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武军赶到,巴里坤、哈密立时解围,景廉却对张曜动开了歪心思。久历行武的张曜不理景廉,依然我行我素。偏赶这时,一榜出身的左宗棠被朝廷破格拜相了。景廉这回可真急了,竟然在自己的大帐里破口大骂起来。
得知清军大队出关,围困巴里坤和哈密两城被阿古柏收编的当地军队自忖不能敌,于张曜到达的前一日,飞速撤去。
接到常顺的禀告后,景廉眼球转了三转,马上便给张曜写了一封亲笔信。信的开头先对张曜来一番吹捧,说张曜久经沙场,立功无数,又肉麻地夸奖张曜英明神武,海内闻名。然后,景廉便开始用钦差大臣的口吻下起了命令:“收复新疆当以先规南路为最要,南路收复,北路不难平也。军门解巴、哈之围后,当从速整饬,俟金将军大军到后,即全速开拔,赶往南路收复吐鲁番;弟亲统各营同时南进;金将军直取古牧地;额尔庆额统筹后路。”
未及把信看完,张曜已经气得大骂了起来:“大清国立国二百余年,怎么总有这号人物?这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各路都开向南路,他就不怕北路匪寇端老巢?”
张曜没有理睬景廉的命令。
景廉疑惑,以为张曜没有收到自己的信函,便又补发一信,内容与前信大同小异。张曜收到信后,更加气愤起来。他当着几名文案的面把信撕碎,冷笑道:“本提活了四十一岁,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这个老东西,他是真疯了!哈密刚刚围解,他就急着去收复南路!他就不怕马明杀回马枪?不理他!”
一名幕僚小声说道:“军门大人,景都护可是钦差大臣啊。陕甘是左季高说了算,出了关,景都护可就一言九鼎了。”
一名候补知县也道:“景都护可是有圣恩的人啊。听说,连劳苦功高的荣侯都不敢和他硬抗啊。卑县以为,您老还是给他老回个信吧。这样,就算朝廷问起来,您老也有个回旋不是?”
张曜冷笑一声:“不理他!阿古柏多少人马?我们现在多少人马?这笔账,小孩子都会算!马明用五千人就险些夺取哈密,这就说明,阿古柏手下的这帮人还是能战的,不可大意。行前,左爵帅三次函告本提进疆后的进止,他老说,我军进疆后,先要保证后路安全,以备金和甫出关后有米吃,万不可盲目出兵。巴里坤、哈密乃我大军屯粮之所,不同于一般的城郭。如今刚刚击败马明,便要提军南进,巴里坤、哈密还要不要?这不是顾头不顾腚吗?”
众幕僚见张曜口气如此坚决,知道再劝无益,便都不再言语。
幕僚散去后,张曜一个人想了想,便给左宗棠写了一封信,把景廉的话复述了一遍,又把自己的观点说了说,征询左宗棠的意见。
左宗棠没有马上给张曜回信,而是给景廉写了封信。在信中,左宗棠再三强调说,关外作战不同于内地,一则地形不熟,一则气候有异,一则粮饷转运太过艰难,出兵之前一定要保证后路无虞、粮饷有济,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
把给景廉的信发走,左宗棠这才给张曜写信。
左宗棠告诉张曜,景廉圣恩颇好,又是朝廷任命的钦差大臣;嵩武军的进止,当以景廉的话为准,其他人不好参评。在信尾,左宗棠特别补充了这样一句:“大军孤悬,无论怎样进兵,都必须保证后路和粮草无虞。”
读罢左宗棠的来信,张曜对着身边的人哈哈笑道:“人都说左季高是个直肠子的人,以本提看来,他不仅肠子不直,心眼恐怕比别人还多!左季高的厉害,本提是领教了。”
景廉收到左宗棠的信后,当即便猜出是张曜在背后说了什么,不由大怒道:
“左季高这个老混蛋,他以为自己是谁?别人说他会打仗,我看他狗屁不是!”
骂完之后,景廉又把几名心腹幕僚召进大帐里,把左宗棠的信一摔:“你们都说俄国人疯了,阿古柏疯了,依我看,他们谁都没疯,是左季高疯了!你们看看吧,这是他给我来的信。——乌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他想干什么呀?”
一见景廉气冲斗牛,一名幕僚马上道:“天下人谁不知道左宗棠是个一等一的大混蛋?他能放出什么好屁?他的信,赶紧撕了吧,省得看过之后闹眼睛!”
正看信的幕僚未及把信看完便道:“他果然是在放屁!卑职听说,围攻哈密的马明连张朗斋的面都没敢见,便屁滚尿流地逃进了古牧地;俄国呢,马上就要交还伊犁。此时可不正是进规南路的最佳时刻吗?”
一名马屁精抢着接口:“是啊,是啊,古牧地、乌鲁木齐、玛纳斯,还有什么王城,都是一些乌合之众,是不堪一击的。只要留少许人马把守后路就可以了,他们怎么敢主动袭扰啊。”
最先说话的那人道:“押着粮草进逼南疆不也行吗?把南疆收复后,回师北路,这叫什么?这就是以逸待劳啊!”
一个大胡子这时说了这样一句:“督帅,老朽昨儿觅得一句诗,甚是有趣。但下一句,却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今儿正好各位文豪都在,大家替我想一想。”
景廉歪起头问:“老刘,你那一句是什么呢?”大胡子是个老童生,七十岁了,一直靠给人看风水骗口饭吃。后经别人介绍认识了景廉,因奉承话说得好,很得景廉赏识,留在身边吃闲饭。
大胡子用手颇自得的摸了把胡子,慢慢吟道:“大树高山藏险滩。就是这一句了。”
景廉稍一迟疑,忽然一笑:“小河流水画江南。”
大胡子眼前一亮,登时击掌:“对得好,对得好!小河流水画江南,千古绝唱!钦帅,把后两句也续出来吧,两句不成诗啊。”
景廉仰天大笑了两声:“大树高山藏险滩,小河流水画江南。驷马奋蹄越戈壁,拜相封侯在边关。哈哈哈。献丑了,献丑了,各位大家见笑了。”
“千古绝唱,千古绝唱啊!”大胡子匆忙起身,“各位稍坐,容老朽回房记录下来。这等佳作,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大胡子大步流星走出去,一直奔茅房而去。
酒后,众幕僚又胡言乱语了一阵,这才各回房里歇息去了。
景廉却把文案师爷传过来,乘着酒兴,口述了一篇给朝廷的折子。景廉提出,隆冬季节,正是关外水瘦土硬之时,既利于跑马,又利于行军;敦请朝廷命令金顺快速出关,以便早日收复南路。景廉拟定的作战方针是:“奴才坐镇古城统筹全局,命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取道古牧地,提督张曜由天山南取吐鲁番,领队大臣沙克都林札布、锡纶由沙山子取玛纳斯,三路齐举,使贼不相顾。奇台、古城为哈密、巴里坤屏蔽,命副都统额尔庆额、常顺、福珠哩驻西湖,防贼逸入北路。乌鲁木齐之南俗呼搭板城者,实通吐鲁番要路,贼以重兵守之,宜潜师攻扰以搤其吭。并请饬陕甘总督左宗棠总司后路粮台。移甘肃民千户到奇台、古城屯田;购蒙古驼数千只,拨部款六十万两发饷。”
折子拜发的同时,景廉又给金顺发快札一封,命其从速整饬军马,立即出关。
喝酒的时候,景廉对大胡子等一班幕僚说道:“你们知道左季高为什么百般阻挠我进规南路吗?还暗中给张朗斋写信,使我的坏。他就是怕收复新疆这个大功落到我的头上啊!我活了六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呀?可像他这么坏的人,还真就是第一次遇着!我是服了他了。”
景廉正说得高兴,偏偏官报到了。所谓官报,就是清朝时期吏部刻印的圣谕乃至官员调动、军情通报的单子,是早期的一种报纸,相当于现在各市县省乃至中央各部委办印发的内刊。
但今天景廉把官报读完后,却默默地拿起官报走了出去,脸色阴沉得吓人。饭厅的人无不诧异,却又无人敢问。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景廉收到的官报上面刻印了这样一道圣谕:“内阁奉上谕:‘肃州克复,已降旨将在事出力之刘锦棠、徐占彪等分别优奖。因思陕、甘扰乱十有余载,势极狓猖,自简任左宗棠总督陕甘,数年以来,不辞艰苦,次第剿除。此次亲临前敌,督饬将士,克复坚城,关内一律肃清,朕心实深嘉悦,自应特沛殊恩,用昭懋赏。经礼部会议,恭王奏请,钦赐左宗棠进士出身,赏加翰林。左宗棠着以陕甘总督协办大学士。该大臣前经赏给骑都尉世职,并着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钦此。’”
这道圣谕未及读完,景廉已是气得浑身乱抖起来。他怕被人看出来,所以赶紧离席,一个人跑进签押房去生闷气。
清朝习惯把举人出身的官员称作一榜出身或乙榜出身,把进士出身的官员称作两榜出身或甲榜出身;秀才则是秀才出身,监生是监生出身,没有进过学的便一律称作白丁出身;靠征战沙场跻身官员行列的称作军功出身,靠捐纳获得顶子的最被人瞧不起,称作捐班出身。清朝还有规定,目不识丁的人不能做文官,一榜出身的官员不准拜相。清朝不设宰相,用大学士代替宋朝时期的宰相。那时的人们于是习惯把跻身大学士的官员称作拜相。清朝的大学士一共有四个人,加上协办大学士,一共是六人。满汉各三人。左宗棠是举人出身,按着规定,他无论多么能干,也是与大学士无分的。但让景廉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一榜出身的左宗棠,现在竟然被朝廷拜相了!景廉恼就恼在,他是两榜出身,他应该拜相才对,可他却没有被拜相;左宗棠是一榜出身,是无资格拜相的,但现在却被破格拜相了。这要传出去,他景廉的脸往哪儿搁?文人都是好面子的,景廉的面子尤其金贵。
想了又想,景廉突然把官报抓在手里,嘴里恶狠狠地迸出一句:“左季高,我早晚让你好看!”
景廉三把两把将官报撕碎,他决定把左宗棠拜相的消息封锁住。
二十几天后,景廉接到圣旨。朝廷对景廉提出的作战方案完成赞同,命景廉令荣全、张曜等部,整装待命,等金顺大军一到,马上发兵。
景廉接旨不过十日,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在朝廷的一再催促下,不得不率麾下二十营正式出关。
大清国收复新疆的战役,在钦差大臣乌鲁木齐都统景廉的一再催促下,总算拉开了大幕。