,有意沉吟了一下,答道:“科将军,您还没有同本官讲明,贵国究竟在什么地方丢失了粮食?数量是多少?”
科尔帕科夫斯基大声说道:“金顺将军没有同你们讲吗?我国一共被你们劫走了两起粮食,一起发生在西湖二、三台,一起发生在破城。两起粮食的数目都很大,已经惊动了我国的皇帝陛下。你们知道,我国大皇帝陛下已经发怒了!”
荣全刚要讲话,刘锦棠忙用脚碰了他一下,自己则说道:“科将军,贵国驻我国的代理公使凯阳德大人向我总理衙门交涉的就是这两起劫粮事件吗?”
科尔帕科夫斯基马上道:“当然是这两起劫粮事件,这是我们的总督考夫曼大人向我国皇帝陛下报告后,我国皇帝陛下给凯阳德发出的指令。刘将军,你们难道不是奉贵国总理衙门的命令来查办此事的吗?”
刘锦棠冷笑一声,道:“科将军,本官一直对您和您的军队很友好,本官出关之后,曾三次到这里来拜访您,本官一直把您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来对待。但您此次向我国提出的劫粮事件却让本官对您的人品发生了怀疑!科将军,本官不能不告诉您这样一句话,您的所作所为,让本官非常失望。本官不能不很遗憾地对您说,您此次所谓的劫粮事件,我们无能为力,也无从查找!”
科尔帕科夫斯基未待翻译把话讲完,便嗷地一声蹦起来道:“刘将军,你怎么能这样讲话?你们的军队劫走了我们的粮食,我们不找你们办理,找谁办理?”
刘锦棠起身说道:“科将军,贵国的凯阳德照会我国的总理衙门,说你们此次被劫走的粮食,一起发生在石河附近,一起发生在玛纳斯,而您适才又肯定地说,一起发生在西湖二、三台,一起发生在破城;还有,您对金都护口口声声说,被劫走的粮食是金都护求贵国为他的军队代购的军粮。可据本官所知,金都护与贵国粮商签订的购粮协约是在本年十月中旬,而凯阳德大人照会我国总理衙门时却声明,劫粮事件是发生在十月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科将军本人要比本官清楚。科将军,本官与我家侯爷还有事情要办,就此告辞了。”
科尔帕科夫斯基被刘锦棠的一席话给说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刘锦棠、荣全二人离开许久,他才醒过神般地大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考夫曼,他撒谎都撒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