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理被戕案的发生,让大清国再次调整了战备方针:采纳左宗棠的建议,实行海防、塞防并重。左宗棠于是再次被委以重任: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接到圣旨,左宗棠马上奏请西宁兵备道老湘军统领刘锦棠总理行营,并出任关外各军统帅。大清国武力收复新疆的步伐突然加快了。
一道圣旨快速递到兰州左宗棠之手,问他已经出关的领兵大员以及现在驻扎在新疆现有的兵力,能否打败侵略军?如果不行,应该怎样做才能奏效?是不是需要加派一个统筹全局的人?朝廷希望左宗棠能对上面的几条作出答复。
圣旨的原文是:“关外现有统帅及现有兵力能否剿灭此贼?抑或尚有未协之处,应如何调度始能奏效?或必须有人遥制,俾关外诸军作为前敌,专任剿贼,方能有所禀承并著通盘筹划,详细密陈。”
接到圣旨的当日,左宗棠便上折如实奏称:“关外统帅景廉,素称正派,亦有学问,承平时回翔台阁,足式群僚。惟泥古太过,无应变之才。”
左宗棠对景廉等于是一票否决。
左宗棠的折子到京的当日午后,一道圣旨同时分别发往兰州和新疆巴里坤。
旨曰:“左宗棠着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金顺仍帮办军务;景廉调补正白旗汉军都统,到京供职;金顺补授乌鲁木齐都统。”
圣旨又道:“左宗棠或驻扎肃州,或随时出关料理粮运,以期内外兼顾之处,着酌度情形,妥筹具奏。”
直到这时,大清国收复新疆的号角才算正式吹响。
马文禄请降,出关的道路畅通以后,由谁主持关外大局,成了摆在左宗棠眼前的首要问题。经过反复比较,左宗棠决定举荐年仅三十二岁的老湘军统领刘锦棠出任关外各军前敌统帅。举荐折子递进京师后,虽引起哗然一片,但朝廷最终还是同意了左宗棠的建议:着西宁兵备道老湘军统领刘锦棠总理行营,出关后,节制各路人马。刘锦棠如此年轻,他能担此重任吗?
说起这刘锦棠,还当真不是个寻常人物。
刘锦棠字毅斋,湖南湘乡人,湘军名将刘松山之侄。刘锦棠幼时先随父参加湘军,父战殁后,便跟在叔父刘松山身边,不久又过继给刘松山为子。
同治六年春,左宗棠授命统一万二千名楚勇入陕甘“征剿”“叛回”,力孤势急之下,派出快马向两江总督湘军统帅曾国藩乞援。
曾国藩于是派遣皖南镇总兵刘松山率老湘军十八营共九千人援陕。
刘松山是湘军名将,其人身怀武功,义勇双全,是三国时期张辽一类的人物,深得曾国藩爱戴,视如手足。
刘松山随曾国藩多年,曾国藩不以武夫视之,而以国士相待。
陕甘事急,左宗棠力孤,曾国藩决定割爱相助。
曾国藩此举,让左宗棠深为感动。
刘松山入陕多年,转战东西,立功无数,很快被左宗棠保举成一品提督衔。
刘锦棠自小便随刘松山左右,刘松山把自身武艺不仅悉传之,又聘名师教其《四书》、《五经》、《兵书战策》。刘锦棠初长成人,松山便拨一营兵勇令其统带,征战几年,竟然攻无不克,人皆称奇,呼之为少帅,累官至道员衔。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正月,陕甘渐平,但金积堡一役,刘松山不幸战殁,陕甘局势登时逆转。
消息传到两江总督衙门,曾国藩闻讯之下大恸,竟然几夜无眠。
国家痛失良将,左宗棠断一羽翼。左宗棠悲痛之余,二次飞书曾国藩,请其为刘松山所遗之老湘军荐一统帅。
湘军创于曾国藩,左宗棠不敢越俎代庖。
不久,曾国藩派随员赴陕吊唁,并给左宗棠亲笔书信一封。
在信中,曾国藩先忆刘松山之勇、之功,征战之利;又谈刘锦棠之智、之能。
曾国藩最后才明确说出,希望与左宗棠联衔上奏朝廷,推荐刘锦棠代刘松山统带老湘军。曾国藩所荐与左宗棠所想暗合。
折子很快拜发,朝廷不久下旨许之,刘锦棠转眼之间跻身于统兵大员行列。
刘锦棠时年刚刚二十六岁,是大清国统兵大员之中最年轻的一位。
刘锦棠身材魁梧,面容清秀,两眼有神,与乃叔刘松山的形态极其相似,只是比刘松山多了三分俊雅,少了两分威猛,分明是三国名将周公瑾一类的人物,是当时的大清国名副其实的少帅、儒帅。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三月初三,肃州大地一片苍白、冷漠,到处呈现着滴水成冰的严峻、孤苦。
肃州城外的一片空地上,一面面的旌旗迎风招展,一队队的军兵分列道路两边,湘勇、楚勇、绿营、旗营,队列井然。
三品京卿实授甘肃西宁兵备道老湘军统领刘锦棠,正率领着即将出关的人马,在此恭迎由兰州而来的当朝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督办新疆军务的钦差大臣左宗棠相国。
一队军兵出现在官道上,一顶八人抬绿呢大轿行进在队伍的当中,一面绣有左字的大旗极醒目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刘锦棠策马相迎,属员紧跟其后。
轿子在刘锦棠的马前落下,左宗棠被人扶出轿来。
刘锦棠急忙率众下马施礼,身后也立时响起震天号炮。
左宗棠当夜住进钦差行辕,刘锦棠唯恐有闪失,当夜亦搬进行辕左侧安歇。
左宗棠年事过高,加之行前染了风寒,到肃州的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刘锦棠把军务尽付总兵余虎恩料理,自己则在左宗棠的榻前伺候并配合随行的老夫子处理行辕内的往来事务。
左宗棠眼见大军出关在即,自己却一病不起,不由心急如焚;哪知心愈急,病反倒愈重,添了咳嗽、气喘等症。
刘锦棠尽管也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他还得装出副笑脸来安慰左宗棠。
一日饭后,刘锦棠让军医给左宗棠服了药,便在榻前落座,笑着说道:“世叔啊,晚生适才在营房听人讲了个笑话。说我朝乾隆年间,南直隶有一富户——”
左宗棠一边咳嗽一边打断刘锦棠的话,喘息着说道:“毅斋呀,你就别宽慰老夫了。老夫现在问你——出关各项都准备齐了吗?圣旨一下,先锋营能否准时动身?——老夫在兰州起身前可是向上头拜了折的,估计月底就该有旨下来。你可不能误了行期啊!”
刘锦棠小声道:“世叔啊,晚生以为,当务之急,您老应该先以身子骨为重,其他的还有啥能贵过您老的身子骨呢?”
左宗棠眯起眼睛歇了好半天,才道:“毅斋呀,你还是想想阿古柏这个洋杂种吧。老夫一辈子不服输,偏偏这回,倒让肃州这鬼天气给拿住了。你看这卧房,炭火都摆满了,还是冷得紧呢!老夫已想好,这病再不见轻,老夫就密荐你刘毅斋做规复新疆的钦差大臣。老夫呢?还回兰州为你督草督粮总理弹药,干老本行。看样子,老夫大概真是吃不了几年人间饭菜了。毅斋呀,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刘锦棠心吃一惊,他略一沉吟,才道:“世叔近几日是越来越爱讲笑话了。世叔是大清国汉员当中唯一的一位乙榜拜相的大员。就算您老厌倦了人间的鞍马劳顿,阎王那里也不敢随便收留啊!谁不知道阎王让人间感染得也是势利重重,他不能不想到,您老当真去了他那里,不明摆着要夺他老的饭碗吗?阴间现在也是官多缺分少,阎王怎能落下脸来去候补呢?”
左宗棠被刘锦棠的一席话说得边咳边笑,脸憋得通红。
刘锦棠吓得急忙把他扶起来,说道:“世叔,笑不得!世叔,笑不得!”
一名戈什哈急匆匆闯进卧房禀道:“禀爵相、刘大人。京报到了,是急件!”
左宗棠一愣,忙示意一句:“递进来吧。”
戈什哈走出去,很快便将京报递进来。
左宗棠接在手里,挥了挥手,说道:“你退下吧。”
戈什哈退出去。
左宗棠这才把京报递给刘锦棠说道:“你看一看,莫非京里又出了什么大事情?莫非新疆的事又有了反复?”
刘锦棠急忙将京报拆开,快速浏览起来。
刘锦棠抬起头道:“世叔,京报主要是通报马嘉理一案李少荃中堂与英国威妥玛公使交涉的进展情况,没有涉及到新疆。”
左宗棠瞪大眼睛问:“少荃和威妥玛谈得怎么样?又赔了多少银子?能不能开衅?”
刘锦棠边看京报边道:“少荃中堂与威妥玛公使现在正在烟台谈,已初步达成了几条协约,估计衅端是开不了啦。”
左宗棠咳了一声道:“老夫早就看出英夷是在借机勒索而非真想起衅端。老夫就是不信,两国交兵,对方虽装备优于我,难道就没有伤亡?杀人一万还自损三千呢!毅斋,你接着说。”
刘锦棠道:“对马嘉理死因,威妥玛提出派员做进一步的调查,少荃中堂已同意了威妥玛公使的请求。还有增开口岸一项,少荃中堂也答应了。大清国增开湖北宜昌、安徽芜湖、浙江温州、广东北海四处为通商口岸。”
左宗棠气愤地说道:“这些洋夷,恨不得把大清国全盘拿走!咳,李少荃这些年可没少替朝廷背黑锅。也真难为他了!”
刘锦棠点点头,接着说道:“威妥玛还提出,租界内的外国商品免征厘金,外国商品运往内地,不论中外商人都只纳子口税,全免各项内地税。”
左宗棠生气地摆了摆手道:“毅斋呀,你不用说了。威妥玛提的这些条件,李少荃就算不答应,朝廷也得应允。一个使馆的翻译死于百姓的误杀,人家就可以拿来大行勒索之事,我大清立国百年,还没弱到如此不堪的程度啊!不行,毅斋呀,你快扶我起来。看样子,中英是开不了衅端了。你呀,必须抢在李少荃与威妥玛签字之前出关,不能耽搁了!”
刘锦棠一边扶起左宗棠一边不解地问:“世叔,少荃中堂与威妥玛订什么条约与晚生何时出关有什么联系呀?少荃中堂与威妥玛还正在烟台谈,能不能达成条约,还说不定呢!”
左宗棠道:“条约肯定能签成。李少荃这人老夫了解他,他是很被洋人看重的,他也很会搞外交。反过来说,只要不开衅端,随便洋人张多大的口,朝廷都能答应。就算李少荃敢得罪洋人,朝廷也不敢得罪洋人哪!”
刘锦棠一边掖被子,一边问:“世叔,您老还没说,少荃中堂与英国人签约,与我们规复新疆有什么关系呀?”
左宗棠道:“毅斋呀毅斋,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动脑子想一想,少荃和威妥玛把条约一签成,起码解除了云贵边塞的压力;边塞压力减轻了,朝廷若此时重新加重海防的饷额,是你刘毅斋能争过太后还是老夫能争过她呀?”
刘锦棠一听这话顿失颜色,手一抖,京报竟然掉到地上。
刘锦棠弯腰拾起京报,叹口气道:“咳,我大清虽是泱泱大国,此时竟也到了顾海防就不能顾塞防的地步!依晚生想来,月底出关当不是问题。只是,晚生放心不下您老的身子骨啊!”
左宗棠瞪了刘锦棠一眼,说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应该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万不可学三国袁绍也!袁绍四世三公,却囿于儿女情长被奸雄所败。毅斋呀,你先去城外军营布置。明日一早,你即可带出关之游击以上将官来钦差行辕议事。老夫明儿就启用钦差关防,正式拜印视事。”
刘锦棠忙陪着笑脸道:“世叔所言极是。但晚生以为,阿古柏在疆盘踞日久,若想在近期将其驱逐实不可能。您老只管安心静养,大军出关不争朝夕呀!”
左宗棠道:“毅斋呀,老夫以前同你想的一样,认为规复新疆短期极难见成效,远非朝夕之功,但现在老夫的想法变了。老夫认为,大军出关,必须只争朝夕。新疆一日不收回,老夫这心里就一日不落底呀!——别说,让京报这一吓,老夫觉着浑身轻松多了。说不定,老夫这病还真就从此好了!——看样子,阎王还真怕老夫去抢他的饭碗呢!”
左宗棠忽然高喊一声:“传话厨下,给老夫熬碗冰糖米粥端过来!”
第二天,左宗棠的病情果然大见好转,不仅拜印视事,而且还在刘锦棠的陪同下,乘轿到城外的军营去看了一遭儿。
当日晚饭后,左宗棠又同刘锦棠再次谈论了一下早就商定好的“北可制南,南不能制北”,“先北后南”的进军方针,以及“缓进急战”的重要性,叮嘱刘锦棠务必牢记。
同年(公元1876年)三月底,总理行营营务、老湘军统领刘锦棠率马步二十五营,押着大批的粮草、辎车,冒着凛冽的寒风,拔营向嘉峪关进发。
军报已于前一日由钦差行辕发往新疆的哈密、巴里坤、古城及塔尔巴哈台等处。
祭旗的那天,天高云淡,晴空万里,虽然瑟瑟的西北风吹得人发抖,但肃州城关的旌旗密布,鼓炮齐鸣,还是让人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左宗棠为鼓舞士气,特命人摆酒于官道,并冒着呵气成霜的严寒,带上驻节肃州的一应文武大小官员,亲自为出行将士把盏以壮其行。
左宗棠的第一碗酒自然是敬给爱将刘锦棠。
左宗棠擎酒在手,眼含热泪颤声说道:“刘京卿,阿古柏夺我河山,金相印、妥明等人助纣为虐!老夫已向国人夸下海口,不收复新疆这块祖宗基业,我死不用榇!毅斋呀,老夫余年不多,死后也想像曾涤生那样,风风光光地下葬啊!老夫的夙愿能否实现,就靠你了!你刘京卿可不能让老夫死不瞑目啊!”榇者,棺材也。
左宗棠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挂到了胡须上,很快结成了冰珠,日光一照,格外耀眼。
刘锦棠双手接过酒碗,庄严地倒进嘴里。
刘锦棠把空酒碗递给斟酒的戈什哈,朗声道:“请爵相大人放心,晚生此次出关,已抱定宗旨一条:不收复新疆,剿灭阿古柏侵略军,誓不回乡成亲!”
左宗棠一愣,忽然压低声音道:“龟儿子,又拿这个吓老夫!你快换个口辞出来,不然,老夫不再往下敬酒——你怎么忘了,英雄不能无后啊!”
刘锦棠被左宗棠逼得无法,只好改口道:“晚生若不能收复新疆,把祖宗基业夺回来,死后也不用榇!”
刘锦棠话毕,又小声说一句:“世叔,这回可以了吧?”
左宗棠笑一笑,嘟囔一句:“用不用榇,你说了不算。学老夫没出息!”
左宗棠把酒碗递给一品提督统领黄万鹏。
左宗棠大声说道:“黄军门,你老弟随老夫征战数年,夺关斩将,立功无数,如今又要随刘京卿出关,老夫替你感到自豪!在此,老夫改两句古诗为你壮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有故人!老夫在肃州恭候你高歌凯旋!”
黄万鹏双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黄万鹏把空酒碗向远处一抛,扑通跪倒在左宗棠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卑职感谢爵相大人的提拔之恩!”
左宗棠示意刘锦棠扶起黄万鹏,又把第三碗酒递向总兵陶鼎金。
陶鼎金急忙接过酒碗说:“爵相大人,您老就别说了,也别再敬下去了。这碗酒,就算卑职替后面所有的将士喝了。您老刚刚病愈,经不起折腾,还是回署衙吧。”
陶鼎金话毕一饮而尽,随后把碗一抛,扑通跪下说道:“请爵相大人回署歇息!请爵相大人为国珍重!”
刘锦棠也快步走到左宗棠的身旁说道:“爵相大人,您老就别难为他们了!您老就回去吧!您老不能让晚生悬着心出征啊!晚生也给您老跪下了!”
刘锦棠话毕扑通跪倒说:“晚生跪请爵相回署衙歇息。”
出征将士一看主帅跪下,当即全部跪倒。
左宗棠眼见一排排将士跪倒下去,内心一时涌起阵阵的热浪。
他摸出布巾擦了把眼泪,忽然颤抖着身躯跪倒下去。
全体将士一愣。
左宗棠嘶哑着嗓子说道:“老夫替皇上、皇太后,替全疆的百姓谢谢你们了!老夫盼你们早日功成!你们凯旋之日,老夫还在这里摆酒,为你们庆功!”
刘锦棠眼含热泪,起身跨前一步,同着戈什哈一起把左宗棠架起来。
左宗棠此时的胡须上已挂满了泪珠,眼里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流。
刘锦棠哽咽不能成语,只好咬牙飞身上马,向左宗棠等所有送行人众施了礼,这才拔出腰刀,向官道前方一指,行军的号角随即呜呜响起。
众将士不敢怠慢,也都起身上马。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嘉峪关行去。
刘锦棠出关的前十日,盖有钦差大臣关防的绝密公函已先期由驿站次第递进关外各防军大营。
公函先通报了一下老湘军出关的确切日期,然后才道:“自古兵事本无遥制之理,关外各军缓急之宜,分合之用,均由该总统到后相机酌之。有不遵调度、妄自尊大、贻误军情者,无论官居何品,本爵阁部堂一旦预闻,定当严参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